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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真象一个不可思议的巨物。永远不断地生育新人，又让他们腐败，把他们埋葬。早晨永远是光辉灿烂的，好似消逝的钟声中一面闪光的盾牌。

——（瑞士）杜仑马特

《陷阱》（中）

作者：王劲松

【六】

庆功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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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的庆功宴上，徐清扬醉了。

无酒不成席。他们喝的是五十三度的飞天茅台，九个人干掉了整整七瓶。

徐清扬本来算是定力不错的人，多年也难得一醉。但当天晚上曹百川兴奋得像个小孩，抓着徐清扬的手，一起干了好几杯。跟随他多年的李总助自然也要凑趣。加上赵雄夫、马自行等的敬酒，徐清扬很快就过量了，脸颊通红，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最后，还是李芙蓉挺身而出帮他解围，说他明天早上要到法院开庭。马自行还不肯放过。李芙蓉就说，我代他和马总你单挑。说着，倒满了三杯酒，一口气干了。马自行被当场震住。赵雄夫于是举杯提议大家喝个团圆酒，这才散席。

徐清扬意识越来越弱，只恍惚觉得有一双温暖的手搀扶着自己，其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上午。他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席梦思上，盖着被子。卧室里没有其他人，只余有一点淡淡的女人香。

他疑惑地走出卧室，竟发现真有个女子在他家里。

是李芙蓉！

他的眼睛一下就直了，愣了一会，才醒悟过来：“昨晚我喝醉了，是你送我回来的？”

李芙蓉点点头：“我看你喝得那么醉，怕你有什么事，没人招呼，所以就不敢回去——”她瞥了一眼客厅的沙发。

“实在不好意思，委屈你睡沙发。”徐清扬像是突然发现了新大陆，“咦，你穿的怎么好像是我的衣服？”

“还说呢，”李芙蓉的脸上没来由地一阵晕红，“昨晚你吐了我一身。我又没带换洗衣服，只好——”

宽大的男士衬衣在她身上显得很不合身。看见平日冷脸冷面的李芙蓉现在这么一副滑稽的样子，徐清扬忍不住笑出声来。

“坏蛋，还笑！”李芙蓉扬起粉拳就打。徐清扬也不闪躲，笑着挨了她两下，心里却不禁一动——那女孩家的羞态像极了恋爱中的情侣。房间里安静下来，荡漾着温情脉脉。

这时，厨房里传来一股难闻的气味。

“糟糕，我做的早餐！”李芙蓉惊叫一声，冲进厨房。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吃着烧焦的早餐。

徐清扬说：“今日之事，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对，这是我们俩的秘密！”

两个人都笑了。刚才那温情脉脉的感觉似乎又弥散开来。不知怎的，徐清扬的心中忽然浮现出另一个女子的倩影。那是宋冰，一个他不敢去想但又无法忘却的人。多情自古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

想到宋冰，他的心中隐隐作痛，连忙转移了话题：“中天公司的事情还没了结，有两件事要抓紧办。”

“对，工商登记变更和园区整体对外租赁。”李芙蓉接口道。

徐清扬惊异地看了她一眼——真是冰雪聪明。

就在这时，他接到了周雪洁的电话。

“清扬，忙吗？”电话那头传来周雪洁甜美的声音，“今天，是我的生日。”

“哦，生日快乐！”

“谢谢，我想请你参加我今晚的生日party。”

徐清扬犹豫了一下。他本不喜欢这样的应酬，但作为一名律师，除了要有扎实的专业能力外，还要有相当的社交和营销能力。他还是答应了。

周雪洁的生日party是在一家私人会所举行的。徐清扬驱车赶到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会所的车辆入口处，保安站得笔直，恭敬地举手敬礼。

