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个黑色的时刻来临之前,她穿着丈夫宽大的睡衣躺在床上,双手在山包一样隆起的肚子上轻轻摩挲,她在跟儿子说话,还有10天,就是预产期。10天哪!她轻轻叹息,摇着头,佯装很懊恼,笑却掩不住,像恋爱的人掩不住“心喜欢生”,连微微浮肿的俏脸上越来越黑越来越栩栩如生的蝴蝶斑都生动得想要飞扬了。若把10天放进上下五千年中,不值提,可这个10天就不同,对她来说是“非常10天”,她有点像从世纪初望世纪末,望眼欲穿呢。
小不点儿,你可不许喊迟到啊!她向“山包”里的小生命发出警告。妈妈的学生上课迟到,罚写一篇日记,你若迟到,罚你……罚你天天给妈妈创造快乐。嘻嘻。她笑出声了,这样有趣的联想让心情止不住柔软,水一样的荡漾哦。
她跟爱人是四年前到这个大山里的草窝子村支教的,当初她跟还是恋人的高远打趣,说两人倒像似到这儿落草为寇来了。高远狠着劲刮她鼻子,说落草好,原本就是草根,有地儿落总比满世界“漂”着踏实。她很踏实,做草根踏实,跟着高远踏实,在这儿落地生根踏实。
小不点儿,踏实的生活好比冰山有海洋漂浮,高山有大地矗立,白云有蓝天依靠,“有”的快乐多得像时间,大得像天空。她一口气说出那么多,有些喘,等气喘顺了才说你懂不懂?样子仿佛是在她的三尺讲台上,给学生娃上思想品德课。她那时常常是讲啊讲,讲到激动处就会潸然落泪,她情感总是很丰富,以致她的学生称她为“眼泪老师”,全校没谁不知道。这会儿“教训”起儿子来她就又丰富了,她笑着起身去取纸巾,就是这样的时候,身下的板床在摇晃,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一种大地的咆哮声瞬间撕破了她的耳膜。
地震了!意识告诉她,地震了!高远!她声嘶力竭叫着丈夫的名字,笨重地往床下滚去……
2
等她醒来的时候,山崩地裂的轰鸣声依然不绝于耳,竭力张大眼睛,四周一片漆黑,地狱一般的漆黑。她有些慌了,眼睛震坏了吗?没有眼睛可怎么当老师?怎么看到儿子?高远!她哭着喊“高远”,没想嘴刚一张开,瞬间有沙灰呛进来,呛到了喉咙。她赶忙吐,赶忙咳,咳得喉咙火烧火燎得难受。
慢慢地,眼睛适应了黑暗,影影绰绰地,能看到点点的光斑。幸好住的楼只有二层,一定埋得不怎么深。此刻她略微安静一些了,很想伸手触摸一下小东西的安全,才发现,双肘跪在地上,整个人跪在地上,沉重的肚子像一口艰难倒扣着的锅。她突然又害怕起来,孩子要有了闪失,她给丈夫可怎么交代?啊,可怎么交代?害怕,绝望,她不管不顾大声地哭喊,谁来救救我,我肚子里怀有孩子啊?
