文||王官令仪
这个世上生存的所有生物，只要肉体一相交，就不再有争斗。唯独被工作、生活困扰的人类，已经做不到这一点了。——渡边淳一《失乐园》
这是一个38岁已婚女和50岁已婚男相遇相知，双双出轨，最后缠绵至死的伦理悲剧。
凛子38岁那年，要不是久木的出现，她美丽而苍白的人生将永远枯萎下去，而50岁的久木同样到了人生的低潮，他努力工作半辈子却被降了职，婚姻生活也早已没了波澜。
在一个文化活动上，两人相遇并爱上了彼此，在不被世俗观念所容的伦理挣扎中，他们抵死缠绵，最后在极致的享受中为情而死，再也无法分开。凛子说：“38岁的冬天，我与你一起，永远一起。”
这是渡边淳一著名长篇小说《失乐园》中讲的情爱故事。一场看似违背伦理的禁忌之恋，却洞穿了成人世界的软肋，讲透了沉默挣扎的众生疲累，让人无从指责又深思哀叹。
在渡边淳一的创作生涯中，《失乐园》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高峰，对他和整个日本文学界来说都有很特殊的意义。
一方面，这部取材于真实“阿部定事件”的小说，融入了渡边淳一当时的恋爱体验，它是梦和现实交织的产物，也是他情爱文学真正的成熟之作；另一方面，这部作品引发了日本的“失乐园”现象，“失乐园”迅速成了婚外情的代名词。
这本讲述不伦之恋，充斥着大量性描写的小说，让渡边淳一获得了日本重量级的菊池宽奖，值得一提的是，宫崎骏就曾获过该奖。
《失乐园》出版后，很快销量就突破了百万册，被日本文坛誉为“震撼心灵的划时代杰作”，与此同时，英语和华语出版界也出现了争相译介渡边淳一文学的热潮。
随后，《失乐园》被改拍成了同名电影，由日本著名女星黑木瞳主演，片中酣畅的欢爱与震撼的死亡场景，也让观众陷入了两难境地：伦理道德和自由真爱，到底该何去何从？
电影通过平淡舒缓，却又让人浑身紧绷的叙述方式，将婚外情引发的情与欲的挣扎，世俗婚姻、伦理道德的矛盾和人生抉择，做了生动的演绎和思考。
事物都有表里两面，尊严的背后是淫荡，冷静的内面是痴情，道德的反面是背叛，这些才是人生最高的怡乐。
这是小说中，渡边淳一关于善恶的基本观点。人生并不是非黑即白，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凛子，就同样挣扎在好与坏的边缘。
凛子是一个文化中心的书法老师，38岁的她成熟优雅，浑身散发着女性的魅力，在书法展上，她是男人们瞩目的焦点。
可是，人人羡艳的背后，却藏着现实的不堪。凛子3岁时，父亲就抛下她和母亲走了，她从此再也没见过父亲。
9岁的时候，母亲带着凛子改嫁，好在继父对凛子很好，这是她难得的感受到来自异性的爱。
因为婚姻不幸，所以母亲对女儿管教很严，尽心培养她，希望她成为一个好女人、好妻子。凛子正是背负着这样的期望，在母亲的安排下走进了婚姻围城。
丈夫晴彦是个医生，有很好的收入，但为人死板，相比他热衷的医疗器械，凛子在他眼里更像是可有可无的装饰品一样，他享受着妻子对他的照顾，洗衣、做饭，以为这就是婚姻该有的样子。
然而在十几年的婚姻生活里，凛子却并未喜欢上丈夫，也没有从丈夫那儿获得爱的满足，他们之间几乎是无性婚姻。面对冷冰冰毫无情趣的丈夫，凛子感到的只有空虚，她以为自己一辈子就这样完了。
也就在这时，凛子遇见了50岁的落魄而忧郁的久木。
久木原是一家出版社的高级编辑，他有很强的责任心，对于出版社只注重销量的做法，他坚持以质量为重，结果兢兢业业工作了几十年的他，被打压，调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岗位。
久木有一个人人称道的好家庭，一双儿女都已长大成才，妻子也温柔贤惠。不过，久木的人生中，总感觉缺点什么。他年轻时为了挣钱养家，拼命工作，和妻子总是聚少离多。在家时，夫妻俩也是相敬如宾，客客气气，久而久之，爱情就变成了亲情，一成不变的家庭生活让他感觉到乏味。
在一场文化活动聚会上，光彩照人的凛子，吸引了久木的注意，而久木成熟稳重又忧郁的中年男人气质，也让凛子心动不已。两人留了电话，就这样发生了联系。
他们开始像年轻人一样恋爱，开房，都感觉重新活了过来，两人牵着手一起逛公园，偷偷亲吻，害怕被人发现的羞涩与心跳，以及幸福感洋溢在脸上，也流露在他们轻盈欢快的步伐上。
如此，就引发了一个人性和伦理道德的争端，到底是要追求真爱，释放天性，还是要坚守伦理，困守在婚姻和道德的围城里？