徐清扬停车的时候就发现，周围竟全都是豪车，不乏法拉利兰博基尼。

如果我没有将原来的本田车换成奥迪a6，刚才的保安还会对我敬礼吗？他微微笑了。

他觉得，黑色奥迪车比较符合自己的律师身份，有内涵，不张扬。他随意睃了睃周围的豪车，便走进了会所。

会所是复式结构，一盏金碧辉煌的巨型吊灯从乳白色的天花板垂下，吊灯上几百个精巧的灯球射出各种光线。四周的墙壁装饰着华贵的壁毯，壁毯上点缀着几十幅外国名画。

来的人不多，只有三四十位，却一看便知非富即贵。各式佳肴美味伴着缕缕酒香，飘散开来。几名侍者灵巧地擎托着装满饮料和葡萄酒的大盘子，穿梭在人群中。一位小提琴手在忘情地演奏着。人们五六成群，抽雪茄，品红酒，谈笑风生。聊的话题天南海北。哪个老兄要被提拔当局长了，谁又找了个小明星情人了，期货市场将有大波动了，其间夹杂着这星期打高尔夫的战绩。

这里的大多数人，徐清扬并不认得，有几个认识的也不过是点头之交。他正感无趣，周雪洁出现了。

她穿了一套路易威登的时装，黑色的秀发瀑布般披洒下来，月白色紧身内衣将她傲人的身材勾勒得淋漓尽致。酥胸前佩着一条蓝宝石项链，雪白的乳沟若隐若现。脚上一双红色的水晶高跟鞋熠熠闪亮。整个人显得艳丽四射，性感迷人。

周雪洁微笑着和来宾一一打着招呼。

“张处长，您肯赏光，我可真高兴。”

“李大哥，好久不见，想死你了！”

“哇，张姐，今天你好漂亮哟，真是越来越年轻了。”

……

即使是同初识者，她也能很自然地说说笑笑，如果有必要，能在短时间内就成为朋友。她不拒绝男人的拥抱，甚至亲吻。不喜欢她的人背后叫她交际花。她知道，但她不在乎。她认为，这种妒忌恰恰是对她本领的肯定。

她看见了徐清扬，满面春风地向他走来：“怎么才到呀——来，我给你介绍几位朋友。”她亲热地挽着他的手，将几位身份显赫的客人介绍给他，并在大家面前将他很是夸赞了一番。

“我的合伙人今晚有事没来，下次我一定要介绍你们认识。”周雪洁在他耳边轻声说。

徐清扬“嗯”了一声。他内心并不喜欢她的交际风格，也有些不习惯她亲热的态度。

司仪这时高声宣布party正式开始。服务小姐推出了一辆蛋糕车，上面是双层的蓝莓芝士蛋糕。音乐响起，灯光闪烁，所有来宾一起举杯欢呼，气氛被渲染得十分热烈。

派对快到尾声时，徐清扬本想先行告辞，不料周雪洁却主动问他能否送她回家。徐清扬只好答应了。

徐清扬曾经来过周雪洁家里。那是办理宋小峰案的时候，为了保护周雪洁，有一晚他就住在她家。但这次来，却明显发现变了样。不但重新装修过了，还添置了不少高档的家电家私。周雪洁从客厅的酒柜里取了支红酒，倒了一杯给徐清扬，说稍等一会，她去换件衣服。

对于红酒，徐清扬算半个行家。他端起高脚玻璃杯，品了品，是上好的法国波尔多的名庄酒。看来，周雪洁生活格调是越来越高了。

不一会，周雪洁就从卧室里出来了。徐清扬抬头一看她，立刻有心跳加快的感觉。周雪洁竟然只穿了一件半透明的睡衣。朦朦胧胧可以看见她丰满的乳房和曼妙的腰身。徐清扬赶紧移开视线。

她点燃了蜡烛，关了灯，紧挨着他坐了下来，睡衣的下摆不长，一双修长的玉腿几乎贴着他的腿。徐清扬忽然感到口干脸热，掩饰地干咳了两声，端起了杯子：“雪洁，祝你生日快乐！”

“你呀，平时是个老练稳重的律师，有时候却又像一个天真的孩子，真可爱。”烛光摇曳中，周雪洁看着脸红的徐清扬，显得很高兴，“好吧，我们干一杯。”