喊声在周围沉闷地回响,而外面没有一点点的响应。她有些累了,哭喊显然是在耗费体力,很快,她迫使自己镇静下来,竖起耳朵静静倾听自己的肚子。好,还好,她听到小东西健康律动的节拍了。她百喜交加,泪流满面。真该庆幸一下啊,她用这个姿势保护了儿子,她跟她的儿子至少眼下都逃脱了死神的魔掌,她们是幸运之神的宠儿。可她的丈夫高远呢,那时他恰好在上课啊?还有她那么多的学生?她又哭起来,泪水像决堤的河。
背上的重越来越难以承受,身体在急剧地颤抖,要她难以支撑。不行,得挺住!一定要挺住!她劝慰自己,肚子里的宝宝还不曾看到他们,不曾看到世界的样子呢。不要哭喊!要保全力量!她咬紧牙一再鼓励自己,坚持,坚持,要坚持到有人来救援。丈夫也会有救的,在没有听到他的噩耗前,她都要相信他还活着,相信自己的学生也是一样。
外面是黑夜了吗?怎么越来越黑了?或许是,因为她感觉到了冷,山里的夜一向很冷。地震过去了多长时间,有多大,倒塌了多少房屋,掩埋了多少人,有多少人幸运得躲过劫难,在干什么,这些她都无从知道。心依然恐慌,而且恐慌正像一个吃肉不吐骨头的撒旦,想要将她和儿子瞬间吞噬。然而恐慌又能怎样?恐慌是五八,不恐慌是四十,不如不恐慌。翻来覆去,她全部的意识就这样不断地复制着恐慌,又不断地努力将它们删除,有如看高远的个人主页时,一个恶意的邮件反复地来,她反复地移动鼠标一次次心意已决地点击“删除”。
她努力转移注意力,试着让耳朵和心灵捕捉外界的声音,却就听到了疯狂拍打水泥石板的骤雨声。屋漏偏遭连阴雨哦。她感觉到了饿,渴,寒冷也一阵紧似一阵地侵袭而来,她开始打牙颤。
3
如此突如其来的灾难,是给予她一个正做着母亲梦的年轻女子的挑战吗?还是给予她腹中一个快要瓜熟蒂落的小生命的摧残?她不能回答自己,还是忍不住伤心,忍不住愤怒,甚至想要破口骂天。但她很快意识到,她不能伤心,不能愤怒,甚至不能咒骂,因为她不能先垮了意志,不能失去上天的庇佑。她只有顽强,只有坚持,只有坚信国家和政府会很快发现并且及时赶来救援。“非典”时期,“禽流感”时期,“大雪灾”时期,任何一次灾难,国家不都及时地救助和声援了吗?她对此充满信念。
她再次像一只临产的母兽,用四只细瘦的蹄爪,顽强地“站立”在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背上的重越来越难以承受,她多么想换一个姿势,将双手解放出来,那样就可以轻轻摩挲肚子里的儿子,告诉他妈妈还清醒地活着,他是平安的,他一定会平安、健康地出世。她甚至跟小生命开起玩笑,说你要是赶在这样一个时候出来,你超拔凡俗的诞生可以跟耶稣同日而语了。不料玩笑却把她自己开哭了:咱不要超拔凡俗,儿子,妈妈就要你平安,一生坦坦荡荡的平安!事实上她应该庆幸,还有10天才到预产期,10天的时间能够发生很多事情,但至少孩子在她肚子里是安全的。
真想动一动身子,哪怕就一下。但没有,她害怕再有不测伤到孩子。而此时饿,饥肠辘辘。渴,喉头冒火。还有伤痛,不知是哪里,分明疼得钻心。不想也罢,祈祷吧,将自己完完整整陈放在上帝的祭坛上,虔诚祈祷庇佑。而在虔诚的祈祷中,她第二次陷入昏迷……
4
当她再一次醒来,感觉仍像是在夜里,黑夜像从来没有这么黑过,从来没有这么寂静过。她越来越感觉到饥渴、寒冷,还有可怕的有如死地一般的寂静。她又回到最原始最本能的渴望上来了,她的四肢很照应地抖动起来,此时她仿佛山包的肚子,一股向下的力量差不多要她不堪重负了。四周什么都听不到,不可碰触的真实仿佛一个无限大无限虚拟的梦。
不,不是死地一样的寂静,山虫子在叫,听,“唧唧唧”,“嘟嘟嘟”,像同样感受到苦难了似的,很小心地叫,很谨慎地叫。她有些兴奋起来,她一向喜欢它们的声音,那时候躺在丈夫身边,即使在梦里,她也能听到它们的鸣叫,静静地此起彼伏,相互应答,乐章一样在她的梦境里,薄雾似的游走,牵动着她的情怀。她突然跟它们有一种相伴一起的慰藉,力量很坚强,很强大。她不是孤单抗难,她有这些知道名字和不知道名字的朋友,更有一个跟她相依为命的儿子。不如再跟小东西说说话吧,还有很多很多他不知道的新鲜事儿她没来得及告诉他呢。她是儿子唯一的依托,儿子是她唯一的力量,此刻,这就是生死存亡的硬道理。
儿子,妈妈的那些学生都是多么好的孩子啊。她用心灵和呼吸低低地跟她腹中的小生命娓娓讲述。她当初从平原来到这座山村小学,当激情沸水一样冷却,她哭过不止一次,迷茫过不止一天,她甚至想要一走了之。她的57名学生知道了,用一天的时间为她折出一千只纸鹤,每一只憨态可掬的纸鹤上都写有让她动容的话:
老师,我们想你了怎么办?
