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皇城,并没有听到太子发丧的消息,宫中的人只说太子又悄悄离宫,不知去哪儿云游了。
这样也好,死亡总归是沉重的,少一人承受便少这一分沉重。
“长华,我回来了!”
我尽可能的让自己看上去婉约端庄,推开了安悠阁大殿的门。
只见百里长华半卧在窗前小榻上,手里捧着一本书,案上放着一盏早已凉透的茶。他点了安神的香,大殿中的香炉淡青色的烟袅袅而上。
听到声音他猛然回神,抬眸看我。男人唇红齿白,眉目如画,墨发难得披散,略显凌乱,那一身青色长杉也不似往日严谨。不过他这模样,倒是别有一番风姿呢!
随后他冲我浅笑:“你终是回来了,那日我回天合宫却找不着你,甚是担忧。”
他这是……关心则乱?
解决了这些麻烦事,我心情愉快,步子也轻快了许多,走上前问他:“你在做甚么?”
“我在看书。”他眉眼略显得慌乱。
我眨了眨眼,盯着他手中那本佛经,道:“你书拿反了。”
他暗吸了口气,一脸天塌不惊,自若将手中的佛经轻轻合上搁在了低案上,应声道:“嗯,拿反了。”
一阵尴尬后……
我觉得该找些事做,来缓解缓解这让人窒息的气氛。
“你头发好乱,我替你打理打理,如何?”
他颔首淡然道:“多谢娘子。”
不知为何,他这次叫我娘子,竟也听着顺耳多了。随后我找来了象牙梳,走到他身后,替他梳理着凌乱的青丝。
他发丝生得极好,让我起了玩心,梳了好些时候。他静默的坐着,没显露出一丝不耐烦来,反倒很是配合。
“我们何时起程回无忧城?”我有些惆怅的问。
他的头偏了下,嗓音略有些低哑道:“明日,焰绮以为如何?”
“呃……甚……好。”
虽说皇宫也不自在,但我还没想要这么快回无忧城去。
那晚,我整好睡下,门外有宫人传唤:“百里公子,三公主请您过去一趟。”
百里长华才将好把外杉挂在椸架上,听到门外的传唤,身形顿了顿,也未回头看我,只道:“你去回三公主,内人身子不适,不宜夜出,十分抱歉。”
门外的投影并未急着走,稍等了片刻,直到百里长华熄了灯后,宫人才匆匆离去。
他随后躺下,与我保持着些距离,想是怕我不自在。
我心中对他百般内疚,不该对他使用迷情草的粉沫,不该从一开始就欺骗他,可现在回不了头了,我必须为自己的所做所为承担相应的责任与代价。
“长华,明日就要走了,为何不肯再去见她一面?”
他神色突兀变得极为严峻,让我心中十分不安,也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只知道他此刻定是生气了。
他喉结滚动了下,偏头看向我,眸光灼灼让我一时移不开视线。
“你可以对我没有情,但绝不可以将我推给别人,至少你此时此刻还是我的妻子。”
他语调很平缓冷静,但那双清澈略显委屈的双眸让我心中负罪感更沉重了几分。
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只是受了迷情草的蛊惑。
“对不起,长华。”是真的对不起,千千万万个对不起。可我除了对不起,不知道还能对他说什么。
“睡吧,明早还得赶路。”
他闭上了眼,不着痕迹收敛了所有的情绪,没多久好像睡了过去。我冗长的叹了口气,轻轻闭上了眼睛。
次日醒来的时候,他不在了,一侧的被褥透着凉意。我竟想起那日清晨在他怀中醒来的情景,与此刻形成分外鲜明的对比。
正烦乱时,我听到推门声,他撩开珠帘走到寝房。
“长华?”
他径自收拾起行囊,边对我说道:“不急的,皇上那边我已请辞了,随时可以离宫回程。时辰还早,你还可再多睡会儿。”
“怎的不叫醒我?你只身请辞这样是否显得失礼?”