徐清扬连忙抓过红酒瓶斟酒，不料却将酒洒到了周雪洁的身上。

“瞧你，那副急样！”她娇嗔一句，意味深长地笑了。

“对不起，对不起。”徐清扬手忙脚乱地用纸巾为周雪洁擦拭，却不小心碰到她坚挺的胸部。

她紧盯着他，媚眼中忽然喷射出火焰般的光彩。他一时间竟完全呆住了。她伸出双臂，抱住了他，用如火的樱唇封住了他的嘴。

同样的夜幕下，陈修儒在阳台上大口大口地抽着烟。

他站住不动，脑子却在飞快地运转。

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严重威胁。

烦恼，担忧，恐惧，痛苦，在他心中此起彼伏。

认输吗？他不甘心。他已习惯了鲜花和掌声，习惯了香车美女，习惯了挥金如土的刺激。如果失去了对中天公司的控制，实际已负债累累的他就会被打回原形。他已经无法再回到吃苦受累的过去，无法再以失败者的身份过那种仰人鼻息的日子。他过够了。

这个社会就是一个大赌场。每个人都在赌博。有人赌的是权力，有人赌的是金钱，有人赌的是美色。更有不少人没有筹码，就只能在轮盘上押上自己。一切法律制度、道德规范不过是这座大赌场的游戏规则而已。有规则就会有人出千。能不能赌赢，就要看各人的本事。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妈拉个巴子！陈修儒踩灭了扔下的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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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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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爱周雪洁吗？——徐清扬问自己。

不。内心的回答是明白的。

——那该怎么办呢？

和她继续下去？——那是用更大的错误来掩盖今日之错。最终，两个人都不会幸福。

找她说明那晚是酒后糊涂，向她道歉？——她能接受吗？

徐清扬抓住自己的头发，紧紧咬住嘴唇。

对于某些男人来说，这也许算不得什么。但对于他来说，却绝非如此。

他高傲的灵魂在严厉地斥责自己。

他的心里一阵悔恨一阵愧疚。他恍惚觉得身处于法庭，自己正站在被告席上接受审判。

直到接到尹子竹的电话，他才回过神来。

他调整了一会情绪，才走出房间，来到了主任办公室。

作为律师事务所的主任，尹子竹的办公室也只比其他律师的稍大一点，布置得倒是十分雅致，墙上一幅名家的山水画，宽大的写字台上摆着一盆雄浑苍劲的罗汉松。

见他进来，尹子竹立刻从座位上起身，示意他一起到茶几旁坐下，一边泡茶，一边和蔼地问：“清扬，最近业务情况怎么样啊？”

徐清扬简单地作了回答。

尹子竹点了点头，却不再说话。徐清扬暗自奇怪，想了想，也想不出原因，就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清扬啊，有件事要同你商量。”尹子竹沉吟了一会，似乎在斟酌措辞，“今天我接到司法局钱局长的电话，说有人向区政府投诉你。”

“投诉我？”

“对。说你伙同当事人，一起设局威胁一位姓陈的人大代表。”

徐清扬立刻明白了。

“局长说，区政府将投诉信转给了司法局，要求进行调查。”见徐清扬想要辩解，尹子竹用手势示意他不要打断，“我对局长讲了，我很了解你，执业多年都是勤勉尽责，从来没有被投诉过的。我老头子敢保证，你不会做违法违规的事。”

“谢谢主任。”

“我说了这话，钱局长的口气才缓下来，说倒也不是一定要查你，不过建议你不要再办中天公司的事了。”尹子竹正视着他的眼睛。

徐清扬并不回避主任的眼神，将办理中天公司法律事务的来龙去脉详细讲述了一遍。他希望能通过坦率的谈话赢得主任的理解和支持。

“按理，你接办什么样的业务，我不该干涉。但是，”尹子竹的脸上带着推心置腹的神情，伸出一根手指向上指了一下，“‘官’字下面两张口啊。你是所里年轻一辈中最优秀的律师，我对你寄有厚望。你也刚刚获得十佳青年律师的提名，现在也是节骨眼上。建议你还是慎重考虑下。”

徐清扬沉默了一会，站了起来：“主任，恕我不能从命。”

尹子竹的脸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在徐清扬的提议下，大家在赵雄夫的办公室进行了一次紧急磋商。曹艳红和李总助作为曹百川的代表参加了碰头会。

“第一个回合，我们赢了。但必须趁热打铁，防止对方反扑。工商登记变更和园区整体出租，两件事都刻不容缓。”徐清扬说，“只有办理完登记变更，法人代表和总经理这两个位置才算真正拿到手。大租户的签约谈判现在进入收官阶段了。只要园区整体租出去，掌握住现金流，就能控制住局面。”