老师,我们不哭,只想让你留下来。
老师,记得想我们。
……
她最终被打动了,决定不走了,永远为这些孩子留下来。那一千只纸鹤就在曾经盛巧克力的玻璃瓶里装着,放在书橱从上面数的第二个格子里,它们是她的财富,她珍惜,还将留给他。所以,她们都要好好活下来。
5
知道有了儿子的那天起,她的高远喜疯了,围着她转啊看啊,说为了儿子,他要像山一样挺立,像勇士一样拼搏。她更感激小东西呢。不久前,她看到一篇文章,一个叫鲍尔什么野的外国人写的,说是怀孕的母亲跟肚子里的小生命是“互生”的,你给他(她)一条命,他(她)也还回你一条命。大意是说胎儿的细胞能“反流”,穿过母亲的“血屏”储存于母体内,成为干细胞,而且会演化为脑细胞、肝细胞等重要的基础细胞,可以治疗母亲的疾病。她记起母亲曾说过,女人生孩子好,孩子能带走娘身上好多疾病。朴素的道理总是能与华丽的科学相得益彰。科学家庆幸发现了科学的真相,她庆幸发现了这篇文章,她跟她的儿子从他是一个“芽”开始,就已经血浓于水。儿子,妈妈感激你,更爱你。她想着想着泪已流了下来,她把自己想感动了。
坚强,儿子!她顿时浑身充满力量,心怀柔软无比。泪水咸咸地滑下来,她张着嘴等待再把它吞回肚里去。她不能让它流失,因为这是生命之水。咽下几滴咸泪,她感觉精神好了许多。灾难中,生命就应该这样苟活,这是法则。
不错,上天给她磨难,她要给儿子教导。儿子,灾难其实就是自然玩耍的游戏,不要怕。灾难没来之前可以躲避,来了之后只能迎上,即便像现在被埋葬在灾难的腔膛里,也要顽强抗争。
老师,我们中国咋那么多灾多难呢?她油然想起不曾远去的那次大雪灾时她的学生问她的这个问题。面对那么多纯真的眼睛,她要怎么说?但无论如何,不能伤了孩子稚嫩的心。很认真地想了想,她说,灾难未见得全是坏事情,灾难面前,我们上下万众一心,众志成城,让多少善良的心更善良,让多少陌生的人们不再陌生,让多少麻痹的心灵重新焕发真情和爱国热情。民族的灾难如同一个家庭的罹难,一个人的磨难,顽强起来就会愈挫愈勇、愈勇愈奋。灾难在某种意义上能够产生强大的凝聚力、亲和力、向心力,这也是一种财富。当然能不死人的灾难才好些,因为有人就有一切。
她记得她的话音刚刚落下,她学生经久的掌声即刻响起。
6
儿子。当她再一次轻唤“儿子”的时候,突然,身体里某一个地方像被重击了一样,痛得不可名状。支持不住了吗?不,她一定不要垮掉,要坚持。她不知第几次咬紧牙关,但是疼痛在喷张,在蔓延,一阵撕裂脏腑的痛转眼间将虚弱无力的她吞噬其中。她能感觉得到,黑夜里,脸上的汗下来了,像经了一场雨。但很快,这一阵疼痛轻微多了。真的要生了吗?她那么年轻,还没有一点这方面的经验啊!她流着汗,警告她的小东西,千万不要在这样的时候出来,危险!这片冰冷的废墟和这样一个时候,对于一个新生的孱弱生命,就是险象环生的虎口哪。
又一次不疼的时候,她开始想也许是肠胃疼,因为初来乍到不服水土,她一段时间有过很重的胃疼病。就是那样的时候,原本很大男人的高远学着给她做起各种各样的面食吃,很小心地调理她的身体。想到疼爱她的丈夫,她刚想笑一笑,就感觉新一轮五脏六腑全要崩塌的疼痛迅猛地侵袭而来,她重新被裹进里面,像一粒沙被裹进风里,四肢剧烈地颤抖起来。这就是阵痛吧?几分钟一次,间隔越来越短,越来越痛,这分明就是阵痛了!她咬咬牙,忽然变得更坚强起来。未雨绸缪,不管是与不是,在这样一个恶劣的境地里,她要先做准备,无论如何,有备才无患。而且她要自我救助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她也要做百分之一百的努力。
总之,努力才有希望。
7
天一定是渐渐亮了,因为她居然能够隐隐看清身边的状况。她左侧应该是冰冷的水泥楼板,脊背扛的也是,只是不能确定是不是同一块。她试着感受一下,或许有可能是。她又看看右侧,她甚至有些惊喜,有可能是床铺,她应该是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夹缝中,尽管很逼仄。当第六轮阵痛过后,她张大嘴巴喘息了一阵,而后身子小心地下沉,下沉。很好,脊背上的重并没有跟着下沉,就是说存在一种可能:她可以侧躺下身子,腾出手来,自己给自己接生。
之后,她小心地挪动右臂,右臂已经像机械手一样僵硬,伸曲起来像有百十条小虫子在血管里蠕动,痒疼得不可名状。但还好,周围并没有响动。时间就是儿子的生命,她要迅速。紧接着她将右臂支撑在地上,小心地伸展双腿,这下全身心都是那种难受的感觉。顾不得了,她只庆幸完全可以侧身躺下来。怎么早没有这样尝试一下呢?
