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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龄十六 (2018)

豆瓣6.1分

主演:凯蒂·道格拉斯  塞莉纳·马丁  莎拉·坎宁  阿玛莉亚·威廉姆森  凯特·维克里  

导演:丹尼什卡·埃斯特哈奇  又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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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情介绍

〔1〕

我倚靠在竹屋的窗户上,看竹屋外的大雪将院子铺了一层又一层。竹屋外是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竹林,大雪落在竹叶上,压弯了竹子。雪还在下。

我同四哥逃离京城已两载有余,我腹中的小儿不日也要临世了。四哥早早带了弓箭,前去十里外的雪山,四哥说,“近日,雪山之上有狼出没,我瞧着你衣裳单薄,猎了这匹狼,给你做件袄子。”

我衣裳并不单薄,因着冬雪迟迟不退,四哥怕我冻着,隔几日便为我添置一件棉袄,时日久了,整间竹屋便满满当当的挂着。四哥少时便喜爱骑马射箭,如今东躲西藏,还需照料九月怀胎的我,竟也许久不曾练过手。

四哥是当今天子之四子,而我是重臣之女,父亲官至从二品翰林院掌院学士。兄长与四哥年幼时同拜彼时征战沙场屡立战功的大将军为师。初见之时,我还未知晓四哥皇子身份。

年方十岁的我熟读四书五经,琴棋书画略知一二,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父亲是文臣,阅览经书无数,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却是“百无一用是书生”。父亲瞧着我的知书达礼,一边满意女孩子家该有的礼仪,另一边却又觉着失了小孩子特有的天真活波,大抵怕我性子过于沉闷,便央着大将军教我一招半式的功夫,美名其曰,强身健体。

初入大将军府,兄长同我说,“将军不喜女徒弟,因着同父亲的交情,才应下教你武功,切记不可触了他老人家的逆鳞。”

我连连点头应是。兄长摸摸我的脑袋,“我家钦儿最是乖巧,大将军定会喜欢的。”

兄长领我入门之时,天色已晚。将军负手背立,步与肩宽,一脸威严生人勿近的模样。操练场上,两个看起来同兄长一般年纪的人,操着不同的武器,正打得火热,说是打得火热,其实是一人专攻,一人主守。

兄长对着将军作揖,“将军!”

将军挥挥手,兄长再作一揖,退居将军身侧。我站在将军和兄长身后一步之外,一同看场上对峙的两人。场上两人,褐色玄服主攻,青绿沙袍主守,两人眉宇间净是未退的稚气。几个回合下来,结果毫无悬念,褐色玄服完胜。

两人收了兵器,对着将军作揖,将军无话,摆摆手,转头朝我道,“你虽是女儿身,但既入我府营,就要收起平日里小女娃的习性,习武之人最忌懒散,明日便同你兄长一齐来吧。”

将军说完,大步迈着步子,走了。

褐色玄服少年看了看我,冲兄长道,“左丘兄,这便是令妹?”

兄长点头,“家妹左丘汶钦,日后恐要叨扰二位几日了。”

兄长说的叨扰几日实是太过谦虚了。将军府在城北最北边,学士府在城南最南,将军府至学士府有大半日车程。我这一来,怕是几月都不得归家了。

兄长同我介绍,“这二位乃葛尚书府的三公子和四公子。”

我朝二位公子行礼问好,褐色玄服少年道,“左丘妹妹不必拘礼,我兄弟二人与你兄长年龄相仿,若不嫌弃,可唤我作三哥。”

“啊,这……”

我抬眼看向哥哥,哥哥含笑点头,我便道“钦儿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三哥。”

三哥自一旁桌上取来糕点,“妹妹认得匆忙,三哥没来得及准备礼物,便就用这盘糕点先垫付了。”

兄长在一旁笑出了声,“葛三兄这礼给得也太过随意了些,钦儿可是我心尖上的妹妹,一块糕点便就打发了吗?”

三哥也笑,“那就只能日后对钦儿妹妹更好些来弥补了。”

我偷眼瞄了一下三哥旁边的青袍少年,青袍少年也转眼看我,少年眼中藏着阴郁不散的冷意,这一对视,仿若周身空气都凝固了几分。我急忙埋下脑袋。好在这时兄长同二位告别,“一路过来,舟车劳顿,钦儿怕是有些累了,今日我先安顿好钦儿,日后再替钦儿向你讨要妹妹的好处。”

我的兄长当得上天底下最好的兄长,若不是爹爹和娘亲教我礼仪,恐我早已被兄长宠成一个混世小魔王了。

兄长一顿好吃好喝招待之后,嘱咐我明日卯时一刻准点到操练场。

娘亲的礼仪教导得很到位,但依旧改不了我赖床的毛病。第二日,我从梦中惊醒,窗外已日上三竿。我慌里忙里穿了衣裳,出门逮着一个小斯,忙问到,“现下是几时几刻?”

小斯兴许被突然出现的我吓到了,结结巴巴回我,“已……已是……是巳时三刻。”

我暗叫不好,替自己捏了一把汗,匆忙朝操练场跑去,将娘亲日日教导的不可疾行全然抛之脑后。

巳时四刻,我到达操练场。将军沉着一张脸,对一旁立着的小斯吩咐道,“去取两个沙袋来。”我再次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小斯很快便将沙袋取来了,将军道,“今日你就负重跑十里地,午饭就别吃了,若是跑不完,晚饭也别吃了。”

我汗如雨下。

日头西斜,兄长三人早已收拾完毕,去用晚膳。月亮西起,今早为我搬来沙袋的小斯立在檐下,我双手撑膝,汗水自脸颊滑到下巴,滴落到地上,我问他,“还剩几里地?”小斯答到,“回姑娘,还剩三里地。”

我一日未尽食,此时已是晕头转向,却也还是咬咬牙,将剩下的三里地负重跑完。解了沙袋我如释重负,我拖着极不协调的两条腿,姿势难看的朝门口走去,远处有一抹洁白的身影提着食盒朝我走来。来人是我兄长。他带着我爱的吃食自远方而来了,我感动得涕泪横流。

将军对我十分单一,每日一成不变的负重十里跑,而我在一日又一日的负重训练下,日益轻松。但我依旧每日都到月入中天才将十里地跑完,大抵是仗着兄长每日会予我带来许多吃食的原由吧。

今日,我早早跑完了,兄长还未来接我,我便寻了个地方靠着,小憩去了。

未歇得一时半刻,不知什么东西从我耳旁擦过,我醒来,大惊。我大抵是太过劳累了吧,竟寻了个靶子靠着睡去。射箭之人许是没想到此处还会有人,我突然出现,应是惊吓到了他,手中的箭已一发不可回收,冲我而来。我看见一抹青绿色的影子一路飞向我,试图追上被他射出来的箭,但终究还是慢了一步。箭擦过我的肩头,疼痛感随即袭来,我伸手去捂,有温热的液体涌出,害怕之感由心底而生,我小声的呜咽着。他也惊了,手忙脚乱的把我横抱起来,冲着檐下的小斯道,“速去请来大夫!”

便抱着我,翻过几座围墙,送我回了我现在所居的小院。

兄长和三哥闻讯而来。

我肩头的伤简单处理过了,未伤及血管,所以此时也无血液外渗。

葛四公子举着弓箭,对我兄长致歉,“左丘,今日是隅大意,不小心伤了令妹,左丘心有不顺,隅愿受左丘一箭,以尝吾之过。”

我想开口替四公子解释,兄长抢在我之前,回道,“等大夫看过再论此事。”

大夫来了,仔细检查上药后,说道,“姑娘只是些皮肉之伤,未伤及筋骨,不多几日便可恢复,只是这肩上此后怕是会留下疤痕了。”

兄长暗自深吸了一口气,拳头攥紧,吩咐小斯送大夫出府。

“兄长,这事应全怪钦儿。”屋内只剩下我们四人,怕兄长迁怒四公子,我不忍开口,“若不是我突然从靶子下站起来,想来是不会惊扰到四公子,他也不会失手射伤我。”

四公子再度发言,“左丘,此事隅当全责,若日后令妹因此难寻佳婿,隅在此承诺……”

“四弟,不可胡闹!”四公子话未说完,被三哥怒斥打断。

“三哥,隅并未胡闹,今日每一字词皆是心甘情愿,隅在此承诺,愿娶令妹为妻,诚心相待。”

我惊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姿态。

“四弟,这关乎钦儿清白,兹事体大,怎可妄言?”

“三哥,隅非妄言。”

兄长像是忍了许久,“罢了,今日之事若要论起来,属实是钦儿之过,隅不必太过自责,未能好好管教家妹,倒是我这个做兄长的该给你道歉才是。”

因着肩伤,将军许我修养好之后再去习武,还为此给我分了个人来供我使唤,自此我便心安理得的躺在小院里晒太阳养伤。

我这点小伤一养便养了一个月,不是我不想早些好,而是我那胞兄与半路杀出来的三哥对我太过关怀,前半月里一股劲的往我小院里塞一堆一堆的补品。大补之后便是大伤,于是我这本来只需十天半月便可痊愈的箭伤,硬是被拖了一月。

四公子心中怀有愧疚,不仅送来千金难求的金疮药,隔三差五的便要来看我一次,带上些吃食糕点,同我说上半日的话,其实不过都是在听我说而已。第一次见四公子时他眼里的冷意冻得我至今都还有些许怕他,这种怕意在他让我唤他作四哥时,随着他带笑的杏眸一齐消失殆尽。

四公子隅说,“钦儿,你可否像唤三哥那样,唤我作四哥?”