“现在是信息时代，信息决定成败。最好能搞清楚陈修儒到底拜了哪位菩萨。”曹艳红插话道。

徐清扬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曹艳红似乎对他很感兴趣，近来经常找各种各样的话题给他打电话聊天。本来这样的碰头会，她根本不必参加——难道她是有意想同我见面？

李芙蓉的眼光里则略带警惕——这个长得像舒淇的小妮子，看来并不简单。

赵雄夫表示完全赞同。最后大家议定由马自行联系工商局，并催促陈家兄弟办理变更手续；徐清扬抓紧与大租户的谈判，争取近日签订租赁合同；赵雄夫则去设法了解陈修儒找上层活动的情况。

第二天上午，徐清扬和李芙蓉到达大租户的公司才知道，厉董事长将与他们亲自谈判。

“两位请跟我来。”秘书小姐彬彬有礼，明显受过良好的培训。穿过长长的通道，他们来到了董事长办公室门口。

“董事长，中天的代表来了。”秘书小姐恭谨地敲门报告。

“请进来。”里面传出一个老人洪亮的声音。

徐清扬向秘书小姐礼貌地点点头，缓步走了进去。

办公室面积之大，超乎想象。高大的落地玻璃窗拉着薄纱窗帘，雕花的水晶吊灯，华丽的地毯。梨木色的大班台后坐着一位精神奕奕充满威仪的老人。他身后的古典红木柜里摆放着不少荣誉证书和奖牌，无声地展示着公司的辉煌。办公室左侧的桃花心木会议桌旁已经坐着六个人，全都西装笔挺表情严肃，显然已做好了谈判的准备。

老人就是厉董事长。双方握手见礼之后，很快进入了主题。

豪华气派的办公室，阵容强大的谈判对手，威严的董事长，让见过不少世面的李芙蓉也有一些紧张。她不禁偷眼看了下身旁的徐清扬——他似乎没有丝毫怯意，言谈举止落落大方，不卑不亢。这让她也很快恢复了自信。

对方的主要谈判代表的是一位姓林的副总裁，厉董事长只是偶尔发言。

谈判最后纠结于租金的价格。徐清扬他们坚持年租金不低于二千五百万元，但对方只愿意给到二千三百万。

林副总有些咄咄逼人。他说，园区还没有全面竣工，中天要按现状交楼就意味着租户还要投资完成施工，成本不低。他详细列举了周边园区的租金价格和他们的成本测算，强调如果租金过高就无法成交。他还暗示，对于这样的园区，在全市恐怕都找不出第二家像他们这样的大租户。

徐清扬并未急于争辩，而是耐心地倾听，偶尔的几句解释悄悄地拉近了双方的距离。最后，他提议，租金仍定为二千五百万，作为让步，免租期再延长一个月。

厉董事长说话了。他说：“我们很希望能和中天成为合作伙伴。”他的声音不大，徐清扬却立刻露出笑容，站起身来：“当然，当然，我方也真心希望能和贵公司合作。无论如何，请您接受这个价格条件，拜托您！”话一说完，他迅速伸出双手，与厉董事长紧紧地相握。

厉董事长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好吧，年轻人，我们成交！”

带着胜利的喜悦，李芙蓉和徐清扬一起上了奥迪车。

“芙蓉，我们是回办公室还是去吃饭？”

“去吃饭吧，庆贺一下！”坐在副驾驶的李芙蓉欢快地说，“去苏州路的醉琴轩吧！”

“yes,madam！”徐清扬学着港片中的警察腔调玩笑道。奥迪车调转车头，向苏州路驶去。车窗外掠过鳞次栉比的大厦和一排排的法国梧桐。

“清扬，你最后的举动，太出乎我意料了。”李芙蓉还沉浸在对谈判的回味中。

徐清扬手握着方向盘，眼角生出一丝笑意：“告诉你个谈判技巧——在协议即将达成，对方做最后犹豫的时刻，只要你伸出寻求共识的双手，就不可能被对方拒绝。真诚的握手，其实是说服对方的法宝。”

李芙蓉突然身子前倾，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徐清扬一惊。

李芙蓉的美目里满是敬佩和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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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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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雪洁愣了，挂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的嘴唇颤动着，恼怒夹杂着屈辱涌上心头。

“你的意思是，我们就到此为止了？”

