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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杨闻宇

前不久，得知老朋友郭兴在洛阳逝世，不胜唏嘘，关于他和妻子吴桂荣的一幕幕往事，重新浮现在心头。

那年在北京，一个偶然机会，我遇到从罗马尼亚访问归来的郭兴同志。影片《平原游击队》里让日军闻风丧胆的武工队队长李向阳，就是以抗日英雄郭兴为原型的。郭兴当时60岁了，那爽快洒脱的言谈举止，依然洋溢着银幕中那个李向阳的神奇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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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漫步在西山脚下一座普通的小花园里，草深树浓，秋虫唧唧，仰望着树隙间透出的半轮明月，郭兴嘀咕：“明天，你帮我发个电报吧。中秋节要到了，我想回辉县老家，去妻子坟上看看……”

“啊！她不在了？”我吃惊地盯住他。

“她牺牲那年，才20岁。”随着他有些沉郁的声调，我的思绪也沉浸于烽火岁月的太行山下……

姑娘叫吴桂荣，小郭兴两岁。1942年，郭兴带领的武工队经常在南关村一带活动，一进桂荣家，她就端出花生、核桃热情款待，一阵风似的忙里忙外，张罗好吃的。暗地里塞给郭兴的鞋袜，针线活儿特巧。战争年代的姑娘，喜欢打枪，一得机会，她就抓起郭兴的短枪，要他手把手教练瞄准。两年之后，两个人办了喜事。武工队日夜袭击敌人，小两口难得相聚个三五日。每次见了面，背过人去，桂荣就悄悄地劝郭兴：“别太冒失了，万一伤着怎么办？外边到处贴告示抓你哩，写着谁捉住你，一元一张的中央票‘斤对斤’行赏哩。”那时候，三元钱买一斗米。郭兴重多少斤，领赏者就能得到多少斤中央票，可见日本鬼子对郭兴恨到了什么地步。上级领导也很操心，给郭兴规定：5个人以上方可外出行动。

桂荣见她的叮咛不被在意，便加重了语气：“咱娘隔几天就哭一场哩，眼泪都快哭干了。”

“怎么回事？”郭兴瞪着眼睛问道。

“敌人一会儿说捉住你了，一会儿又说在哪里翻出你的尸首，造谣造得有鼻子有眼，娘扛得住吗？”

婚后一年，抗战胜利，郭兴他们又和汉奸保安团较量、周旋。1947年，桂荣入了党。夏天，快坐月子了，为着安全起见，组织上送她进了太行山。8月，郭兴的独立营在郝庄一带与敌对阵，桂荣突然抱着新生的女儿下了太行，住在离辉县县城25里的五里河村，一面参加妇联工作，心里又切盼着能见到郭兴。那时候，桂荣的心像是穿行于云隙间的眉月，一心盼丈夫看看才两个多月的女儿。年轻的妻子、母亲，纯净的匆匆穿行的眉月便是她执著的身影。

五里河离郝庄九里地，中间夹个孟庄。战斗间隙，郭兴带一个班，轻骑小径，夜深露凉，赶到五里河住过两个晚上。静夜里，女儿睡熟了，郭兴吻着女儿，心里荡漾着力量和喜悦。桂荣靠在丈夫的肩头，轻轻地说：“区公所的《人民日报》（晋冀鲁豫所办）上，有夸奖你的文章哩，大题目是《人民的旗帜》，小题目是《记太行郭兴模范武工队》，文章好长呢。”灯光映着妻子泛红的脸庞，因为心跳得厉害，太激动了，热烈的目光又移向了女儿，“孩子还没个名儿，你们又一个劲儿打胜仗，我看，就叫‘胜利’吧。”当时，刘邓大军正在向中原挺进，郭兴也觉得这个名儿很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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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户人家的村庄，黑乎乎、静悄悄的，星光下一溜轻骑，流水一样，深夜里去，拂晓前就撤了。

一天后半夜，附近的连队向营部报告：孟庄、五里河方向狗咬得很凶。流动哨也发现，郝庄的苞谷地里新踩出了一条小径。与此同时，正面匪军从县城方向又出动一个团，与我驻沙窝的51团在史村前边接上火了，枪声很密集。显然，有一股敌人毒蛇似的绕过独立营，阴险地朝后面偷袭了。郭兴赶忙带着队伍向五里河方向包抄。赶到孟庄，清晨5点，迎头拦住了偷袭而入的保安团。保安团头子秦守英，奸诈阴鸷，原先是伪军四大队大队长，日军垮台后，又投靠国民党，与郭兴他们是死对头。

独立营和各路民兵相互配合，迅速在夜色下撒开了天罗地网。51团在史村“钉住”了正面之敌，秦守英6个纵队全被堵截在孟庄。同志们怒火中烧。破晓时分，将敌人压进了一座财主的大院。秦守英亮相了，登上房顶，挥着小手枪嘶叫：“给我顶住！顶住！郭兴带着独立营抢他的老婆来啦。他这是妄想！”

啊！桂荣！郭兴心头一颤，一股无名之火腾烧在胸膛。他抱住二连的捷克式机枪，忽地直立于房顶。旁边的王指导员看到后，扯住膀子要他下来。郭兴一急，咬住牙蹬了一脚，王指导员滚跌到下边去了。硝烟弥漫，枪弹如雨，郭兴对准敌人就是长长一梭子，只见秦守英“哎哟”一声，从对面房顶上消失了……战斗结束，歼敌300余名，活捉70多人，秦守英左膀中弹，半倚在门边，耷拉着脑袋。郭兴剥下他那柄锃亮的小手枪，匆匆朝村东赶去。