四公子说这话时,眉眼带笑,唇角微扬,声音软软糯糯,极为入耳。我像着了魔一般,不由自主的唤他,“四哥”。

四公子隅笑意更深。

我头一次觉得四公子长得极为好看,或者说头一次认真的端详四公子的五官。四公子笑起来时弯弯的唇角像是蜜一般香甜,看起来竟比桌上的桂花糕还要引人入胜,真让人想咬一口,尝尝味道如何。我如是想。只是这时不知,我有天真的胆大的尝了味道。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不过受了一点小伤,让我又白捡了一位哥哥,我心甚喜。我和四哥好似因为这个契机,走得比之前近了许多。四哥话少,我便就说得多一些,常常便是我在说,他在笑。

〔2〕

四月,南下一带闹洪灾,兄长和三哥被圣上派去治水,此去三载,同三哥偶有书信往来,说的也不过是些日常。三哥是尚书府公子,母亲是圣上的嫡亲姐姐,去治水尚可说得过去,兄长并无官职在身,不过是幼时同小太子交好,做了几年陪读,被派去治水,实属不解。今下的将军府,独留下我和四哥,还有不苟言笑的大将军。如今天下国泰民安,尚无战事,将军赋闲家中,便每日在府中亲自教导我们二人,极其之严厉。

严师底下出孽徒。大概是仗着有几位哥哥宠爱吧,我竟将杀敌无数戾气横生的大将军捉弄得七窍生烟。

说来惭愧。娘亲是众所周知的大家闺秀,娴静端庄,秀外慧中,是个举世无双才貌双全的女子,美名在外,而我自小受娘亲教导,也将娘亲的温良贤德学得了七八分,却在这将军府忘得一干二净,当然,我是不会承认这是我能干出来的事,且放心大胆的将这一切推给四哥。

四哥每每端起架子教育我,“做人应当实诚,你此举乃非君子所为。”

这时,我总挠挠脑袋,恬不知耻的回道,“四哥,我非君子,乃小女子也。”

初时四哥还会再教育我几句“果真如古人所言,唯小女子难养也。”久之,四哥见同我说理等同于鸡同鸭讲,浪费口舌,便也不再同我理论。

自兄长和三哥南下之后,会任由我胡闹的人,只剩下四哥,自然,每次被将军体罚之时,四哥也难以独善其身。

十一岁,风和日丽的午后,四哥来找我,说是带我去骑马,我应了。几番收拾之下,躲过练兵的将军,偷溜出将军府,和四哥一起去了马场。

这是我第一次骑马,马场辽阔,青青绿草下,错终复杂的马蹄印在上面,拓印出了一圈一圈的痕迹。

四哥牵来两匹棕褐色马,指着一匹白色鬃毛的马说,“这马性子温顺,刚好适合你。”

我骑在马上,四哥将缰绳给我,教我如何骑马,初时还有些心惊,几圈下来,马儿极为听话,于是,大着胆子,“驾!”我骑着马在马场上欢腾起来。

潇洒不过三四圈,不知我如何触了白鬃马的逆鳞,白鬃马在马场上撒了蹄子狂奔起来,我紧勒缰绳也勒不住它,不禁心下大慌,急促的叫起四哥来。

“四哥,四哥,四哥,四哥……”

四哥驾马奔向我来,腾身一跃,骑在了白鬃马的屁股上,他越过我,拉紧缰绳,白鬃马被偌大的力量拉得猝不及防,前蹄扬了起来,我和四哥从马上双双摔下。

四哥将我紧紧护在怀里。我紧贴着四哥的胸膛,听着他胸腔里一下一下跳动的心脏,莫名的就安定了下来。四哥确认我无事,仰躺在草地上,免不了口头上嘲笑我一番,“钦儿,进府一年有余,你不光功夫没长进,胆子也没长进,竟被一匹马儿吓成这般模样。”

我撇撇嘴,没接话。

四哥骑射一绝,箭出必中靶心,他同我说道:“好男儿远志应当在马背上。”

我的射术四哥亲自教导,不如他那般聪慧,只习得一二。

十二岁。脱离娘亲的管辖,我性子极为跳脱,扮男相拖着四哥逛窑子,逛酒馆,不在话下。窑子四哥死活不准我进,我琢磨着不就是富家子弟寻欢作乐的地方,这有何进不得?一天,我背着四哥,独自闯了花魁的房间,撞见她竟同一……一肥头大耳、身宽体胖的……老男人,赤裸身体,做那档子事……

我慌慌忙忙逃出窑子,撞进闹市里的一家小店,夺了店小二端着的玉壶,以为是茶水,仰头一饮而尽。入口清凉,下腹后唇齿留香,不过片刻,脑袋沉重至极。原来竟不是茶水么?

店小二目瞪口呆之余,张着口,半天来回反复吐出一个字:“这......这......”

我掏出一两银子,放在店小二端酒的物什上,准备打道回府,走到门口,觉着这茶水甚好,便转身朝还在原地的店小二问道,“这茶水甚为独特,可否告知是如何烹煮而来?”

“公子,这...这...这乃小店的桂花酿,烈酒一类,并非茶水。”

“哦?原是酒水,倒是不烈。你这茶馆怎的还卖酒?”

我淡声问道,店小二细语轻声,“我们这儿不是茶馆,是酒馆,公子走错地儿了。”

“啊?那许是真走错了。”本就是一头扎进来的,到不知如此凑巧,竟进了家酒馆。

说完转身便走,没走两步,忽觉头重足轻,步子有些许虚浮,就近扒拉一张凳子坐下,昏昏欲睡之时,一阵清香扑鼻,沁入心脾。

我自一方软榻之间醒来,夜幕已至,屋外的闹市已亮起万家灯火。想起四哥,慌慌张张穿了鞋子,准备开门而去。

“公子这般匆忙,赶去做甚?”

声音宛如丝竹般入耳,循声望去,一红衣女子端坐在桌前,自顾自端起面前的酒杯,浅浅啄了一口,清丽的面容略施粉黛,艳而不俗,举手投足间,尽显风情,阵阵清香云绕鼻尖,久久不散。我头一次见如此这般的女子,一时之间竟看呆了,想来说书先生口中倾国倾城的姿色,大抵便是如此吧。

我回过神,未曾回话道谢,落荒而逃。

红衣女子是酒馆老板娘,名叫阿妧。

此后,我成了小酒馆的常客,与阿妧一来二去间,熟识起来。

回将军府,我同四哥声情并茂的描绘窑子这事,四哥气得面红耳赤,说我枉读圣贤书,不知礼仪廉耻。

四哥气我足涉烟花巷柳之地,好几天没搭理我,我气四哥说我不知礼仪廉耻,亦是好几天未曾搭理他。

我一个人待久了待不住,想起前几日逃出窑子碰到的酒馆,酒香四溢的桂花酿,又扮了男相偷溜出府去。不太顺利,我被哥在墙头逮住。

我趴在墙上,四哥负手立在屋顶,居高临下的看我,四哥说“你又要去那玉春楼?”

我上次逛的窑子便叫这名。我连忙摇头,举手对天,“那种地方我再也不会去了。”

四哥又问,“你这副扮相又要去做甚?”

我如实说道。

四哥把我逮回小院,关了几日。

我甚无聊,属实想念那桂花酿,便去了将军府酒窖。酒窖无桂花酿,就同酿酒师傅讨一小坛子果酒,顺便讨来了酿酒的法子。

酿酒师傅说,“酿酒之理,万变不离其宗,存之越久,酒香越浓,酒便更加香醇。”

将军府种了许多桂花,今时正值花期。是夜,我迫不及待,用着我那被四哥嘲笑了百八十回的轻功,当了一回“采花大盗”。

四哥的靴子踏进我小院时,我正和酿酒师傅在捞桂花槽子。也不客气,招呼四哥一起来忙活。

桂花酿足足装了四坛。

师傅说,“储酒需得隔离空气,埋在地下当是最好。”

于是,拿了锄具,将桂花酿埋在了我小院的桂花树地下。

十三岁。中秋,明月高悬,四哥端来一盘模样极丑的月饼。据说,是四哥亲手所做,我不忍打击他,含泪吃下好几个。我把小院里桂花树下埋着的那四坛子桂花酿挖了一坛出来。桂花酿虽不及阿妧酒馆里的味香,但尚可,后劲倒是不输,不过三两杯下肚,就已觉得头重脚轻。四哥在我眼前晃荡,分出三四个影子来。

我笑,“四哥怎这般不中用,这酒还未去一半,你就醉了。”

昏昏沉沉之间,四哥抱起我回榻上,他的呼吸打在我颈间,有些痒,偏过头,瞧间四哥的耳根子赤红一片,像极了那日四哥训我不知礼仪廉耻的模样。四哥的唇瓣上下咬合,听得不大清楚,大致在说,边塞要开战了。

四哥走了。

边塞传来战讯,蛮夷起兵造反。大将军再接军令,领兵讨伐蛮夷。四哥接了皇上御令,随大将军一齐北下。

将军府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四哥走后,我在将军府又待了一年,最后被母亲亲自来接回府。

此时,我已到将笄之年。

〔3〕

六月,我伏在窗户上,看柳絮在院里追着风玩闹。回府住了几月,跳脱的性子收敛了许多,原因种种,细细思来,不过一二件。初初回府,每日除了读书习字女红,日子过得极为无趣。其一,我想上房揭瓦,娘亲捶胸顿足,责备爹爹当日将我送去习武,武没学成,到学来一身野蛮之气,久之,我便也不再做些失礼之事。其二,四哥不在,我无人可闹,对许多事都失了兴趣,也就在府里安心读书。实在待得无趣了,就扮男相,偷溜出府去阿妧的酒馆,喝桂花酿,听先生说书。

兄长自年前就已回京,现在又回了太子身边。三哥当是同兄长一齐回来的。兄长比之前忙了许多,想来三哥亦是。

我近日甚是喜爱腊梅,绣针之下已出了好几个腊梅绣品,唯独一副雪景腊梅迟迟不能完工,便携了针线,朝娘亲屋里去,想要讨教一二。

我步行于娘亲门前,还未进门,听见爹爹也在,准备敲门而入,就听娘亲同爹爹说道:

“老爷,脩儿冠礼已成,也该是到了婚配时候了。”

“夫人心中可有人选?”

“老爷可还记得苏洵苏大人?苏家有一小女,芳龄十六,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苏夫人疼爱至极,还未许配人家,前日,苏夫人来信,道她院中的六角荷开得甚好,邀妾身一齐去赏花,正撞上了这苏姑娘在院中摆弄茶艺,我瞧着同脩儿甚是般配,老爷意下如何?”

“苏大人在任十载,为官清廉,刚正不阿,教出来的女儿自不会差,到也是个不错的亲家。”

“老爷既觉得甚好,那不如把脩儿叫回来,问问他的意思吧?”

“夫人安排便好。”

我端着雪景腊梅图退出娘亲院子,蹦蹦跳跳的回我自己的院子去,心里满是欢喜。

兄长回来那日,我偷偷躲在墙角,看着他通红的耳根子对爹爹拱手,一本正经的说“婚姻大事,儿子全凭父母做主。”

丹桂飘香,左丘府里里外外挂满了“囍”字,兄长敲锣打鼓八抬大轿娶回苏家小女,苏栊钰。兄长喜宴,我选了一身淡红色的长裙,腰间配戴绣了大红色腊梅的荷包,提着一篮花瓣立在门前,看兄长踢矫,把盖着红盖头的嫂嫂牵进府,我在后头跟着一群丫鬟兴高采烈的撒花瓣儿。

高堂之内,宾相的“礼成”拖延得老长,兄长的喜宴在一众宾客的道贺中开始了。今日宾客众多,爹爹娘亲兄长忙着招待。我悄悄端了壶酒跃上房檐,半躺着看檐下来来往往的人,时而看看北边的星辰。

“小丫头,怎孤独一人在此饮酒?”