刚小心翼翼地躺下来,第九轮阵痛紧接着大浪滔天地来了。可她忍住疼,不喊一声,她要积攒体力,她要有足够的力量把她的儿子生产出来。当这次阵痛一过,她赶紧摸着抓过床边沿展下来的床单,攒足力气,用牙咬出一个豁口,用力撕,分三次,终于,一块长条的床单被撕了下来。她再大口大口喘上几口气,然后闭目养神,等待下一次阵痛袭来。
她还是忍不住想她的丈夫了,这样的时候有他陪伴在她身边,那样她会多出多么强大一份力量来,他们的儿子又会多出多么巨大的一份安全来啊。可她嘲笑自己,你可真会痴人说梦呢。此刻的她气喘吁吁,身体虚弱得似乎一阵和风就可以把她飘走。她却笑了,眼角是一丝艰难而幸福的笑意。无论如何,你现在要变得极其坚忍!她激励着自己,不要抱怨!不要烦躁!要镇静!要沉着!
可她不无担心,她怎能不有所担心呢?她很清楚,她的儿子是要赤裸裸地来,如果还要他赤裸裸地躺在凉地板上,那她这个母亲就是儿子不折不扣的凶手。她不做凶手,她要做儿子的救星。她的救星是谁她不清楚,儿子的救星是她她很明白。很明白的她将手伸向生产的宫门,才发现睡裤和内裤都还没退去。都什么时候了,你这个接生婆可真够笨的。她幽了自己一默后,忙动作起来。就在这时候,她蹬到了一块极其柔软的物件,心里一阵激动,忙伸手一摸,是靠背,赶紧用力拉,就听“撕拉”一声。准是被钉子似的东西刮破了,她来不及喘息,一鼓作气,再一拉,居然成功了。果然是靠背,她的儿子可以不那么赤身裸体地受冻了。
8
不知是第几轮阵痛袭来,她感觉到有一股力量想要从她的体内奋力突围。她知道是她的儿子按耐不住了,要提前诞生在这片废墟里,跟她一起共患苦难。一个如此勇敢的小生命,她也要勇敢迎接他充满磨难的诞生。儿子,配合妈妈,我要用力了。她向儿子喊。仔细回想书本上对生产过程的描写后,她深呼吸。运气。用力。咬紧牙用力。这样努力了几次,她歇下来。不清楚究竟流走了多少时间,没吃上一口东西,没喝上一口水,加上流的汗,她身体虚弱得就快要脱了形。而此刻,她感觉小生命已经来到了命运的宫门口。你可真是配合啊,儿子。她心酸地叫上一句。
努力!努力!她重新给自己加压鼓劲。生孩子就是生孩子,母亲没有生不出孩子的理由,况且此时此刻鼓励就是力量。来,再来一次!她对自己喊。于是,歇一歇身心后,她又一次深呼吸。运气。用力。“啊!”她拼尽全力咆哮。
又没成功。然而双手摸到了孩子滑腻的头颅,就要母子相见了,这一刻她振奋无比,忘了疼,忘了险恶,全身仿佛被注射进大剂量的兴奋剂,都是想要爆发的力量。来,再来一次!她喊,而后大汗淋漓重新深呼吸。运气。用力。“啊”地大叫。
这次,“哇”一声崭新、响亮的啼哭撕破寂静,喷薄而出,宛如一轮跳出云海的红日。
儿子!我的儿子!她小心地迫不及待地抱过有力啼哭的儿子,刹那间,昏暗的废墟仿佛被照亮了,一团光明。她无力地笑了,这是废墟下的希望,是她的未来,是祖国的花朵啊。哭吧,哭吧,这正是你抗争的宣言,感恩的宣言。待咬断儿子的脐带,帮他挽一个结后,她将不停踢腾着的小东西放进她用靠背临时做成的育儿袋中,用床单捆扎好。
隐隐地,她看到小家伙睁开眼睛了,新奇地盯住她看,小嘴巴还一下一下地吮动呢。儿子!轻轻的一声呼唤,她已经泪流满面,久久吻住儿子,五脏六腑瞬间云蒸霞蔚的幸福里,却有淡淡的后顾之忧让她止不住心灵颤抖。
9
