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我与先生聊起茶道美学，为了让他快速领悟要义，我推荐他看了一部日本的电影《寻访千利休》。
这部电影我曾推荐给很多人看过，每个看过的人，都会沉默良久，若有所思。先生也不例外。我知道，他的灵魂被震撼到了，被一种无可言说的力量。
做为一代茶圣、日本的茶道美学宗师，千利休说：“只有美的事物能让我低头”。面对丰臣秀吉的霸权和诬陷，他宁可高昂头颅选择死，也绝不低头苟活。
———美，是有傲骨的！
就像影片里千利休一生所挚爱的那位惨遭拐卖的朝鲜公主，不自由、毋宁死！她宁愿选择微笑着喝下一碗毒药，平静地结束掉自己的生命，也绝不肯卖与野蛮人为奴。面对命运的磨难，她始终平静如水，不哭，不闹，悄无声息地静默、端坐。即使素面朝天，寒衣蔽体，也掩盖不了她安宁、专注、纯净、浑然天成的美，通体上下都散发着高贵的光彩。让人赞叹，让人敬畏，让人欣赏，唯独不敢亵玩焉。
可她原本是那么珍爱生命的美好。在身陷囹圄，争分夺秒逃命时，她都会因为路边一朵盛开的无穷花而驻足。自尽之前，她看到千利休让枯萎的花朵重新绽放，她欣慰一笑，慷慨赴死。一个如此珍爱生命细微美好的公主，却坦然选择了死亡。
她的美好与高洁、勇气与傲骨，给千利休上了永生难忘的一课！让千利休的美学中永远透着一股不谄媚、不逢迎、不娇矜的力量感，在清冷中静默地高贵，在洗尽铅华的质朴中超然出尘，遗世而独立。那一刻，我似乎懂了“侘寂”美学的精神气韵。
这个电影我独自看过两三遍，但这次看完，与先生在讨论人物剧情时，一句话突然闪现在我的脑海里：
——美，是摄人心魄的精神感召力！
无疑，千利休对美的认知，天赋异禀。
年轻时，他为了拜武野绍鸥为师学习茶道，做了一个见面礼——竹制的茶匙（影片里翻译的是茶则，其实是茶匙）。一个原本普通的茶匙，很多人诟病上面竹节的丑陋。千利休稍作修改，便将竹节变成了一个内凹的漂亮切口，一下子就精致了。绍鸥评价他说：“他可以发现任何事物的美”，遂收他为徒。
——美，在细微之处见真章！
千利休第一次惊艳的亮相，就是给织田信长敬献唐朝宝物。他不仅迟到了，还仅仅只是捧着一个看似普通的螺钿描金黑色漆器方盒，被一大堆围观的献宝人嗤之以鼻。
千利休不紧不慢地缓缓推开门，抬头看了看天，将漆盒放在屋外的廊下，倒入了一碗清水。请大家观看：
只见天空中的一轮皓月，在漆盒内的“山水间”升起，静谧皎洁，粼光闪耀，犹如一片波光万顷的海，美极了！众人皆惊！织田信长将自己的一整袋金子全都赏赐给了他——其他人只是懂得物的工艺和价值，而千利休真正懂得物之美。
这样极致的浪漫美感，这样“得月”的奇妙巧思，让人叹为观止。
就连我们司空见惯的镂空雀鸟剪纸，在千利休的手中，都会变成在烛光灯影下跳舞的生命，活灵活现、跃然纸上。
千利休对美的发现、理解、感悟，藏在所有的生活细节里。美，就是他的生存形式，他就是他所创造的茶道生活美学的代言人。
记得有一次他的家人在打扫庭院，将满院落叶清扫得干干净净。千利休看了，走过去，摇落了一点落叶，自然地飘洒在地上。这样才美，既不显得杂乱，也不过于空寂。他的美看起来是极致的，很难做到，但实则他并不追求极致，终究还是如花在野，师法自然。
说他不极致吧，丰臣秀吉见牵牛花盛开了，要去他的院子里赏花，千利休却把整个院子里的牵牛花全部都剪掉了。当失望的丰臣秀吉走进茶室时，猛一抬头，看到了千利休插在墙壁上的唯一的一朵牵牛花，明丽盛放，花开正艳。
——美，是专注的！
我时常觉得千利休的美学里，透着禅宗的哲思：“这花，我不看它时，它没有盛放；当我看它时，它便开的愈发明艳起来。”——我过年时，时常对先生这么说。
我先生平时对这些花草的美比较钝感，我过年时就插了几朵玫瑰花摆在餐桌上引导他观赏。后来，他吃饭时会自己说：“媳妇儿，你看，这朵玫瑰花花朵变大了，开得真美啊！”我说：“对呀！你要用心地去欣赏它，每天观察，就会发现它们生命不同阶段的美。不知死，焉知生？不知生，焉知死？觉知生死，觉知生命。”
记得影片里，千利休的夫人修剪花枝时，将多余的无穷花丢弃在院子里，千利休见了，默默走过去，找到洁白的白纸，将花小心翼翼地捡起来，包裹好，揣进贴身的衣兜里。直到他的夫人收拾衣物时发现，展开，花朵虽然已经干枯，但是形态饱满挺立，透着另一种干花的美。
——美，是需要精心呵护的！
但，生有生的美，死有死的美——千利休应该是最能体会的。那朵干枯却依然美丽的无穷花，就像那位朝鲜公主，直到生命尽头，都是那么仪态万方，美丽优雅，既凄美，又高贵。仿佛一次圣洁的生命告别仪式。
——美，是惊心动魄的！
——美，是不完美的！
武野绍鸥在茶室里放了一个漂亮的双耳花瓶，与茶龛里的挂画相得益彰，并无不妥，但总觉得缺少了一点美感。他让千利休看看是什么问题。千利休二话不说，走过去猛一挥手，将花瓶的右耳砍掉一部分，掉落的碎片散落在桌子上，与残缺的花瓶遥相呼应，一下子使整个茶龛都生动了起来。武野绍鸥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美，是质朴简洁又很难的！
千利休让一位烧陶的老手艺人，为他烧制一个朴素的碗，老匠人烧了很多年，很多很多个，千利休都不满意，直到最后他了解了千利休和朝鲜公主的故事，烧出了一个刚好可以握在手心里的朴素的茶碗。
大学时，有一次上传播学理论，老师引申开，给我们讲起了美学，说柏拉图在《大西庇阿斯篇》里写道：苏格拉底和西庇阿斯讨论什么是美，双方辩论不休，最后得出“美是难的”这一结论。当时，对苏格拉底这句话我还很不同意。但是看到千利休电影里这一幕时，我似乎有点明白了。
美虽然难，但却也很容易得。只要你肯做个生活的有心人。
生活中从不缺少美，只是缺乏一双发现美的眼睛。
记得抗战时期，西南联大教学条件简陋，暴雨敲打着铁皮屋顶的巨大响声淹没了老师的讲课声，陈岱孙教授悄然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大字——静坐听雨。
半个世纪之后，来自江大文学院的周衡老师对学生说：“我给你们两次逃课的机会。一定要有什么事比上课更加重要。比如说楼外的蒹葭，或者今晚的月亮”
人生有许多浪漫美好、缱绻婉约、气韵生动、赏心悦目，这些都可以称之为美！
生命中从来不乏高天的蓝辉和群山的巍巍。
向美低头吧！不仅是吸引，更需要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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