我闻声转头,房檐上不知何时来了位白衣飘飘的公子,夜黑,看不清来人。我不搭话,白衣公子朝我走来两步,很是自然的在我旁边的石瓦上躺了下来。

“三哥!”

借着檐下烛火,我终是看清了来人。

三哥轻弹我脑门,“我还以为钦儿忘了我这个三哥了。”

我喜不自胜,“三哥还未允诺钦儿这个做妹妹的好处,钦儿怎会忘了。”

“净记得讨要好处,几年不见,不念着来见见三哥。”

“三哥日理万机,忙于仕途,哪是钦儿想见便能见的。”

三哥笑,“钦儿是在责怪三哥了?”

我还未来得及搭话,三哥开口又道“南下返京,我确是多了许多政务,若不是今日左丘成婚,近日怕还是不得空闲。”

我摇了摇酒壶,里面的酒水已如数进了我的肚子,将酒壶放在一角,问三哥道“三哥冠礼将至,葛夫人此时应当开始张罗了吧?”

三哥避而不答,问我“钦儿年后可满十六了?”

“来年四月,三哥可是要给钦儿准备礼物?”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三哥下月便要行冠礼了,先得看钦儿送什么。”

我托着下巴,故作认真的思考,三哥看了看我腰间,道,“钦儿也不必苦恼,我瞧着你这荷包不错,不如就赠予我作为礼物吧。”

我拿起荷包,不过戴了两三次,尚有九成新,“这荷包钦儿用过了,送给三哥怕不成礼数。”

三哥直接从我手中拿过荷包,“你我之间还需计较这些?我到觉得甚好。”

这倒也好,也不用我再费心思的再去准备礼物了,我如是想。

于是顶了一张笑意十足的脸冲着三哥,复又看着北方的星辰,看得出神。

夜空繁星高照,我带着酒意端坐在案上,研磨提笔,一字一笔写下两页纸,待墨干,封口,招来近侍丫鬟阿岑,

“你将这封书信送到……”

欲言又止,阿岑疑惑道,“姑娘,送往何处?”

我摆摆手,“罢了,你且去忙吧。”

阿岑复又退了出去。

我自床底下翻出一个木匣子,里面装了满满当当一堆信件,有我所写,有故人所写。将刚写的信件塞到了里面,我翻身上床,大睡去了。

三哥的冠礼如期而至。虽说三哥曾言明不需特意准备礼品,也还是准备了一对蓝白玉瓶,可花了我好些私房钱,得盘算盘算怎么同三哥讨回来。

三哥喜玉,据兄长所说,三哥收罗了一屋子的玉器。

我央求兄长带我去给三哥祝贺,兄长眉色紧锁,“钦儿,太子亦是今日行冠礼,三……公子为臣,母亲又是太子姑母,他今日要入宫,冠礼需延后几日。”

怏怏败下兴来,兄长看出我不悦,又道“你若是准备了物件,我可替你转赠给三公子。”

兄长带走了蓝白玉瓶。我坐在窗前,开始一针一线的折腾起手上的雪景腊梅图。自上次碰上爹爹与娘亲商讨哥哥的婚事时,未能请教到娘亲这副图该做何修改,后来寻了个良机,才得以解惑。

我将腊梅图摆在娘亲面前,娘亲纤纤玉指,直指腊梅枝茎和梅朵,“此处应再曲一些,做出一些被厚雪压弯的景态,梅花上的雪可厚实些。腊梅开在深冬,该是大雪时。”

娘亲接着又道,“这景自好,这底选得不甚称景,白绸当是更比这青绸适合一些。”

“南方大雪时,尚有绿植,钦儿这景取的是南方雪景。”

“只会狡辩。”

我朝娘亲吐吐舌头,心底有抑制不住的欣喜。

夜黑了几分,腊梅图的针脚不大能看得清,招来丫鬟在屋里添了几盏灯,视线亮堂了许多。

最后一朵大雪压梅完成之际,窗眉传来两声叩击声,我抬眸望去,来人依旧是一袭白衣。

来人一头乌黑青丝懒懒散散仅用发簪挽起一束,右手执扇,左手置于腰背处,唇边挂着一副纨绔子弟的笑,恍惚间,竟觉着是远在边塞的四哥回来了。

“三哥。”

我放下手里的针线,边走边问道“三哥此时不在宫中,在此做甚?”

“收到钦儿的礼,自是赶来道谢的。”

“道谢也不差这几日,太子冠礼是国事,三哥如此跑出来,若是被问起,岂不白遭一回罪?”

三哥轻笑,“钦儿这是在关心我?”

“今日我是同太子一起逃出宫来,无人追责。”

我愕然,“太子怎能如此……”胡闹。

最后两字没能说出口。

三哥说,太子行过冠礼,借口伤寒,提前离开,回了自己的东宫,换上常服,悄悄溜出宫,幽会他慕念之人。

三哥最后一句话真真将我震惊到了,当今太子,日后便是一国之君,今时这般行事,到真是……年少。

三哥走后,我回了屋,把剩下的那一点腊梅绣毕,交给阿岑,让她拿去做件夏衣。阿岑临出门,忙叫住她,“夏衣冬雪,实为不配,还是做件冬衣吧。”

〔4〕

烟花三月下旬,收到四哥来信,信中夹着一片五彩羽毛,说道:

“战事已平,不日将启程返京。偶得一只彩翼鸟,我先养着几日,带回京再予你。隅笔。”

随即,研磨执笔,七七八八说了一堆琐事。思及再三,收起锁进木匣子,重写一份。

“路远道艰,望四哥多顾念身子,早日抵达京城,吾不日及笄,期四哥携礼而归。汶钦笔。”

如此明目张胆的同外男索要礼物,大抵满京城的大家闺秀也只有我一人敢如此罢了。

距及笄之日还有十日。

扮男相这事我已是轻车熟路,换好衣裳,带着同样男相的阿岑从后门溜出府,直奔阿妧的小酒馆。

阿妧的酒馆的酒客,什么样的人都有,平头百姓有之,达官显贵亦有之。平头百姓来这儿喝酒,价钱合适,达官显贵的到这儿来,不过是借着喝酒的虚头,做些罢不上台面的事罢了。这鱼龙混杂的地方,乱是乱了些,收集消息什么的最是灵通。

阿妧在柜台前举着算盘,来来回回拨动,眉头皱在一起。阿妧今年已二十有四,面容依旧如同我初见她那般,清秀靓丽,艳而不俗。

我凑前逗她,“老板娘,今日可是账目又缺了银子?”

阿妧的眉头又锁紧了几分,下意识的回道,“是啊,今日足足差了五两银子。”

“你瞧瞧最底下那个柜子,里面有个钱袋子,是不是放在里面了。”

阿妧附身开了柜子,从里头拿出一个绣着柳条的钱袋子,倒出几锭碎银子,正是五两。

阿妧高兴的抬头,“你怎知在这钱袋子里头……”

阿妧的话在看清我后转了语调,样子极为妩媚,略显轻浮,

“哟,哪家的俊俏公子怎的有空光临小店?”

“咳咳……阿妧,我今日是来吃酒的。”

阿妧掩嘴轻笑,吩咐店小二上一壶桂花酿,带着我和阿岑上了二楼雅间。

“你当真只是来吃酒?”

我慢慢啄了两口桂花酿,阿妧疑惑的缓声道。

“那我应当是来做甚?”

“我原以为你是来同我诉你思那四哥的相思疾苦,想来我是猜错了。”

我脸颊微烫,不言语,又啄了一口,只听在一旁的阿岑道,

“阿妧姑娘,我家姑娘还未出阁,这番言语若传出去有损清誉。”

阿妧笑出了声,“你家姑娘这副扮相来我这儿若被人知晓了才是有损清誉。”

阿岑大抵觉得阿妧这话有几分道理,不再出言反驳,乖乖站在一旁。

我将四哥不日返京的事告诉阿妧,阿妧打趣的道

“那你这番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不正经!!!

我解了酒馋,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起身准备走,阿妧叫住我,欲言又止

“钦儿……罢了,左右不过几日,你也会知晓,我就不多说了。”

阿妧不愿说,我也不好再问,朝她作揖,离开了小酒馆。

回程的路上,我琢磨阿妧的话,她究竟想要同我说什么,琢磨着就走偏了路,拐进一条我未走过的小巷。

阿岑怕我再去他处,在后头叫我,“姑娘,我们不宜再去别处了,晚些大人该下早朝,回府用午膳了。”

“我知晓,不过是现下走错路,拐进了这巷子罢了,左右不过多了三几步路,不会被爹爹知晓。”

拐过巷子又遇南北朝向的两个胡同,我正同阿岑扔铜钱来决定走哪一条。铜钱在空中翻了两翻,北向的胡同传来打斗的声音,随即收了掉下来的铜钱,吩咐阿岑去找巡城的士兵,我独自朝北向胡同而去。

刀剑相撞的声音越来越近。杂乱无章的打斗声,让我步下生怂,听着声音的源来,大抵是要取命的。我向来不是什么侠客,并且胆小怕事,于是当机立断,转身就走。

打斗声被一道凌厉的嗓音取代,

“皇族太子,也不过如此。”

“呵,下流之辈,也配评论本宫?”

接话的是一道冰冷却又带着些许熟悉的音色。

“真是我朝太子?”好奇心促使我折了回去。

这打架的人当真不少!

我躲在胡同里一处大箱子后面,探出脑袋来观察敌情。一群粗糙大汉手持利刃,大概有十几二十人,他们深色的袍子上染满了泥灰,身上大抵都挂了彩。地上半蹲着一白衣少年,白色的衣裳被泥土脏了下摆,墙角零七八落的躺着几具尸体。为首的大汉大刀刀尖直抵少年心脏。

“殿下,这会耍嘴皮子可讨不到半分好处,安安静静待着,兴许爷高兴了,赏你个痛快。”

“本宫的命岂是尔等流寇想取便能取的?”

少年的声音宛若万年寒冰,冷声低喝,“阿脩!”

来人正是兄长。这白衣少年当真是我朝太子!