一个新的更严峻的问题继之而来,不可能不去面对:儿子要吃奶。她极度衰弱的身体里,除了热血,哪还会有奶?热血,热血,她的眼波蓦然亮了起来,她看到过一个故事,也是一次地震,一位母亲割断自己的动脉,她死了,她身体里源源流淌的热血救活了孩子。迫不得已,她一定效法。是,可以一搏。
她不及收拾产后的自己,在身边摸索着寻找能够割破动脉的东西来。尽是一些瓦砾。事实上瓦砾也行哦。她提醒自己后,摸索着试试哪块棱角锋利。她要以血饲儿,她无悔。之后,她对着儿子用力咧咧嘴角,挣扎着重新让四肢着地,跪下来,将小东西拉在胸膛下,脊背挺直。这个姿势好,即便再有坍塌,也砸不住她的“未来”了。而且这个姿势可以方便儿子吮住她的乳头,到时候割破乳房上的血管,一样可以让儿子有如吮吸乳汁一般活下来。
她平静地准备着赴死,眼神温柔。她举起中指,竖在眼睛上,盯了许久,才将它放进虚满水泡的嘴巴里,狠着劲咬上一口。很快,在困扎儿子的床单尾处,她郑重地写下:
父亲高远 母亲梅花枝 儿子 爸妈爱你 代我们好好活。
一切似乎就绪后,她坦然地盯住胸膛下让她无比动心的儿子,拿起一片瓦砾,嘴角挂出一丝决绝的微笑。
10
一支救援部队飞速来到了这所学校,他们在这一片废墟上探测出有力律动着的生命体征,掩埋虽然不深,但是充满变数。他们决定不用救援器材,而用双手刨。震塌的断壁残垣碎石瓦砾刀子一样锋利,多少个战士十指血肉模糊。
终于,这对母子被挖了出来,那一幕,令所有在场的血性男儿泪雨滂沱:裸着下体的年轻母亲在哺乳,跪趴的姿势已经僵硬,她胸膛下的小生命依然在用力吮紧乳头。
这支救援部队的指挥官迅速脱下军装,走过去盖在年轻母亲的身上,而后小心翼翼地将她翻转过来。顿时,他的眼睛像被芒刺扎到了一样,因为他看到了女人嘴角那一丝决绝的微笑。他再一次小心翼翼试图将这位年轻的母亲仰着放在地上,他成功了,但心上刹那间像有万箭穿过。他闭一闭眼睛,抱起孩子,转身面对他的兵:敬礼!一声令下,这只救援部队齐刷刷端起沾满血污的右手,向这尊世界上最美最圣洁最无私的哺乳景观敬献军礼。
此刻,有风,紧贴废墟吹过,仿佛被女人抚过,震后的大地再一次战栗……
班琳丽,女,1973年生,河南商丘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协会员,文化记者。笔名班若、沙依巴克。著有长篇小说《女歌》(2000年11月,作家出版社出版)、《大地之心》(2014年5月,同文书局出版)。创作有中短篇小说《一腔白菜》《山雨欲来》《城市上空的麦田》《态度》《最佳放纵》《空窗》《暖欲》《远在远方》《青春期》《小日子》《麦子的战争》《青春无药》《脂粉唐》《战栗》《乡人乡事》《母亲的故事》《城市的声音》等。在《奔流》《山花》《文艺报》《大观·东京文学》《诗选刊》《太阳诗报》《零度诗刊》《国家诗歌地理》等发表小说、散文、诗歌30多万字。《一腔白菜》获《中国作家》文学奖;《女歌》获商丘市人民政府首届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诗歌《明天的预言》获2016中国诗歌春晚铜奖;《小日子》获第一届浩然文学奖短篇小说佳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