曙光中，小庙前的台阶上围了一圈人。拨开人群，郭兴怔住了：他的妻子桂荣被五花大绑着，衣衫撕破了，乌发凌乱着，倒在柏树下的血泊里。布鞋水溻溻的，裤管湿淋淋的，这是被黎明前的露水打湿的。郭兴颤抖着抱起她，泪花在眼里打转转……一个俘虏哆嗦着交待“从五里河押来，关在小庙里，孟庄守不住时，四个人架出她，秦守英朝她……朝她开的枪……”

在秦守英登上屋顶垂死挣扎时，他那手枪枪口上正冒着青烟。在艰苦的岁月，罪恶势力以垂死的余威制造着带血的爱情，当战地上的连理之株刚刚冒出花蕾的时候，年轻的母亲吴桂荣，却被行将灭亡的恶毒火焰吞噬了！郭兴拔出小手枪，端在手里盯了一眼，铁青着脸，冲进俘虏群，一枪一个，击毙了四个帮同行凶的刽子手，其中有一个是保安团中队长。为这件事，战斗结束后，组织上严肃批评了他。

由于牵挂着女儿，郭兴赶到五里河。“胜利”被一位姓张的大嫂搂在怀里，睡着了，眼睫上还承着泪星儿。

乡亲们向郭兴述说了事情的经过——

保安团是冲着郭兴来施行偷袭的。秦守英从内线得知桂荣住在五里河，估摸郭兴也会在这儿过夜，于是就倾巢出动。区公所也大意了，仓促顶了一阵，退出了战斗。敌人一看没有郭兴，便将所有年轻妇女往一所大院里逼赶。区公所的小李抱着“胜利”朝西奔跑，几个敌人紧追不舍。小李急慌慌跑到张大嫂家，大嫂见“胜利”又蹬又嚎，忙搁下自己的女儿，将奶头塞进“胜利”嘴里，抑制住哭声。小李在枪声中翻墙跑了。“胜利”头上的白格儿单帽落在大嫂的女儿身边，几把明晃晃的刺刀逼上前来，敌人厉声斥问：“区公所那王八羔子哪儿去啦？”

大嫂紧紧搂住“胜利”，一声不吭。

刺刀转向了地上的孩子：“是不是那个小子扔的？说！”

大嫂话未出口，“哇”一声惨叫，地上的孩子就被刺死了！天旋地转，大嫂一声惊叫，扑在“胜利”身上……

年轻的妇女被圈进一座庄院，黎明前的院里烧起了几堆大火，火苗在寒闪闪的刺刀尖上蛇一般跳跃。

“要的是郭兴的夫人，趁早站出来。”

院里鸦雀无声，姐妹们的身子紧紧遮护着桂荣。秦守英凶光毕露，动手揪出五六个妇女，皮鞭、棍棒、枪托，逐一拷问。拷问声中，秦守英跺着脚嚎叫：“郭兴的老婆不出来，明日中秋节，你们都给我到阴司去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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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火噼噼啪啪，凄惨的哭叫声撕天裂地，迎着熊熊火光，一个苗条清秀的身影，倏地挺立在秦守英的当面：“禽兽！住手！”头微仰着，沉稳、坚定。好一尊石雕——与太行山峰一样的一尊石雕！

就这样，青草小径上一串串露珠雨一般洒落，五花大绑着的吴桂荣，被强行拖到了孟庄……

郭兴轻轻揩去女儿颊上的泪花，重新将女儿递进张大嫂怀里：“大嫂，你就是‘胜利’的妈妈！”

翌日是中秋佳节。独立营赶到20里外的薄壁，众乡亲抬来了猪、羊、蛋、酒、枣子、花生、月饼……庆贺地头蛇保安团的最后覆灭。激战后的太行山月，那样的皎洁、明润。小桥流水，柴扉小屋，恬静巍然的大树，统统浸淫在圣洁的月光里。对着山乡明月，斟满一杯酒，郭兴低低地弯下身，身后的战友们也低下身，轻轻洒在土地上……

回忆至此，中断了。郭兴又一次抬起头，凝望着渐趋皎盈的月儿。脚下草声窸窣，虫吟更细碎，更轻微。

“你女儿离开妈妈38年了，她现在在哪儿工作？”我问。

“在新疆。她带着妈妈的一帧照片。”郭兴沉了一口气，“那把播种下罪恶的小手枪，可在我手里存着哩。”郭兴眸子深处，掠过了一线光芒。

“以后我到新疆出差，如能见到你的女儿，也就能见到桂荣的照片了。”

郭兴俯望着脚下的一缕月光，半天半天，又低声重复着一句方才讲过的话：“我的桂荣是在太行山里生下孩子，想我想得不行了，才赶到五里河的。”

“她的墓，在孟庄吗？”

“迁到我们金章村了。离村口挺近，一展眼就能看到。1958年、1962年、1976年，我为她扫过三次墓。这次中秋，是第四次！”

共产党人，浩气传千秋；中华儿女，英风撼太行。像郭兴这样从战争风云中闯荡出来的传奇式的英雄，是以人民的挚爱、亲人的鲜血为基地而挺立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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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的一轮明月，是人间纯洁感情的升华、凝聚。38年里，每当郭兴同志伫立在芳草青青的烈士墓前，巍巍太行山将与他一齐垂首、默哀，一同悼念中原土地上这位朴素而忠贞的农村女儿——吴桂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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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 ：李根萍

编辑 ：乔晖、左海亮、张署光、刘德

刊期 ：197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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