兄长自天而降,一粒石子将大汉打得节节后退,他将太子护在身后。

大汉稳住身形,冷笑一声,举手朝后头的手下,手下会意,朝天上放了个信号弹,不过一刻钟,胡同的围墙上站了黑压压一片。

只觉得离开了我隐身的大箱子,我被人拎了起来,丢到大汉和兄长之间。没错,极为粗鲁,毫不怜香惜玉。

我偷偷瞄了一下兄长,兄长的脸色从方才的面无表情变得惊怒。我不敢再看,移目想要瞧瞧太子是何种天人之姿,只一眼,我愣在原地。地上的白衣少年,好看的杏眸里闪过一丝愠怒,平日里带着笑意的嘴角,此时微微渗出杀意。这人怎么会是当朝太子?他是我的三哥啊!是葛尚书府的三公子啊!

此情此景不容我过多遐想,为首的大汉将刀架在我脖子上,皮笑肉不笑的道,

“殿下,看来你也不如传闻那般足智多谋,出宫竟只带了两个随从,这个还是个未长成的黄毛小子 。”

三哥的声色依旧冷冽,“不过只是个贪图享乐的纨绔罢了,本宫挑人的眼光可不如大将军,只会选些酒囊饭袋。”

“殿下死到临头还如此嘴硬?那我便宰了这小儿,先去黄泉路上候你。”

大汉说罢,将抵在我脖子上的刀扬起,就势砍下。兄长踹起地上一颗石子,打掉大汉手里的刀,冲我喊道。

“过来!”

“杀!”

现场一片混乱,无数道刀光剑影从我眼前闪过。纸扇难敌铁刃,左右挡下几招,我手中的折扇已不成型。

我被两个小卒逼至墙角,退无可退。我正不知所措之时,三哥一剑封喉,杀了这两个小卒。三哥剑落,从口中喷出一口血,身体摇摇晃晃,用剑杵地,才将将稳住身形。

大汉提刀而来,“殿下,中了我这软骨散,最好不要运功,否则心脉尽毁而亡,我这上头可不好交差。”

三哥挑了地上的一把剑,递给我,

“良善当是对良善之人,这群流寇,不配。钦儿,三哥今日护不了你,你能否暂时护一护三哥?”

大汉步步逼近,十步开外,兄长自他身后袭来,大汉侧身,避开致命一击。

十几个回合下来,敌人倒下大半,兄长的袍子被刀剑割破几处,隐隐有血渗出来。

三哥失去支撑的力气,倒下靠在墙角。左右来了几个小卒,我措手不及,接招,小卒前仆后继,我被钳住。三哥正前方冲来一小卒,我挥剑击退钳制我的这两个,来不及反击,直直扑在三哥身前,用我这肉身,做了他胸前的盾。

利刃刺穿我胸背部,疼痛瞬间席卷而来。

远处传来马蹄声,杂乱之中,我听见阿岑唤我。她的身后,似有一位青袍少年,他驾着马拿着一只五彩翼鸟,朝我而来。

〔5〕

不知何处来了几只飞鸟,似停在了窗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阿岑不知在做些什么,也不来赶赶。

我费劲的睁开双眼,强烈的日光刺得眼睛生疼。罩在床头的金黄色帘子极为陌生。

半撑起身子,不小心扯到胸前的伤,疼得齿寒。唤了两声阿岑,进来一个比阿岑年长五六岁的丫鬟。

丫鬟福了福身,轻声道“钦姑娘,左丘府的少夫人今日来看您,顺道将阿岑姑娘带回了左丘府,要到日落才会回来。”

我四处打量着这座寝殿,寝殿里多为白瓷玉器,红木漆的木具配上白瓷,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这是何处?”

“回姑娘,东宫满月居。”

东宫,太子,三哥。

这三个词毫无预兆的飘进脑里,少有的沉重感压上心头。我掀了被子,想下床走走,突然袭来的晕眩感把我重重拉回榻上。丫鬟赶忙上前来扶我。

“姑娘昏睡二十来日,剑伤未愈,卧床修养几日为佳,奴婢方才已差人去请了御医,姑娘且等等。”

“二十多日?”怎会睡了这多久?

“姑娘剑伤反复,又染上风寒,烧了几日。御医说,姑娘被梦魇困住,暂时不愿醒来,是以睡了二十来日。”

我又再次打量起这间屋子,整间屋子的布帘,均是明黄色的布匹做成,窗前有两只喜鹊啄食,金屋藏娇这几个字趁我不备悄然钻进心头,我甩甩脑袋,不禁冷笑,想起曾听过坊间对太子的评价,“悦怿九春,磬折秋霜,温润若玉,临风玉树。”

御医未到,太子先至。

“钦儿。”

来人一身明黄的太子华服,眉宇间是少见的温柔淡漠,身上的儒雅气质真如坊间所言那般。

他依旧唤我钦儿。

我却不知晓该如何再唤他一声三哥了。

“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我起身朝他行礼,被他快了一步,又将我按压坐回床上。

御医此时进了门,他没有再说什么,示意御医给我把脉看病。

“殿下,钦姑娘已无大碍,胸前的伤已结痂,只是昏睡多日,没什么精气神,这几日好生养养就好了。”

御医告退,屋里仅有的一个丫鬟也退了出去。

太子坐在床边,我本能的往床里边缩了缩。

“钦儿是在气我?”

“臣女不敢。”

“那你离我这么远做甚?”他话语里带着写轻笑,沿着我退后的轨迹,又朝我近了几分。

“殿下,男女有别。”

他刮了刮我的鼻头,动作极为亲昵,他道

“你何时在意这些虚礼了?”

太子突然而来的亲昵,让我本就低着的眉眼又低了几分。大抵是意识到了身份悬殊吧,如今再同故人相处起来,竟再没了之前的轻松感。不愿再与太子同处一室,寻了个疲倦的由头,借势躺下。

“再累也需得吃些膳食再睡。”

太子唤了一句清竹吩咐下去,不多时刻,方才的那个丫鬟端来一锅清粥。我食之无味,被清竹强劝着喝下一碗方罢。他一直站在床头,直至我睡去方才离开。

清竹同我说道,“奴婢从未见过殿下对谁如此上心,姑娘是第一位。”

我木讷的扯动嘴角,想起来幼时的许多事,三哥,也只能是小时候的三哥了。

黄昏十分,窗前的那两只喜鹊还在啄食,我试图吓走它们,咋呼呼的空吼几声,定睛看去,它们不为所动。阿岑回来时,我正拿着一把粟米在逗它们。

阿岑见我坐在床边,眼里盈满水气,跪倒在我脚下,声音哽咽,

“姑娘,阿岑差点就要以为姑娘您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好笑的扶她起来,瞧她通红的双眼忍不住逗她道,“你这话里的意思是不大愿意你家姑娘我醒过来了?”

“姑娘,你莫在恐吓阿岑了。”

阿岑带来了四哥的消息。

“姑娘,四公子在塞外把起兵造反的大将军就地正法,平反有功,圣上封他为安平王爷,封地就在边塞。”

阿岑她还告诉我

“姑娘,四公子非尚书府的公子,是当朝天子的第四位公子,太子殿下的胞弟。”

说实话,四哥是四皇子的事我并不惊讶,那日知晓三哥是当今太子时,便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些。让我惊讶的,是起兵造反的大将军,那个不苟言笑会训斥我不好好练武的大将军,为圣上收复诸多失地,战场上所向披霖战无不胜,又怎么会是逆贼?

在东宫又住了十几日,伤口结的痂已经脱落,新长出来的肉极为刺眼。太子早已临政,如今扫平逆贼更是政务繁忙,但每日都会来同我一齐用早膳晚膳。我曾向太子说过要回府的事,太子都以伤未痊愈将我打发了。

用过午膳,太子来了满月居,原是兄长托他带话,嫂嫂怀胎十月,于昨日夜里诞下一子,母子平安。

太子说,“钦儿,你伤已好,我今日送你回家吧。”

我谢过太子,叫阿岑收拾行李,同太子坐上马车。行至宫门前,太子被圣上内伺拦了去。

“钦儿,你且先回去,我过几日再去看你……”

我此时不知,再见,竟会是以另一种身份。

刚进家门,便见着眼帘红肿的娘亲。

娘亲拉着我的手,左瞧右瞧,忍不住又流下泪来。

“你武艺不济又是女儿身,不入朝谋官职,拼那护主的名声来做甚?你若有个好歹,你让为娘如何是好?”

我抱住娘亲,又是撒娇又是哄,最后转移话题,说起嫂嫂和侄子,终是把娘亲心里的担忧消减了。

我看到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躺在嫂嫂床沿小木床里,一张没有拳头大通红紧皱成一团的小脸,愣在原地。我看了看嫂嫂,脸色略微苍白,秀眉樱唇也极为养眼,再看看这木床里的小小一只,实在难以想象,这丑陋的小不点会是我那玉树临风的兄长同貌美端庄的嫂嫂生出来的。

娘亲看出我心底的嫌弃,在一旁轻笑道

“襁褓中的小儿,大多如此,养几日眉眼开了就好看了。”

我略微尴尬的瞧了瞧嫂嫂,嫂嫂掩嘴轻笑。在一旁陪着的兄长,皱眉瞪我。

〔6〕

自东宫回府已经两月有余,时值七月,正燥热得慌。我搬来一张贵妃椅,寻来一把蒲扇,安置在我院中独有的大树下乘凉。树的枝丫上挂着一只五彩翼鸟,是四哥送来的,噢,此时应当称为安平王爷。往日里这个时辰五彩翼鸟都要叫唤上一时半刻,此时无声,正高傲的仰着头颅眺望远方。

阿岑端来一件青色男子冬衣,衣裳胸前至膝部匍匐着我绣了多月的雪景腊梅。叫阿岑收拾好衣裳,提了这五彩翼鸟笼,出了门去。

安平王府离左丘府隔了两条巷子,走了一刻钟便到了安平王府。守门的侍卫见是我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差人引路到了厅堂。王府管家在厅堂里来回踱步,手上拿的应是账本。

“钦姑娘,王爷在后院刷马。”

管家放下账本,作势要引我而去。我摆摆手,把鸟笼递给管家

“徐伯忙着,钦儿自个去寻四哥。小五当是念着府上的口粮,劳烦徐伯帮我喂一些给它。”

说罢,提了裙摆,朝后院而去。

马厩内,四哥挽了袖子,腰上围了一块麻布裙,正收拾刷马的家伙。

“四哥今儿个好兴致啊。”

四哥洗净手上的污渍,取了布裙。我走近了些,四哥面上汗珠密集,拿着手帕踮起脚尖,替他试去脸颊的汗珠。擦了一半,对上四哥漆黑的眸子,方觉失礼,退后半步,想解释些什么,却又觉着说些什么都不大合适,于是喉咙就像被硬物卡住一般,嘴巴张了又张,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字。

“我……我……”

四哥朝我弯下了腰,又拉近了些许距离,我抬眼便可看见他光洁的额头,四哥抓住我退缩的手,理所当然的道

“额上还没擦。”

我顶着愈发红烫的脸颊抬手替他试去余下的汗珠。

阿岑端着装衣裳的木匣子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

“姑娘怎跑得这般快,让奴婢好生难追。”

闻得人声,我忙挣开四哥的手,退后三步,尴尬的笑道,

“小五近日过于安静,想着是否念你,今日便带过来看看你。”

“如此说来,我是托了小五的福,才得以见钦儿一面了。”

“非也,钦儿是来给三哥回礼的。”

阿岑打开木匣子,递到四哥眼下。

四哥细细端详,招来最近的小斯,把衣裳给小斯带下去。

四哥道,“钦儿今日出府,可还有别的事?”