徐清扬低着头，一动不动地沉默着。

“你不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吗？”周雪洁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我……我一直把你当成好朋友。”他抬起头，目光里满是歉疚，“我向你道歉。我不知道该怎样弥补这个过错。”

周雪洁深吸了一口气，刻意平静地说：“没什么，是我自作多情。”

她用手指掠了下头发：“好吧，说清了就没事了。我先走了。”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徐清扬近于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一点也没有因为事情说开了而感到轻松，相反，他的心里愈发沉重了。

更意想不到的是，他还没有从情感漩涡里拔出来，事业的危机又出现了。

形势的悄然逆转，让徐清扬夜不能寐。

陈家兄弟拒不配合去工商局办理登记变更。陈修武对催办此事的马自行说，你们动用黑律师布局害人，我们已经向领导汇报了，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这个，倒是没有太出乎徐清扬的意料。但他没有想到，他们好不容易才谈妥的大租户也在这个关键时刻变卦了。

在李芙蓉的追问下，人家才透露有政府领导找厉董事长打招呼，明确要求他们不得承租园区，他们开罪不起只能从命。李芙蓉再追问是哪位领导，人家却不肯讲了，只说对项目他们还是很看好的，如果中天公司能协调好上层，可以再联系他们。

徐清扬在办公室苦思对策的时候，接到了法院梅院长的电话。梅院长和他认识多年，除了工作接触之外，私交也还不错。

如果说此前尹子竹的劝告还比较委婉，那么梅院长的话就很直接了。

“老弟，业务今后还有的是。如果把人给得罪了，恐怕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末了。你还年轻，可不要因小失大呀！”

徐清扬脸色阴沉下来。

他在电话里克制住了自己。

发怒是人之常情，而冷静则靠人生修炼。无疑，此时此刻对他而言，冷静是比愤怒更有智慧的态度。

手机微信提示音鸣叫了起来。是曹艳红发来的：“亲，我是你微博的粉丝了，记得‘粉’我哦！”

徐清扬立刻按了删除键。此时，他根本没有和小女孩玩笑的心情。

他站在紧临市民广场的落地窗前点燃了香烟，想调整一下情绪。周雪洁就在这时走进了办公室。

见到她，徐清扬略微有些尴尬，赶紧给她泡茶。

周雪洁在沙发上坐下，也不说话，只用一双妙目盯着徐清扬。

“对不起，我……我……”徐清扬嗫嚅了几句，就说不下去了。

“好了，我可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周雪洁娇嗔道，“今天我是来当和事佬的。”

“和事佬？”

“我的合伙人可能和你发生了一点误会，托我来找下你。”

“你的合伙人是？”徐清扬疑惑地问。

“陈修儒。我本来要介绍给你认识的，没想到，你们是‘不打不相识’。”周雪洁笑了。

“是他？”徐清扬愣住了。

“他希望你不要再管他们股东内部的纠纷，”周雪洁收敛了笑容，

“中天公司付你多少律师费，他都可以补偿给你。我保证，经济上绝对不会让你吃亏。”

“这不是钱的问题，”徐清扬压抑胸中的怒火一下子窜上来了，脸色铁青地一挥手，“妈的，你们别太小看人了！”

周雪洁惊呆了。

她从没有见过徐清扬如此失态，更没想到，他竟会对自己发火。

“我这可是关心你，为你好。”

“谢谢，我不需要这样的关心。”

两人的谈话最终不欢而散。周雪洁临走时，留下一句话：“有的人，你得罪了一百个也不要紧。有的人，可千万不能得罪。”

夜深了。

徐清扬办公室的灯却还亮着。

他独坐灯下。

事态越来越严重和复杂了。

司法局是直接管理律师的政府部门，法院对于律师的业务有着异常巨大的影响力。而背后，那位能向司法局长和法院院长发号施令的领导，能量就更深不可测了。同这样的人物作对，后果会如何呢？

对周雪洁的发火，让他有些后悔。蓦地，他想起她出门时说的话，脊背上突然感到凉意森森。

自己到底是该坚持，还是放弃？

他的内心深处充满了挣扎。

窗外，阴风呼号。树叶颤动着，发出瑟瑟的声响。黑暗中仿佛埋伏着无数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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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劝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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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徐清扬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