其实通过影片中其他人的灰色人生，就能看出压抑人性有多悲哀。久木的同事们，挤在狭小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工作几十年如一日毫无变化，他们渐渐变得机械、死板、麻木，心里虽渴望像久木一样放纵，但道德感又压制着他们，让他们无力改变。
久木一个关系很好的上司，为公司耗尽了心血，最后却被调离本职，他抑郁失落，突然查出患了癌症，已经晚期。在病床上，他对久木说：
走错一步，人便会失去最重要的东西（工作，家庭），但我越老，越想像你那样。人都是等待老死，不如做想做的事。
久木上司的话，可以说道出了当时很多日本男人的心声。上世纪90年代，日本经济危机后，失业率大增，工作已很难给人带来安全感，这种情绪影响到家庭，使得无性婚姻越来越多。
为了生活，很多女性走向社会，进入职场，在婚姻中得不到慰藉的她们，被压抑的人性迫切需要抚慰，于是婚外情随之而来，男人们同样有种焦虑与不安，他们也需要肉体的碰撞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工作没有期限，永远做不完。可是人与人情到深处，就会那么做，这是本性使然。
凛子和久木正是在这种大环境下，从无爱、没有激情的婚姻中抽离出来，走到了一起，这已无关乎伦理，而是一场人性的抗争。
无论常识和伦理如何随着时代发展变化，相爱的人的结合是万古不移的大义。遵守这一宝贵的法则有什么可心虚的呢，久木在心里这么说服着自己。
当然，凛子和久木的内心也有过矛盾和挣扎，毕竟出轨是一件为人所不齿、为社会所不容的事，但两人在一起的感觉，却让他们更加确信，彼此就是真爱，和爱的人在一起有错吗？
“我像中了咒语一样，要亲近你，我的心也一样。你拥抱我时，我的心灵都属于你。”凛子这样对久木说。
和久木初在一起时，凛子几乎没什么性经验，完全像个处子一样，但久木用温柔的抚慰和性唤醒了她的身体，她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成了一个亦正亦邪的女性，她沉浸在极致的性与爱中。
小说中关于性心理的描写，渡边淳一可以说是写到了极致。比如久木和凛子的感受：
过去，三十岁左右以前，只知道逞强使猛劲儿；而四十岁以后精力减退，变得温柔些了；进入五十岁后的现在，掌握了稳健地，比起激烈的动作来更注重花费时间，温柔地爱抚的技巧了。
女性常说“喜欢温和的人”，那并非指外表，而是动作温和的人的意思。现在凛子实实在在地体验到了这种温柔，简直就要融化进被挑逗起的妖冶的感觉中去了。
很多时候，爱一个人很自然，但恨一个人，就不能与他相爱。在世俗观念中，结婚后就只能爱丈夫，不能变心，否则就是放荡。可人的情感会变不是吗？逼迫自己与不爱的人相处，最终会害了他。
那么，毅然决然地追求真爱，就会被祝福和赞美吗？并不然，凛子和久木就遇到了麻烦和阻力。
自从和久木缠绵过几次后，凛子意识到自己身为一个女人，也有享受快乐的权利，而不仅仅是一个家庭主妇、一个工具，因而她不再让丈夫碰她的身体。
其实，丈夫早就意识到凛子出轨了，他雇了私家侦探，拍下了很多凛子和久木约会开房的照片。凛子坦白后提出离婚，但丈夫死活不同意和她离婚，这样一日不离婚，她就仍是他的妻子。
丈夫晴彦用这种方式控制和折磨凛子，好让凛子背负上道德的十字架，活在愧疚和羞耻之中。
无助的凛子找到母亲，对母亲袒露了心声，却被母亲骂是荡妇，还扇了一耳光，两人断绝了母女关系。
久木这边，妻子倒是很理解地同意离婚，但是女儿对他却很有些责怪，不希望他抛弃母亲。久木背负着良心的债，走出了压抑的家。
同时，久木遭到凛子丈夫的举报，他辞了职，同事对于他出轨和有夫之妇偷情的事，表达了谴责，认为这是违背公理良俗的事。
可人非草木，人是有感情的，人心亦是会变的。如果用一种墨守陈规的观念去评判是非，定人生死，岂不是太残酷了？
凛子丈夫的固守围城，久木妻子的无奈放手，其实背后都藏着对失败人生的不甘心，看不透感情，就无法真正释然。
电影里，久木和凛子一起去看能剧（日本一种戴面具，演唱诗歌等文学作品的剧种），里面有句话，很好地点出了人们的心理：
仇恨源自嫉妒，嫉妒的火焰，在胸中焚烧、你不知道吗，现在知道，心中充满嫉妒，心中充满仇恨。
社会之所以容不下久木和凛子这对苦命鸳鸯，与其说是伦理道德的观念正确性，还不如说是因为人们的嫉妒。他们活得压抑、厌世、悲观，又无力去追求自由和真爱，因而当看到一对冲破世俗观念的中年男女时，就由嫉妒而产生了仇恨。