我摇摇头,“无事。”

“那便随我骑马出去走走?”

不待我回应,四哥牵了两匹马来,问我

“可有想去的地方?”

我低头想了想,回道,“没有。”

四哥翻身上马,“那今日便同我到校场练练射箭,让我瞧瞧这两年你是否进步些许。”

我骑上马背,“钦儿天资聪颖,区区射箭何所为惧?”

四哥大笑,连声说好,然驾马先行,我紧随其后。

四哥出征归来,变了许多,黑了许多,也比从前开怀了许多,比之年少,很有……男儿气概。

校场之上,我同四哥手持箭弓,并肩而立,前方立着两个箭靶。四哥说,

“免落你欺负弱女子的口舌,你先来。”

“我何时如此无耻?”

“钦儿一向如此。”

不再搭理四哥,上箭,挽弓,正中靶心,三箭皆如此。

我朝四哥得意般的挑眉,四哥拍手,连连赞好。

四哥一手拿了三支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从我身后虚拥着我,就着我手里的弓,对齐另一箭靶,三箭齐发,箭中靶心,无一虚发。

我侧目,瞧着四哥近在咫尺轮廓分明的侧颜,那颗年少时就已萌动过的心脏,此时又不可抑制的躁动起来。

“四……四哥……”

我唤他,他转头看向我,

“钦儿,输与我不丢人,你无须如此紧张。”

脸上发烫得厉害,大抵是这夏日太过炎热,就算已近黄昏,我仍这般觉得。

“能得四哥亲自教导,钦儿到觉得甚是骄傲,并非紧张,是钦儿该回去了。”

说罢,不待四哥再言语,跃上马背,绝尘而去,大有落荒而逃之意。

我脸颊红烫未消,阿岑见我如此,满是担忧的道

“姑娘可是着了凉?这脸红烫得紧,奴婢去请大夫来瞧瞧?”

“无妨,休息片刻便好。”

七月末,侄儿将满百日,我初为人姑,自是得好好疼爱这唯一的小侄儿一番,于是当即拉了阿岑,去了首饰铺,定制一枚金锁。初见时极丑的小儿,养了三月余,被嫂嫂养得白白胖胖,这时再去看看,到让人欢喜得紧,我心下高兴,又同掌柜订下一对银镯子。

出了首饰铺,迎面撞上便服出巡的四哥。正儿八经的朝四哥行了一礼,四哥极为适用的虚扶我起来,言下不羁,

“到是难得遇见钦儿这番有礼的时候。”

我心下突生主意,两眼放着星光。四哥见我这个样子,一副极为嫌弃的样子,摒退随从,阿岑也退了下去。我拉着四哥到成衣店换了身男儿装,老板端来两杯茶水,在一旁夸我玉树临风,比那些真正的男儿还要俊朗几分。四哥面色不善,“这番装束,可又要到那玉春楼去寻欢作乐?”

“咳咳~”

听得四哥此话,入喉的茶水如数咳了出来。我正色道

“四哥,猴年马月的事了,今日是要同你引荐一位老友,这般穿着要方便些。”

我带着四哥来到阿妧的酒馆时,阿妧正躺在酒馆二楼的一张贵妃椅上,摇着团扇听她酒馆里的说书先生说着民间故事。

店小二照例给我端来一壶桂花清酿。

阿妧瞧见四哥,故作轻浮的上前撩拨

“这钦姑娘带来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俊俏。”

四哥低眉看我,似在探寻阿妧话里的真假。我心下竟有些许慌张,以致狡辩得毫无说服力。

“我何时……何时带过旁人来此?”

“钦姑娘往日来我店里,每回都是一玉面小生相伴,今日钦姑娘换了人,那位公子可是又要伤怀好几日了。”

四哥气定神闲的喝了一盏桂花酿,语调怪异的开口道:“钦儿这胆子倒是长进了不少,同外男的交情竟交到了酒坊。”

听得四哥如此说,忙着解释道“四哥,阿妧说的玉面小生当是男相阿岑,钦儿自是未曾带过旁人来此。”

四哥眼底的笑意溢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阿妧拿着团扇半掩着面庞,弯弯的眼角昭显着她的得意。

敢情,敢情这两人初次见面就合计捉弄我了?真是大意了。

阿妧店里的说书先生抱了一卷竹简出来,坐到他的专属位置上。阿妧拉着我坐在四哥对立面,意味深长的道

“钦儿来得正巧,先生昨日才说了个新鲜故事,你且好生听听。”

阿妧店里的说书先生换了,声音比之前那位更为浑厚一些,说起话本子里的爱恨情仇来,韵味更浓。

说书先生摇摇手里的竹简,招呼道

“各位客官坐好了,咱们马上开始。”

先生清了清嗓子,朗朗开口

“要说起咱们的这位储君,那可真是位贤德兼备、品性温良、有勇有谋的公子,为缴清叛贼余孽,不惜以身犯险,为此身负重伤,幸得左丘大人的长姑娘以身为盾替太子殿下挡了致命一击……”

这先生说的竟是太子遇刺那日。

两个店小二端着空了的盘子从雅间走出来,边走边说

“太子殿下同钦姑娘自幼相识,当得上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若是大婚,定能叫我等艳羡不已……”

说书先生说至高潮,竹简在空中点了又点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四哥的脸黑了几分,他又饮了一杯桂花酿,杯子重重的放到桌子上,看向我的眸中带着浓浓的怒气

“满上。”

我摇了摇空掉的酒壶,“四哥,酒没了。”

“那便走吧。”

四哥说完,也不等我,兀自下楼出了酒馆。顾不上同阿妧告别,忙起身跟上。走得匆忙,我未见桌上四哥喝过的酒杯,在我下楼的一瞬间,裂碎开来。

我出了酒馆,看见四哥牵着一匹马负手立在马旁。四哥见我出来,话还没说,提着我的后颈丢上马背,他随即也骑了上来,越过我的身子,扬鞭催马,离酒馆而去。

“四哥,我们去哪?”

“前将军府。”

“去那做甚?”

“喝酒。”

“将军府现下已无人,又怎会有酒?”

四哥唇角勾起,带着宠溺的说道

“前些年,有只馋猫埋下的。”

将军府的大门被封条封上了,四哥带着我翻墙而进,三两下便到了我曾居住过的小院。四哥极为熟练的找来锄头,把余下的三坛子桂花酿如数挖了出来,又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两只杯子,满上,递过一只给我。

我木讷的接过酒杯,瞪大了眼睛看四哥将果干、糕点摆在小院闲置已久的木桌上,疑惑的问他

“四哥何时学了戏法?竟能凭空变出这些东西来?”

四哥饮尽杯中酒,“哪是什么戏法,不过是障眼之术,不值一提。”

月上中天,三坛子酒已去了一坛半。我喝了半坛,四哥喝了一坛。我昏沉不已,撑不住身子,索性躺在了树底下。四哥盘腿,坐得笔直,挂在空中的弯月修饰着他的侧脸,高挺的鼻梁之下,泛红的嘴唇极为诱人。

“四哥,我想喝水。”

“我去瞧瞧那口井是否干涸。”

四哥起身欲走,我卯足了劲拉住他。四哥毫无准备,兴许酒饮上了头,他没站稳,直直倒下,正压在我身上。不给四哥出声的机会,两只胳膊环住他的脖颈,对准他那红艳的唇,轻轻啃了上去。

唇齿之间充斥着淡淡的桂花香味,四哥软嫩的唇瓣好似那桂花糕点,是比那桂花糕还要让人爱不释口。

四哥反客为主,火热的舌头一点点攻略城池。

许久,四哥放开我,半支起上身,双眸似有万千情丝,一眨不眨的看着我。了会他眼中情谊,借着酒意将我心中藏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赵隅,幼时你曾说会娶我为妻,说者无心但听者有意,我真真就记了数载,如今我想问问你,娶我之言,是否还作数?”

“自然……作数。”

“那你何时娶我?”

“待我明日上朝,求父皇赐婚,择日娶你。”

酒是件好物,我心下如此想。

“四哥,钦儿心悦你,惦记了你数几载……”

这话,我不知是梦呓,还是真真切切的说了出来,恍恍惚惚间听见四哥说了一句话。酒意上头,我失去意识,睡了过去。

四哥他说:“钦儿,我亦心悦你许久了。”

〔7〕

城外寒山一带山匪闹得厉害,四哥领旨前去剿匪。临行前一夜,四哥翻了我的院墙,惊了彼时正端水而来的阿岑。

水打翻,洒湿了阿岑的新衣。

那日的出阁之举,实乃酒后冲动,现下清醒着,再见着被我轻薄之人,不免有些难为情。

四哥中规中矩同我道别,自怀中取出一支男儿家束发的簪子,簪子上有一块晶莹剔透的青玉石,四哥说

“钦儿,这块玉石是我进将军府时我母妃为我所求的护身符,我贴身戴了许多年,前几日让徐管家送去做了套成亲饰品,王妃发冠工序繁复还未完成,这支玉簪子到是先做好了。簪子先暂放你这,待我剿匪归来,迎娶你之时,我想你亲自为我戴上。”

四哥话还未说完,我的脸颊悄然发烫,想要反驳,说出口的话却是实诚

“四哥,我等你回来。”

四哥离京三月,还未回来,圣上赐婚的圣旨先来了左丘府。

公公尖细的嗓音回荡在耳旁,久久不散。顾不上跪着的满大家子,我拉住欲走的公公,问道

“公公,是不是弄错了?”