他竟露出丝孩子性,一脸无奈道:“来时,皇帝担心云织的病情,顾不上这些繁文缛节。真的讲究起来,折腾极了。”
“呵呵……”我看着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心中也一片暖意。原来他是怕我陪他受这些折腾。
起程时我才知道,这次回去不是御剑,而是坐马车。
他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们便可一边游山玩水一边赶路。”
我高兴坏了,差点做出有违身份的举动跳起脚来。
去时,已是中秋,一路行来风景难免略显清冷萧瑟了些,但比起御剑回无忧城呆着,我已很满足还能看到这些风景。
马车十分宽敞,垫着极厚的绒毯,翩跹得再厉害也不怕。香炉青烟袅袅弥散,我开始昏昏欲睡。
百里长华伸手拿下支起的竹架,将小窗放下。拿过一旁备好的裘衣披在我身上。
“天凉了,披着罢。肩膀……给你靠。”
我怔忡片刻,没有再坚持甚么,轻轻往他肩膀靠去。
他的怀抱很暖,在寒湖中漫长的寂寞,让我开始贪恋来自于他的体温。鼻尖萦绕着若有似无的檀香,让我很快放松进入梦乡。
快要出皇城时,发生了一个小插曲,萧云织御剑赶来,拦下了我们的马车。
我只听得马儿嘶鸣一声,一个急停,我整个身子差点被抛了出去,好在百里长华眼明手快,拉了我一把。
‘咚’的一声,我脑门撞在他的胸口,他闷哼了一声,也撞疼了我。
还来不及整理这复杂的心情,便听到萧云织在外悲凉的叫了声:“百里长华,你给我出来!!”
哎,这段孽缘究竟何时能休?
“我出去见她一面。”
我点了点头:“赶紧去吧,有些事情是无法逃避的,越是逃避越是孽债。”
“你……”他蹙眉欲言又止。
“嗯?”我迎上他深邃的眸,等待下文。
他冗长的叹了口气,道:“罢了。”
见他撩开竹帘下了马车,我凑上前透过空隙看他们。其实百里长华与萧云织很相配,这样远远看着,真真是一对璧人。
此时的萧云织早已没了之前的病态,只见她今日着一袭浅黄色石榴裙,系翠绿腰带,红色披帛。白皙修长的脖颈配戴金环与一串黄红相间的琉璃珠。梳起的发髻后别浅黄牡丹。
如此尽显华贵又不失端秀,不由得让人暗叹这世间有如此风华绝代的女子,只是那眉尖总端着几分清冷与忧愁,不好亲近。
她终是开口道:“你倒是薄情,临行前都不肯见我这一面。”
百里长华回答得不留一丝余地:“不该的情丝,该斩则斩,该断则断。我已有妻室,又岂能与别的女人再纠缠不清?”
“呵……”她凄然的笑了,明眸泛起了氤氲之气:“我对你是不该的情?我是别的女人?”
“于私情,你是我的同门师妹。于男女之情,便是不该的纠缠。”
她不敢相信的看着他,颤抖着双唇,质问:“你怎能如此绝情呢?我只问你最后一句话……你爱那个女人吗?”
他静默片刻,十分认真的答道:“虽还谈不上爱,但她品性纯良,温柔贤淑。是值得我去好好珍惜的女子,我已经开始渐渐喜欢了。”
一刹那,我的心疯狂的跳动起来,他说的是我么?我原来在他眼中,是这般好的。不不不,我怎的当真了?不过是迷情草的蛊惑而己。
突然萧云织朝马车这边剜了一眼,透着深沉的恨意。她该是恨我原本夺走了属于她的爱情。
这场因情的交涉不欢而散,百里长华一路上变得沉默了许多。在经过薪郡一个小镇时,我与他找了客栈歇息下来。
这小镇的风土人情很有特色,不像其它城镇早早便歇下了,此刻已是酉时,街上还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按照往常,此时该已睡下,我倚着窗,回头看了眼已铺好床裖的百里长华。
许是感到有人看他,下意识回过头来,想了想走上前道:“若焰绮还有兴志,我们可逛逛夜市。”
我心中虽喜,但尽量克制了自己的情绪,表面娴静。
繁华的街道,灯火阑珊,夜空的尽头开出璀璨的烟火。我与他站在桥上,遥望夜空中的五光十色,心旷神宜。
一阵秋风吹过,我才觉指尖略凉,身子哆嗦了一下,突然我的左手一暖,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整个裹住。
我下意识抬头看他,百里长华冲我微笑,那模样描绘不出来的俊美无暇。引得许多姑娘悄悄侧目回眸。
那一刻,我慌乱不安的抽回了手,迎上他如皓月星辰般的双眸,轻声道了句:“我想回去歇息了。”
他道:“好。”
回客栈的路上,人潮变得无比拥挤,个个脸上都一片仓惶之色。
百里长华揪了一青年,问:“前方发生何事了?”
“妖!有妖怪!有妖怪吃人啊!”
我用神识搜寻了这妖的情况,只是一只低级妖兽,不足以为惧。
“焰绮,你先回客栈,我去去便回来。”
“嗯。”
我点头,目送着百里长华离开,独自回了客栈。才刚推开房间的门,我便感到了一股强大的能量在浮动。
将门严实锁上,我沉声喝道:“出来罢!”
梵落凭空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如往常般,总透着让人不可亲近的冷傲。
“魔尊这么晚了,还亲临此地,不知有何重要的事?”