其实真正悲哀的，倒是这些人，比如久木的同事，凛子的丈夫，他们不愿做出改变，也无力接受现实，只能用道德绑架，来显出自己的高大和正确，但心中早不知出轨了多少次。
久木和凛子看透了，也释然了，因此接下来的情死就显得顺其自然。
凛子和丈夫、母亲决裂了，她成了一个自由之人。久木被社会抛弃，离了婚，也已经无牵无挂，两人租了一个公寓，过起了两人世界。
他们一起做了最爱吃的菜水芹香鸭，一起吃饭，一起欢爱，一起找回遗落的青春和错失的美好。
突然一天，久木和朋友聚会时，给凛子打电话怎么也打不通，他急坏了，担心凛子出了什么事，以为找不到她了。最后总算打通，凛子无比哀伤地说，她继父因心脏病去世，在办丧事。
不管怎么，听到你的声音已经很好。我想见你，一刻也行，我这一刻像快要死了。
久木开了间房，不等凛子答应，就挂了电话。凛子离开丧礼，不顾一切奔向宾馆。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在久木的安慰中，凛子从悲伤中苏醒，身体的欲望被打开了。
纵使所有的懊恼、忏悔都抛掉，也要为近在咫尺的爱而燃烧。 此刻不再有什么道理可讲，绝非说教也非理智，而是潜藏于身体深处的本能在觉醒，在发狂。
死去的人，过去的事，都已远去，只有眼前的人，是实实在在的，只有极致的爱，是有温度和感情的，他们为了爱抛弃了所有。
不过《失乐园》高明的地方在于，渡边淳一看到了这种纯爱的宿命，那就是天长日久后，一切又都会恢复原状，变得乏味、枯燥和无聊，因而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最后不是走向婚姻，而是选择了死亡。
爱不是靠婚姻来维持的，而是紧张感。走进婚姻后，夫妻之间就没有了紧张感，任何事情都变得习以为常，变得麻木。于是，久木和凛子相约，在两人最爱的时候，一起为情而死。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他们吃了最后一顿水芹香鸭，然后喝了毒酒，紧紧拥抱在一起，在极致的性的愉悦中，慢慢死去。“我与你肉体相连，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他说，我不再害怕，她说，我也是。
电影里，最后情死的场景非常震动人心。看完后，你无法去指责久木和凛子，他们纵然站在了伦理道德的背离面，但都是勇敢的好人，他们用一己之力，对抗着整个社会的观念正确。
只能说，人的欲望是一种原罪，追求极致的纯爱则是一种永恒，在永恒面前，人是那么渺小。
《失乐园》与其说是久木和凛子的悲剧，倒不如说是不敢去追求自我和爱情的芸芸众生的悲剧，久木和凛子以死为解脱，在爱中得到释然，而更多的人，则在观念的藩篱和无尽的工作中受苦。
人到中年，虽过了激情燃烧的岁月，却不甘寂寞，即使燃烧成灰烬，也要追求极致的美，这样的主人公绝非等闲之人。如果脱去了功利色彩，专注于美的体验，那么《失乐园》或许可以使整日忙碌于生计的众生，得到心灵的治疗，使他们紧张的心境得到一些宣泄。
凛子：我七岁时，在莲花池迷路，太阳下山，我孤单一人。
久木：九岁时，爸给我买了一双垒球手套，我高兴极了，戴着它睡觉。
凛子：十四岁时，首次穿丝袜，双脚在鞋里滑动。
久木：十七岁时，肯尼迪遇刺，我整天不离电视。
凛子：二十五岁时，被家人安排结婚，婚礼当日刮台风。
久木：二十七岁时，生下女儿，工作太忙，没空到医院探望。
凛子：三十八岁的夏天，我与你相遇，坠入爱河。
久木：五十岁时，我首次为一个女人倾心。
凛子：三十八岁的冬天，我与你一起，永远一起。
久木：永远。
影片最后，凛子和久木牵手走在漫天大雪里，回顾往事的这段旁白，一下子让人放下了心理防备，感动于他们的情爱。人生苦短，谁说命运无法自主？被规划和管控的人生处处掣肘，不值得一过，要过得有意义，就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你如何看待久木和凛子的感情，对情死是怎样理解的？欢迎留言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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