“钦姑娘说笑了,圣上亲拟的圣旨,又怎会弄错呢?”

公公将圣旨递到我眼前,

“钦姑娘,接旨吧。”

明黄的圣旨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皇太子的名讳,赵圻。

宫里来的人走了。

我呆愣在原地。爹爹和娘亲同我说了些什么,我已然听不进去,脑子里的每一方都被传旨公公的嗓音占据,反复重读一遍又一遍,

“……左丘汶钦温良敦厚、品貌出众,特赐婚与皇太子赵圻,择良日完婚……”

娘亲唤来阿岑,想将我送回院子,我愣在原处,怎么也挪不动脚。

兄长似来宽慰我,我仿若抓住一丝曙光

“兄长,你同我问问殿下,定是出了差池,殿下待我若妹妹般,怎会娶我?”

嫂嫂抱着侄儿带着一干下人退出了厅堂。

“钦儿,太子殿下是人中龙凤,将来是一朝明君,你嫁与他,可享一生荣华富贵,殿下亦会护你无虞。”

“可钦儿早已心有所属,钦儿不想嫁给太子殿下。”

“你所属之人是安平王。”兄长语气陈述着说道。

我不答。兄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

“钦儿,你只能嫁给太子殿下,殿下待你也并非兄妹之情,究其根本,这这桩婚事是你自己讨来的。”

我眼中盈起一层雾气,甚是不解,“兄长此话从何说起?”

兄长一字一句,缓缓而言

“殿下遇刺,你舍身相救,差点命丧北巷,事后在东宫养伤,一养便养了数月,民间相传你同殿下情投意合,圣上龙颜大悦,这才下了这道圣旨。若是……”

言至此,兄长顿了一下,复而徐徐道:

“钦儿,殿下贤德仁善,你又与殿下一同长大,青梅竹马,嫁与殿下又有何不可呢?”

我使劲的摇头,声音已有了些哽咽“兄长,不能求皇上撤回圣旨吗?”

“君无戏言。”

兄长临走之前,丢下一句话。

“钦儿,现今的殿下是良配。”

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走了一般,瘫坐在地上。

我浑浑噩噩回了院子,将同四哥这些年的书信都一一翻了出来,放了满满一案几。我一夜未眠,想了许多让圣上撤回赐婚圣旨的法子,都败给了兄长的那句“君无戏言”。

京城下了一场时长三个月的大雪。太子妃婚服以及一干婚假用品送到我屋里时,院子里的积雪已至膝盖。府中上下,挂满了“囍”字,整个左丘府此时可谓是红光满天。

是夜,我穿了件中衣,拿了暖炉,倚靠着门上,长及臀部的黑发柔顺的贴在后背,阵阵带着削骨冷意的寒风,朝我袭来。满地的白雪把黑夜映得如同朝暮。

四哥已经回京了,娶亲的聘礼,便是他亲自送进的左丘府。那日,四哥穿的仍是一身青绿色的袄子,面如冠玉,傲然而立,仿若悬崖上的青松。回想着那日青色长袍的少年,大有一种少年功成名就,回乡娶心上人的错觉。可他到底,没有说一句要带我走的话。

心底有七分失落,不禁又想,若是说了,我能放下所有,跟他走吗?我不敢想,左丘府上下一百来口的性命,不是我的赌注。

阿岑拿来斗篷,替我披上。

“姑娘,天寒,莫要冻着了,带着病成亲,不大吉利。”

明日,便是我入宫,与太子成亲的吉日。

“我会小心些的,你先去忙吧。”

听见阿岑的脚步声渐渐走远,我脱了鞋子,解了斗篷,手中的暖炉随手放在地上,赤足踏进院子里的积雪上。寻了一处平坦的地儿,将整个身子掩埋在雪地里。

雪融了一些,打湿单薄的中衣。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阿岑的呼叫如魔音穿耳般钻进我耳里。

大婚在即,阿岑忙着清点归纳嫁妆,分身乏术,只得找个人来接替她手上的账簿。复打来温热的水供我沐浴驱寒,煮了碗姜汤压着我喝下。大抵是怕我还会胡来,后半夜守着我,寸步不离。天还未放明,我被阿岑叫起来,端坐着,任凭丫鬟将我杂乱的青丝绾成发髻,戴上发冠。

我从首饰柜里拿出那根青玉石簪子,放在手心里反复抚摸,末了,才将它放回盒子,随着嫁妆放在一处。复又拿了出来,藏在袖间。

太子妃的发冠沉甸甸的压在头上,压在心上,压得我寸步难行。

寒气入体,我染了风寒,太子妃婚服下的体肤,每一寸都在散发着灼体的热,好在还能撑住。

娘亲把那红得如血的盖头替我盖上,一双明艳犹存的美眸泛着点点泪光。满心满意的关怀全然化为一句又一句的叮嘱,说一句抽泣一声,嫂嫂在一旁连连安慰。我点头应是,脸颊上湿答答的一片,心底悲凉,无暇顾及是否会乱了妆容。

迎亲的花轿快要至府门前,母亲擦尽面上的泪水,领着嫂嫂出了我院门。

拜别高堂,由着宫里随行来接亲的嬷嬷扶着上了花桥。

自上了花轿,脑袋昏沉不已,我便靠着轿子小歇了一番,直至入了东宫才将将转醒,强撑着坐直了身子。

阿岑附身低语道:“姑娘今日烫得厉害,可能合衣上塌休息会儿。”

我摇了摇头,“盖头还没掀,不合规矩。”

阿岑深知我性子,知晓我的规矩只在人前端着,于是,便吩咐屋里一干宫女太监,拿吃食、添炭火、换暖炉、烧热水供沐浴等等。

等屋里的人都出了门,转头朝我道,“姑娘,人都走了,你睡一会儿吧,我替你看着。”

忍不住朝阿岑竖了大拇指,恭敬不如从命,便依着假寐去了。

靠着床楣假寐了片刻,忽觉口渴不已,屋内除去阿岑再无旁人,只得唤阿岑替我去泡一盏暖茶。盖头罩得让我异常的闷热,脸颊亦烫得厉害。听得关了房门,想把盖头掀了,手将碰到,传来了开门声。

赶忙端着身子,强撑着坐直了。

来人是个男人。靴子落在地板上,发出“哒、哒、哒”的声响。脚步声一步步朝我逼近,我不由得握紧了袖子里的玉簪子,心下生出了八分紧张。

盖头被来人小心翼翼的挑开,入眼的不是如期的红色婚服,而是一袭青绿长袍。

四哥……

门没关,有风来,带来阵阵酒香。眼下的红色衣袍随风扬了两下,裙摆翻到了膝盖上。我未动手,四哥弯下腰,替我理了理。

“钦姑娘这身红衣,乍看甚是美艳,细看之……呵,不禁、细看。”

四哥话中,带有三分讥笑,剩下的七分……满是苍凉。

眼中噙满温热的液体,似是把上下眼睑粘在了一起,怎么也无法抬起眼来,看我的四哥一眼。

若是四哥比圣旨早来一些,会不会今日……

我……不敢想……

眶里的眼泪滑至腮边,四哥抬手,作势要替我擦去。我猛然抬头,同他的手指离得远了些,不想却撞见四哥掩于眉眼下的恨意与对皇权的无可奈何。悲从心起,溢于眼眸,两行清泪如同决堤的水,在烛火下滴落到婚服上。

四哥的手终究没能举起来替我拭去泪水。

手还未收回去,一只修长的手抓住他的手腕,

“四弟,这般心急来见你皇嫂?”

太子的言语之间,带着不易察觉的愠怒。

四哥轻笑,无视太子话里的称呼,道:“钦姑娘也叫了臣弟六余年的四哥,今日大婚,臣弟来的急,未来得及准备贺礼,便亲自来赔礼道歉。”

“四弟有心了,钦儿自幼宽容大度,自是不会同你计较这些虚礼,你说是吧?太子妃?”太子含笑望向我。

我垂了两下眼眸,用所剩无几的力气支撑着站起来走到太子身侧,扯了扯嘴角,“殿下所言极是,今后便是一家人,不过是贺礼罢了,自是不会同王爷较真。”

“钦儿!”

话毕,只觉得头重脚轻,屋内的摆设转了一圈,听得太子和四哥唤我,再听不得其它声音,等再醒来已是大婚后日。

醒来见太子坐我床前,拿了堆奏折在批阅,眉眼轻抬,慢悠悠道了句“醒了?”

“臣妾睡了很久?”

“不久,一日罢了。”

太子批完手上最后一个奏折,踱步朝床而来,言语间尽是温柔

“饿了吗?让清竹煮些吃的来。”

“殿下不生气吗?”

“气甚?”

我低头不知作何回答,太子坐在床沿,将我的手握在他手里,指腹来回抚摸,缓缓而言:“钦儿,本宫是太子,你今后便是本宫的太子妃,外面的传言,在我这儿只是传言,我只信你。”

〔8〕

日光洒来,院子里的雪融了大半,到是冷得很。

太子妃的寝殿,是当初住过的满月居,与当时不同的,是院子里种了四五棵的腊梅。腊梅开了满树,香浸满了整个院子。

清竹说,“是太子殿下八月种下的,养到冬日,连花苞都还没有,到是没想到这般就开了花,定是殿下带来了福气。”

去年大雪初来时,皇上染了肺疾,久不理政务,太子监国,时至今日,政务只增不减。太子得了空便往我寝殿跑,吃吃晚膳,下下棋,品品茶,入夜了便又转回他自己的寝殿去,若是天晚了留下来,也是合衣而眠,我甚是不解,却又觉着甚好。

我几次想同他说,院里的梅花开得正好。话到嘴边不由得又咽了下去,如此反复,梅花谢了,太子也未见过一枝。

入宫许久,整日里我不是端个暖炉躺椅子上,在院前看梅花飘零入土,便就是摆几盘果脯窝在炉火前看话本子。过了月余,日头渐暖,屋里待久了闷得慌,却又疲于出门,便让清竹找来木匠,在我院里做了架秋千。

无事时便拉着阿岑清竹一同荡秋千玩儿,累了就在院子里逗逗小五看看话本子,不时琢磨琢磨我那半吊子的功夫。太子若得了空来我殿里,就搬来棋盘,对峙几局,日子到真是潇洒。

这般无所事事且废材的日子过了大半年,皇上驾崩了。

先皇上肺疾难医,只余最后一口气吊着,吊了半日,费劲的睁着皱纹横长的眼睛,看了一圈龙殿里跪着的一干子女嫔妾大臣,最后含笑而终。

国丧之后,太子赵圻继位皇帝,而我为后,入住和坤宫。朝中不少大臣欲将女儿塞入后宫为妃,皆被赵圻以守孝回拒了。

后宫暂无嫔妃,太后以我年幼为由,暂为掌管后宫的凤印,我乐得轻松。

赵圻继位后十分繁忙,来和坤宫的次数愈发减少。阿岑跟着我多年,懂一点奕棋之道,但棋艺不济,三两下就被我杀得片甲不留,小丫头有脾气,输了两三次就不愿意再来。我无事可做,开始倒腾起我武学中尚能显摆的轻功。

皇后衣裳繁杂不易动作,换了身出嫁前的简便衣裳。大抵是进宫太久没有活动过,翻了第二道宫墙时被巡逻的侍卫用刀架在脖子上,错认成了刺客,我自亮身份,小侍卫说我胡诌。

路上,我极力自证身份,苦于没有信物,小侍卫在我强调第三遍时,道:“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能答得上来我就暂且信你。”

我寻思着这小侍卫也问不出什么太过于刁钻的问题,点头应好。

“陛下现下的书房在哪一座宫殿?名何?位处何方?”