他也未跟我废话:“迷情草!拿来!!”
我怒视了他一眼:“我不会再给他服下迷情草!”
梵落嗤笑,那双幽魅的双眼意味深长的瞧了我一眼,冷嘲热讽:“看来这迷情草,没有对百里长华起作用,倒是对你起了作用。”
“你胡说八道些甚么?本神尊怎么可能对百里长华有心思?倒是你,市集出现的低级妖兽,跟你有没有关系?!”
“没有!!”梵落咬牙怒道。
“你敢发誓,真的不是你?”
“不是!蠢神仙,你把本尊当成甚么人了?!”
我撇开脸,掏了掏耳窝子,道:“不是就不是,你这么大声作甚?本神尊方圆百里都听得到。”
“哼!”梵落甩袖,愤愤的背过了身去。我与他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在背后白了梵落一眼,岁数这般大了,半分修身养性都未习得,动不动就仿佛要跟人拼命。
“看来你是不想见临渊上仙了。”
“甚么意思?”
梵落的火气消了下去,语气也平缓不少:“你可知为何本尊只与你订下一年之期?”
“哦?为何?”
“从我们立下神契的那一天开始,一年之期,不多一天也不能少一天,那一天,正是临渊上仙应劫之日!”
我心口一窒:“你说的可当真?”
“信不信随你!百里长华快要回来了,剩下的迷情草用不用,你自个儿看着办罢!”说罢,梵落化成一团黑雾消失在半空不见。
我能感应到百里长华已走到了客栈前,茶壶就在触手可及之处,没有太多时间让我踌躇不前,我终是下定决心,揭开了壶盖,倒了比第一次份量多一倍的迷情草进去。
划开指尖滴了滴血,我已经不能回头了,为了临渊上仙,我所犯下的罪孽,都甘愿承受。
百里长华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一个男人。
那男人跟他一般数岁,一身正气,英姿飒爽。墨发干净利落的扎成了一个马尾,一身浅灰色劲装,左肩衣襟绣着精美图案。
双腕戴着的金色护腕很是显眼,我似乎曾在哪里见过,虽暂时说不出名字,但只怕是件了不得的神器。
他双手环胸,抱着三尺长剑,剑上坠着明珠剑穗,眉宇间不怒而威,可偏偏薄唇嘴角天生上扬,总感觉带了几分笑意。
百里长华十分郑重的介绍道:“焰绮,我向你介绍一下,他是幻凌门少主寻千络。今夜不想这般巧,一同被妖兽引去,这才久别重逢了。”
寻千络的眼神,并没有那么友善,端祥了会儿,眼中竟透着几分敌意。
“你便是逐门云千金,长华的妻子,孟芷兰?”
我微微颔首,福了下身:“小女子正是。”
他冷嗤了声:“可为何长华叫你焰绮?”
未等我出声,百里长华答道:“焰绮是她闺中小名。”
“是么?”寻千络扬着下颌,低垂着眸子盯着我,那傲漫的姿态无端生出了种蔑视:“你可还记得五年前我们见过一面?”
我心头一颤,他说这番话来,只怕已瞧出我是假的逐云门千金了。
我径自倒了两盏茶,道:“寻公子喝杯茶吧,你与长华许久未见,定是有许多话要聊,我去吩咐小二再添几个小菜。”
我哪里是真心想留他?不过是变相的赶客罢了,时辰实在不早,也不妥留在我与百里长华的房内赖着不走。
他果真朝百里长华抱了抱拳,道:“时辰不早了,不打扰百里兄与嫂子休息。”
“那好,我送你到楼下吧。”
“不劳烦了,百里兄陪嫂子吧,反正明日清晨我们还是会见的。”说罢寻千络很是识趣的转身大步离开了。
他一走,我便松了口气,许是我表现得太过于明显,让百里长华不由得失笑。
替寻千络解释道:“千络向来是这样不易亲近的性子,你不用太在意。”
其实说起来,百里长华与寻千络的性子有些相近,只是百里长华任何时候喜怒不形于色,比寻千络掩饰得更加严实。
他连喝了两盏茶水才解了渴,疑惑道:“夜市突然出现的妖兽甚是奇怪,像这种妖兽,我在‘无妄经’中有所了解,他们不会轻易出现在人类集中地。”
这低级妖兽,分明是有人召唤过来的,即不是梵落……又会是谁呢?