律师协会的领导，法学会的同学，在国企当老总的亲戚，纷纷打来电话，都是劝告他别蹚这潭浑水的。

劝告，有时就是警告。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成为了一个巨大的危机。他感到，有一座黑黝黝的大山正在向他迫近，看似缓慢实则可怖地向他压下来。

办公室里，他来回走着，如同一只被困陷阱的豹子，满身力量却无地可施，只能仰首低号。

“我可以进来吗？”李芙蓉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进来吧。”

“这几天你怎么像霜打的茄子呀，有心事？”她关切地问。

他苦笑了一下，简单地说了。

李芙蓉沉默了一会。同为律师，她当然明白徐清扬此刻承受着什么样的压力。

见到徐清扬的情绪难以平复，李芙蓉走上前，轻轻按住他的双肩，温柔地说：“古今中外，所有的大律师都要经历胜败荣辱与危机的考验。法治也许不在当下，但只要坚持，曙光一定在前头。清扬，我支持你。”

徐清扬凝视着她，眼中流露出感激。

夜来的露水，把地面润得湿漉漉的。

徐清扬把车停在滨江路上。那是他曾经与宋冰携手漫步的地方。江水似乎也神思恍惚，波浪偶尔啪啪地轻拍下岸堤，接着便沉寂了。

他坐在驾驶位上，打开车载音乐，点燃了一根烟。他的左手搭在方向盘上，右手夹着烟，眯起了眼。

“当所有的人离开我的时候，你劝我要耐心等候，并且陪我度过生命中最长的寒冬，如此地宽容。当所有的人靠近我的时候，你要我安静从容，似乎知道我有一颗永不安静的心，容易蠢动……”赵传富有冲击力的嘶吼声弥漫在车内。不远处夜总会的霓虹灯把他的脸也映照得光彩变幻。

他深深地吐出一个烟圈。

他仿佛看见，夜空开始发亮了。风儿卷动着最后一重黑幕。地平线上，一道金红色的光，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沉睡的世界即将苏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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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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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哪位？”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师兄，是我，徐清扬。”

“清扬啊，你小子春风得意的，怎么想起我这个老农民了？”

“你有空吗？我想去看看你。”

“你的声音怎么蔫蔫的，遇上什么事情了？来吧，师兄这里随时欢迎你。”

才放下电话，就听见“笃笃笃”，有人重重地敲门。

徐清扬打开房门一看，是曹艳红。

“徐清扬，你要打退堂鼓了吗？”曹艳红气势汹汹。

“你说什么呀？”徐清扬有点糊涂了。

曹艳红哼了一声，眼里带着明显的鄙夷之色：“我还以为你是个真正的男人，没想到，看错人了。”

说完，她转身要走。徐清扬一把拉住她：“谁打退堂鼓了？你听谁说的？”

“你没有，真的？”见徐清扬肯定地点头，曹艳红欢呼一声，竟一把抱住了他，“我就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徐清扬好容易才挣脱她的双臂，问：“你哪来的消息？”

“那个陈修武对马自行讲的，说大领导已经发话了，你也已经不再管中天的事了。”

“艳红，回去告诉你父亲，我是不会放弃的。”徐清扬拍了拍她的肩膀，“现在，我要出去一趟。”

“你去哪？”

“去我师兄那里。”

“我也要去。”

“我的大小姐，那可是乡下，很远的。”

“我不管，你去哪里我就跟去哪里。”曹艳红嘟起肉嘟嘟的嘴巴。那倔强的模样让徐清扬只得无奈地摇头。

奥迪车离开了市区，向西北方向的远郊驶去。

“你师兄怎么在这么远的乡下呀，他也是律师吗？”坐在副驾驶的曹艳红问。

“我师兄以前也是律师。他可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徐清扬边开车边回答。

“哦，说来听听！”曹艳红来了兴趣。

“好吧！”

徐清扬的师兄名叫谢丹淮，当年曾是一名年轻有为的律师。有一次，他代理原告向中级法院起诉某公司违约。原本是必赢的案子，却被主办法官枉法裁判，判他们败诉。很偶然的，谢丹淮得到了法官受贿的证据，激愤之下就向纪检部门举报。后来，主办法官受到了处分，而谢丹淮却被中院的一些人集体封杀。他去立案，人家想方设法挑毛病不给立；他去开庭，人家甚至私下建议当事人“换一个好律师”。