“……”

我沉默半响,去过的地方屈指可数,赵圻的书房,我还真没去过。不曾去过,自是不会打听是在何处。这小侍卫问得好生刁钻。

小侍卫见我说不出话来,道“假冒皇后,罪加一等。”

走了两条宫道,在转第三道宫门时,安平王爷赵隅和赵圻的内侍乔公公正从另一道宫门出来。

内侍见着我们,疾步跑来到我眼前,深深对我行了一礼。

小侍卫仰头,颇为骄傲的道“乔公公,这是我在墙头捉的贼人,正要去处罚。”

乔公公听罢,跪倒在地。

“小公子快快放手,这乃皇后娘娘。”

小侍卫不置可否,瞪大了眼睛,被乔公公拉着跪下,埋着头小声嘀咕“谁家贵人也不会做些翻墙之事,哪曾想娘娘竟会不知书房处何方……”

乔公公制止了他,又朝我磕了一头,“娘娘恕罪,葛小公子少不更事,惊扰凤驾,奴才这就带他去领罚。”

我向来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这番自是要得好好报复的。

“即扰了皇嫂,自去领顿板子再去御前请罪便是。”

正盘算着如何报仇,杵在一旁看戏的赵隅,突然出声。

少年依旧意气风发。

尚有冒尖的坏主意,就被赵隅一句话给扰得打乱,还未来得及出声,乔公公带着葛小公子先行一步,只余赵隅和我并肩同行。

“娘娘在宫中可好?”

“皆安。”

随后一路无言,直到分路前,赵隅才再度开口。

“臣……已向皇兄请旨,下月下旬便要动身去封地了。”

“顺利安平。”

“娘娘……”

“王爷,一路顺安。”

月起,光过,影子印在宫道上。哪来那么多的情深不悔啊,我的四哥,心系的是左丘府的二小姐,不该是宫里的皇后娘娘。

晚膳罢,屋里十分闷热,移步至庭院,正纳凉,赵圻来了。坐了一会,他扯扯衣襟,道“你这院子如此这般炎热,待着甚闷,不妨陪朕出去走走。”

也不管我是否愿意,抓着我的手腕就出了宫门。

赵圻带我在宫中转悠许多地方,一一同我介绍,哪处宫殿所住何人,一路转至文德殿。

他道,“朕处理政务,寝食都在这殿里,你平日若是无聊,多来走走,朕喝惯了你的茶水,乔内侍做得喝起来不那么合口。”

我顺从的应好。

手被他握着,冒了一掌心的汗,想着他该放我回去了。他握着的我的手推开了殿门,洗漱更衣后拉着我往榻上躺去,另一只手反复来回抚摸我的肩头,看我的神情里多了许多情愫。

今日赵圻同往日里的和衣而眠很不一样,只着一件单薄而又宽松的里衣,里衣遮住的胸膛随着他的动作若隐若现。

赵圻的眉眼唇鼻放大在眼前,我惊得朝后退了又退,赵圻搂腰将我贴上他的胸膛,强迫我与他对视。

“皇后,朕给你的时间是否太多了?多到让你忘了你的身份和责任?”

今夜的赵圻,让人捉摸不透。

“臣妾……不曾忘记。”

这是我头一次见赵圻发如此大火,我自是不知,他的愤怒,皆起于我眼中流露的恐惧。

翌日清晨,回了和坤宫,茶端上来还没喝上,太后便来了。

“皇帝同龄的朝臣今年膝下大多都已儿女承欢,寒山庙有座送子观音,极为灵验,改日你同我一道去拜拜。”

俯身拜礼,“儿臣遵旨。”

下月中旬,太后来旨,命我一道搬去寒山庙,沐浴斋戒,誊录佛经,以示诚心。

下月下旬,檐外清雨不绝,阿岑不急不躁,在一旁研磨添纸,压低声音道,“姑娘,王爷明日午时三刻途径寒山崖,邀您一叙。”

我点头应道,“知道了。”

次日午时,大雨延绵不绝。我翻出来青玉簪子藏在袖间。阿岑撑来伞,自后门出来,一路往崖边走去。雨极大,浸湿衣衫。

崖边少年撑伞屹立,眉眼都带着浅浅笑意,栓在一旁的马儿,使劲抖落掉在身上的雨水,车身在崖边摇摇欲坠。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小酒馆那日,他出征在即,而我待字闺中。

赵隅卸下马车,扬起马鞭拍在马屁上,马儿朝林间奔去,马车被卸了力,自崖上翻滚下去,四散开来。

马儿跑走的方向,传来匪贼的声音。我下意识抓上赵隅的手。

赵隅牵紧我,边走边道“是友非敌,勿慌。”

阿岑远远跪在一旁,身上的衣裳满是泥水,朝着我行了三个跪拜之礼。

我走了,跟着我的四哥,做了一场被匪贼追杀坠崖身亡的戏码,丢下所有荣华富贵,恩宠荣耀。

也弃了我左丘家的仕途……

〔9〕

四哥带着我,一路往西南而去,最后定居在地属黔南州的一个山间村落。

村落人烟稀少,统共不过十户人家,户户朴实热情。家户虽少,孩童却多,家贫,有十一二岁的少年,仍未上过学堂。四哥感恩农户款待,做起了教书先生,教孩童少年识文断字、练武射箭。

南方多绿植,村落里的绿竹尤其多。四哥选了处竹林搭建屋舍,村中壮硕青年皆来搭手,不过三五日,屋舍便搭好了,顺便在一旁搭了个简陋的书舍。竹屋四周的篱笆栽满雏菊。

屋成,四哥买了一匹质地上乘的红绸缎,为我量身定做了一套红嫁衣。婚礼当日,院子里摆了几桌酒席,前来到访的宾客,只是村里的农家人,只有喜庆热闹,无权贵攀附。做嫁衣剩下的布料,撕成长条,布满了篱笆丛,远远看着,像是林中雀跃的火苗。出门在外,省了许多礼节。梳妆之时,四哥替我戴上一顶翟鸟发冠,我将藏了许久的簪子,插进四哥的束发上。拜过堂,饮过交杯酒,四哥卸了我的红盖头,牵着我的手,回敬众宾客的贺酒。

夜深,宾客尽兴而去。竹屋只余我和四哥两人。我们并坐床沿,相对无言,夜深人静,只有火红的蜡烛燃得噼啪响。

四哥替我取下发饰,把发冠推到我面前,"钦儿,我本想送你凤冠霞帔,以十里城庄为聘,迎你为妻,可我现在只有一顶翟鸟发冠,一间陋屋,嫁与我可觉委屈?"

"四哥,自幼至今,能和你一起,相知相识相守,幸之有余,何谈委屈?"

四哥拥我入怀,下巴磕在我发顶,许久,听见他说,"洞房花烛不可耽误吉时。"

大抵酒烈,四哥和我的脸都红得火烫,他抬手灭了蜡烛,解了床幔。

天明,四哥盯着床单上那一抹红色,眉梢眼角都带着喜色,像极了毛头小子,全然没了平日里沉稳的样子。

村子贫,大多家里人口多,能干活的也仅有两三个人,常年受饥。四哥不懂种植,略懂经商之道,村里的娘子们都会做些纺织的活计,四哥计以生财,用余下积蓄开了间织坊。

织坊小有所成,时经大半年,至第二年春,开了布庄。生意不大,布庄有专门的人经营,四哥依旧是个教孩子们习文断字的闲散先生。

四哥极爱射猎,三天两日便要到山上狩猎一番。起初,四哥总要带上我,与我比试,美名其曰,检查功课。自查出身孕来,四哥不再带我上山,出去狩猎的次数也少了,大多时候待在竹屋,读话本子逗我开心。

时至五月,算算日子,等到腹中胎儿落地时,正巧是在冬日。家里有许多兽皮,想起我许久未碰的刺绣,不由得技痒,想替我腹中孩儿做衣裳。日复一日,除了衣裳,还做了许多梅花手绢。

村中张娘子来访,拿着手绢说道,"娘子绣得这般好看,不妨拿到布庄上卖,定能博得大户人家喜爱。"

我觉着可行,便托了张娘子替我带去,不过几日,果真被看中,卖了个好价钱。

我心下欢喜。

夏去秋至,秋去冬来,大雪已覆了竹林一层又一层,而布庄的生意也越做越大。

十里之外有座雪山,布庄老板押运绸线时途经雪山,被山中野狼袭击,同行的伙计伤了几个。布庄亦是托着伤来找四哥报信。

大抵是因着身子愈发重,我变得矫情许多。听闻四哥要出门,我扶着门框送他,眼泪不自觉爬上脸颊。

四哥小心揽我入怀,擦去我面上眼泪,轻笑道"去一两日罢了,钦儿无须担忧。"

拿了手帕掩面,替他理了理束发的青玉簪子,"四哥,不能过两日再去吗?"