我只道:“别想了,还是早点歇息吧,没有答案的事情太多,不必什么都要寻根究底。”
他若有所思静默片刻,最终点了点头:“你说得对,睡吧。”
我与他同寝而眠,感觉到他气息微乱,明月照窗台,将银辉洒沓了一地。我瞪大着眼睛,侧卧着背对着他一动也不敢动。
“焰绮……”
突然,他叫了我一声,心脏骤然紧缩,连呼吸都困难起来。我闭上眼,假寐不理会他。
他无奈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还未入睡,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你问吧。”
他艰涩的开口问道:“在你心中,对我是如何作想的?”
我怎能告诉他,对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欺骗?又怎能告诉他,他不过是我寻到临渊上仙的一颗棋子,用完就会毫不留情的扔掉。
“怎么突然问这个?”我无法告诉他真相,亦无法欺骗他,百里长华从来都是个纯粹无暇的人,从未有过欺骗和害人之心。
他静默了片刻,最终只是满满失望道:“没什么,就当我没问,睡罢。”
我内疚得无法自己,转过身从身后抱过了他,低呐:“对不起长华。”
他抬手覆过我的手,安慰道:“为何要说对不起?虽然我从未喜欢过一个人,我想,喜欢一个人,对她所有的好,只是想她开心快乐,不是想要对方也喜欢我,对我好。”
“长华,你听我说。你喜欢我,或许只是一场梦,等梦醒了,你就不会喜欢任何人了,包括我。”
“是吗?或许吧……”
只希望梦醒之时,他不要恨我才好。若他真是恨我,我也甘愿承受。
次日,寻千络来得极早,我和百里长华正在一楼用早膳。
他双手环胸抱着长剑,一脸似笑非笑走了过来:“长华兄,早!”
百里长华浅笑,问:“一起用早膳吧。”
寻千络大刺刺将长剑往桌案上一搁,道:“那小弟不客气了。”
从始至终寻千络也未正眼瞧过我,直到快要用完膳,他才抬眸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
然后对百里长华说道:“这次长华兄和嫂子回去,可是有大大的惊喜!”
百里长华疑惑:“有甚么惊喜,我怎的毫不知情?”
寻千络道:“我也是恰巧路过逐云门得知的,孟伯父和柔姨思女心切,不日便动身要赶去无忧城探望‘亲生’女儿,难道不是惊喜么?”
话音刚落,眼角瞥了我一下,无言的警告。
“被你这么一说出来,只有喜,没有惊了。即然如此……焰绮,我们接下来只能御剑快些赶回无忧城了,我想你定是极思念家里的双亲。”
我心中是慌乱的,可越是慌乱,我就越要掩饰好自己不漏出马脚来。
“说的是啊,切不可让爹娘久等了。”
寻千络眉头紧蹙,料不到我竟还能如此淡定从容。
百里长华结了帐,站起身道:“我去整理包袱。”
“我跟你一起去。”我急急的站起身道,实在不想单独与这人坐在一起。
谁知,寻千络拉我重新坐了回去:“这种事情,交给长华兄做便好,咱们趁机好好聊聊罢,说起来这么久都没见了呢。”
百里长华失笑,对我点头道:“别怕,千络不是坏人,我去去就来。”
待他走后,寻千络露出了‘真面目’,冷声道:“刚才我给了你机会,你竟还敢真跟回无忧城去?!”
我冷笑,嘲讽道:“为何不敢?我是长华明媒正娶的妻子!”
“哼!”寻千络冷哼,眼中透着杀气:“是与不是,我自有定夺!你这个妖孽,我定会在所有人面前揭开你的真目面!”
瞬间,我与他争锋相对,一触即发。
“你就这么认定我是妖?可有何证据?还是说你感应到了我身上有妖气?”
“呵~别以为你道行深就可糊弄所有人。更何况,你以为我不知道魔界有一种果子叫沥果,它可以掩去妖身上的气味,隐身于茫茫人海中。”
我深吸了口气,不以为然:“随你如何想好了,我不是妖。”
“你以为我会相信?真是天大的笑话!”寻千络满眼嗤笑:“也罢,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
我终于瞬间明白,这寻千络根本就是针对我而来,什么偶遇只怕就是早已设计好的,那低级妖兽很有可能也是他故意招唤引到集市来的。
可他,究竟有何目的?
百里长华收拾好下来时,我和寻千络该谈的也已经谈完了。他说很久没去看望老城主,顺道与我们一同回去。
百里长华自然是没有异议,日落前,我们到了无忧城。
我借口说要更衣打扮一番,才肯去见双亲。百里长华应允了我道:“我在会前厅招待好他们俩老,你不用太着急。”
见他转身要走,我情急之下拉过了他:“长华!”
“嗯?”
“长华……不管我变成何样,不管我是谁,都……”都什么呢?都无害他之心?可我明明就在害他啊。
“是不是太紧张,所以说胡话了?”他轻抚过我微乱的鬓角,拉开我的手,转身走出了我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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