"又近年关,那狼几番伤人,布庄的伙计还在路上,一日也不能耽搁啊。"

四哥理了理我衣襟,"顺便再给你添件袄子。"

四哥终是走了,院里徒留一行马蹄印。

四哥走后多日不见归亦无消息,我心中焦急万分,在榻上辗转难眠。恰时,门外传来马蹄踏雪声,心下喜,忙起身开门。

来人不是四哥,而是我的兄长,左丘汶脩。

两两相望无言,许久,兄长沙哑的声音打破寂静的雪天:"钦儿……"

只此一句,惹得我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果真……果真是你。"

兄长眼中闪烁着泪光。

"是……是钦儿……"

"皇后。"

面上的泪还未拭去,兄长身后传来一记宛若勾魂的声音。那仿佛断线的珍珠般的泪水,停挂在脸颊上。

男人一袭白色狐裘,手背在身后,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一丝不苟。那张清冷的脸比起两年前更慑人几分。

我周身的血液仿佛被脚底下的雪水一点点吸走,抓住最后一丝力气,半跪着朝他行礼。

"圣上金安。"

"金安?朕的胞弟拐走了朕的皇后,终日不知所踪,朕夙夜难寐,如何能安?"

我双手下意识护着腹中孩子,头压得更低。

他讥笑,半蹲下齐眼看我,"皇后身体不适,出宫休养两载,今面色红润,身子大好,朕今日特来接皇后回宫。"

我瞪圆了眼,极力平息从心底生出的不安和焦灼,一道气流趁空转进腹部,疼痛袭来。

我和四哥的孩子,出生在这个雪天。

〔10〕

三年后,京城,大雪,和坤宫。

一位姑姑模样的婢女自正殿出来,朝着门口巡守的两个婢女吩咐道:"煮一壶上好的碧螺春来。"

两个婢女十四五岁的模样,得了吩咐,道:"是,清竹姑姑。"

青竹端了茶水和几盘点心,又赶回正殿中去。

皇后娘娘左丘汶钦正逗着左丘大人家的小女儿咯咯咯咯的笑,左丘夫人苏栊钰在一旁的凳子上看着她和孩子,含着笑不言语。皇后逗了一会便觉得乏了,就把孩子给了大侄儿左丘丞峪牵着去别处玩,"前些日子,珙儿得了一匹木马,峪儿好生带着妹妹去玩玩。"

大侄子峪儿朝她拱手作揖,"是,姑母。"

遣了屋中婢女跟着,只留青竹随伺。

皇后喝了口茶,道:"嫂嫂当年生的是孪生子,峪儿和杼儿常到本宫宫中来,那湛儿至今没见着几回,可是怕了我这姑母?"

苏栊钰将将润了喉,听皇后如此说,面色微变,忙不迭的回道:"劳娘娘惦记,湛儿身子羸弱,易染风寒,得了咳嗽十天半月不见好转,婆母心疼得紧,风雪天时时盯着不让出门。"

皇后轻笑,"母亲最是疼爱孙儿,天气转晴了嫂嫂再带进宫来给我见见可好?"

"是,娘娘。"

又说了些家常话直至用过午饭,皇后才将母子三人放回家去。

京城雪极大,官道上晨初扫尽的积雪此时又积了厚厚一层,马车行过,留下深深的车轮子印。

左丘汶脩下了朝,顶着一头雪水进屋,只见妻子抱了暖炉坐在炭火前神游。他冻得似冰的手覆上她脸颊,她才回过神来。

"在想什么?"他搓搓手放在炭火上烤。

苏栊钰将怀中的暖炉塞进他手里,拿了一方帕子,替他擦头上的雪水。

"今日入宫,皇后娘娘又问起了湛儿,官人,娘娘会不会想起什么来了?"

左丘汶脩回道:"不会。"沉默半响又接着道:"她心里清楚,她不能想起。"

是啊,她不能想起。

三年前,皇帝赵圻在宫中得知汶钦尚在人世的消息,带了左丘汶脩和遍寻民间寻到的巫医,隐去身份匆匆出发往千里之外的黔南州而去。

马不停蹄赶路月余,越是靠近,暗卫寻来的消息越多,可无一不是"佳人安好,有良君相伴"此类。

赵圻气得摔尽屋中杯盏。

不过是一介文臣之女,竟胆敢挑战天子威严,同他人私奔,将皇家颜面置于何地?

左丘汶脩应声跪地,"皇上息怒!"

赵圻冷哼,"你左丘家当真是养了个好女儿。"

赵圻一行三人,在距雪山不远处稍作休息。生火取暖的空当,雪山发生雪崩,动静巨大,地上的火堆都被震得四散开来。

平民打扮的暗卫匆匆来报,“公子,前方雪山崩塌,伴随落石,路过的村民十多余人被埋其中,府衙救出八九人,目前尚有四人不知所踪,其中一人……”

暗卫话说一半停了下来。

赵圻皱起眉头,“说。”

“据同行的村民所说,像是安平王爷。”

赵圻眉头皱得更紧一些,语气中不觉带上几分愤怒,“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挖出来。”

赵隅后脑勺被落石砸中,府衙将他同其他三人挖出来时,血已经浸染了大半上衣。

巫医与赵圻言,“令弟伤得很严重,日后恐难走得稳当,记忆会出现错乱,难以辨认现实与幻境,好在今日遇见的是我,若是旁人,怕是无力乏天。”

赵圻闻言,计从心生:“听闻大夫有能篡改人记忆之技,我这弟弟但请大夫全力救治,所求不多,可保性命无虞便好。”

巫医明了“是,公子。”

林间竹屋,被厚厚的大雪藏,有一妇女开窗,落在窗上的积雪唰唰落下。妇女探出头来朝远处眺望,满面愁容,不知山上林间,有两团白色隐在雪色之中,窥探已久。

赵圻和汶脩隐身在竹林之中,所处位置正对上她开窗的方向。

许久,竹屋里的人儿没了动静。汶脩骑马朝竹屋先行一步,赵圻看了片刻,复跟上。

左丘汶钦的孩子折腾了一宿,最终出生在大雪弥漫的晨曦。

篡改记忆的技法,赵圻在汶钦身上故技重施,抹灭了她这两年的记忆。

赵隅醒来时,一身白裘的赵圻坐在他床边煮茶,屋里的碳火烧得噼啪响。

“皇……兄……”赵隅喉咙仿若被捏住般难受。

恰好煮的水烧开,赵圻倒了一杯白开水,放到一旁冷置下来,再递到他手里。一杯温热水过喉,嗓子才舒服了一些。

“你可还记得如何受的伤?”赵圻饮了一口杯中茶,问道。

赵隅低头沉思,末了摇摇头,“臣弟,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便不想了。”赵圻起身,替他压了压被子,“北境是国之要塞,不可一日无主,你既已醒来,即日动身北上。”

赵隅奉旨北上。另一边,赵圻和汶脩赶了辆密不透风的马车,往京城方向而去。赵圻欲将汶钦送回寒山寺休养,待日后再寻个由头将她接回宫。

入京前一日夜里,左丘府的少夫人苏氏诞下一位千金。是以,左丘府的家奴带着喜讯前来分道口迎接自家公子。

赵圻听闻喜讯,邪魅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将其一分为二,恭贺道:“恭喜爱卿喜得千金。”

汶脩不解,颔首接过,恭恭敬敬的道谢。

“夫人诞下孪生子,可喜可贺。”汶脩惊愕抬头,赵圻唇边挂着淡淡的笑,他接着说道:“左丘府许久不曾热闹了,这等喜事可得大办一场。”

转眼这对孩子到了百日,左丘府承圣意,办了一场令京城达官显贵都艳羡不已的百日酒。

彼时,左丘汶钦被赵圻以小产身体弱,不宜再诵经祈福为由,将她接回宫中休养,已有两月。

她浑浑噩噩在宫中过着日子,白雪化尽复二年又积满整座皇城。空白了两年的记忆里,身边的随伺女婢从阿岑换成了清竹。她曾问过阿岑的去向,清竹只说阿岑在寒山寺时遇见一位香客,与之暗生情愫,求了她做主,自嫁了去。

皇后不在宫里这两年,赵圻纳了几位妃子,却无子嗣。她回宫一年半,与赵圻相敬如宾,恩爱不疑,次年二月里,诞下皇长子,赵圻大喜,立为皇太子,取名珙。

皇太子珙出生数月,各宫嫔妃接二连三传来喜讯,向来不喜她的太后都对她多了几分仁慈,将执掌后宫的凤印交还给了她。

南国进贡来一批新鲜的荔枝,她想着还未曾见过那对孪生的侄子女,拿了些荔枝便去了左丘府。未让门卫通报,兀自进了门。途径前院,见一锦衣奶娃娃手脚并用攀爬在枯树干做的假山上,伸手想要摘假山上开得正盛的睡莲。花没采到,脚下踩滑,从假山上一骨碌滑了下来。汶钦从廊上翻过,稳稳接住。奶娃娃惊恐未定,哇哇大哭起来,嚎了两声,方觉失礼,于是,扯过自己的袖子擦干净眼泪,从汶钦怀中下来,朝她拱手作揖。

“万谢相救!”

小娃娃生了一对美丽的杏眸,不过是初次见面竟觉着这奶娃娃异常熟悉。

苏珑钰闻声而来,距十步之外停下了脚步。

汶钦蹲在小儿子丞湛面前,满面慈蔼替他捋顺头发,擦拭脸上的污渍。远远瞧着,竟觉得甚是温馨。

京城的大雪连续下了十日方止,来不及清扫的积雪累在宫墙下。避世几月的太阳终于拨开层层云雾,照进偌大的皇城。#推文#?#小说#?#言情#?#古言#?#故事#?

和坤宫内的梅花相继开放。

屋子里摆了几盆碳火,汶钦双目紧闭躺在贵妃椅上,怀中抱了一个木匣子,梅花的香气从开着的窗户飘进屋子里来,有几片花瓣随风落在她身上。

她手指尖挂着沾满鲜血的手绢,手绢垂下来的一半落在碳火盆里,被火星子燎了大半个角,唇角有未擦干净的血迹。

木匣子从她怀里滚到地板上,里面原本装着的信件,此时化作一地纸屑灰。

皇后薨了。

〔后记〕

北境。

赵隅胸口处传来万蚁钻心般的疼痛,疼得额上密密麻麻的铺了一层汗珠,面颊上的两行清泪擦净又满面。

他喃喃自语:“我这是怎么了?”

京城。

废弃多年的将军府内,一棵枯萎的桂花树旁,被挖出一个大坑,里面还存放着一坛子陈年酒酿。赵圻白衣胜雪,洁白的下巴冒出许多胡茬,高高束起的头发有些许凌乱。他坐在满是枯草的院子里,一碗碗的喝着坛子里的酒酿。春风来,吹过脸颊,只剩下冰冷的凉意。

文/阿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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