这件事也许是个导火索。不知道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最后谢丹淮选择来到这远离都市喧嚣的地方，承包了二百亩田地，将自己的奥迪车换成了拖拉机。

“哇，把奥迪车换成拖拉机的律师，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耶！”

“是啊，用师兄的话说，他这是‘投身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

曹艳红又一次孩子般地笑了。

奥迪车足足开了两个多小时，才来到一个村落。说是村落，实际也就三五户人家。

“下车吧，”徐清扬指着前面对曹艳红说，“我们到了。”

两人沿着小径进了一座篱门，两边绿柳掩映，一派田园风光。曹艳红感到很新鲜，东张西望。这时，一条大黑狗突然蹿了出来，吓得她尖叫起来。

“黑虎，别吓到客人！”一个熟悉的声音喝止住了大黑狗。

“师兄！”徐清扬激动地叫了一句，快步上前。

“你小子，终于舍得来看我了？”谢丹淮一拳捶在徐清扬的胸口，爽朗地笑道。

许久不见，谢丹淮黝黑了许多，也粗壮了许多。徐清扬既感到高兴，又有些鼻子发酸。

“这位是？”谢丹淮看着曹艳红问道。

徐清扬便为两人做了介绍。

“欢迎欢迎，清扬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谢丹淮笑着说，“来，带你们看看我的菜地。”

“这边八十亩种的是淮山和萝卜，那边一百多亩全是青菜。”谢丹淮介绍着，语气里掩饰不住的自豪。

曹艳红生平第一次看到这么一大片翠绿葱茂的菜地，惊喜地“哇”了一声。

“不错吧？”谢丹淮呵呵笑道，“你们还上网偷什么菜，到我这里来摘菜多好，想摘多少就摘多少！”

“好耶！”曹艳红拍手欢叫。徐清扬也满脸笑意，来时的烦恼似乎消除了大半。

谢丹淮兴致更高了，指点着对面的山头，向徐清扬描绘他的蓝图：“明年我要再多雇几个帮手，把那边两百亩也承包下来，种满木瓜和淮山。”

“师兄，你真的忘情田园、不问世事了吗？”

谢丹淮笑哈哈地说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何有于我哉？”

徐清扬微笑摇头。

雇工带着兴致勃勃的曹艳红摘菜去了。徐清扬和谢丹淮在屋内品茶谈心。

听完徐清扬的叙述，谢丹淮微微颔首。

“你呀，性情和我当年一样，太过刚正，迟早是要吃亏的。早吃亏比晚吃亏好——这些年，也算经历过一些事，我悟出了九个字。”

“哪九个字？”徐清扬问。

“看得破，放得下，想得开。”

见徐清扬略显失望，谢丹淮笑了：“人生的很多事情并非你主观愿望所能决定。我们如果能做到以出世的心态做人，以入世的心态做事，就已经足够了。”

“以出世的心态做人，以入世的心态做事……”徐清扬咀嚼着话意。

“人们通常认为佛教思想很消极，其实并不尽然。佛家说的‘因上努力，果上随缘’，和儒家的‘尽人事听天命’、‘只问耕耘不问收获’，道理是相通的。”谢丹淮揭开茶壶盖，将沸水缘壶边冲入，“痛苦使人成长，顺境中修行永远成不了佛。”

谢丹淮看了看自己一向喜爱的小师弟，提起壶盖，从壶口轻轻刮去茶沫，然后盖定。

“你不是说过，做律师使你的人生价值得到了充分体现，律师是你无怨无悔的人生选择吗？——现在，还是吗？”

徐清扬想了想，郑重地点了点头。

“要做事，要坚持理想和原则，就必然会得罪某些人，面面俱到是不可能的。你应该做什么，就放手去做。”

“我明白了。”徐清扬的眼里透出了清亮。

“清扬，你难得来，我送你一幅字吧。”谢丹淮说着，从书柜里取出了一个条幅。

徐清扬双手接过，打开一看——“青山原不动，浮云任去来”。

笔力苍劲，含锋不露。徐清扬也是练过字的，自然看得出这书法颇有造诣。

“谢谢师兄！”徐清扬觉得轻松了许多，玩笑道，“怪不得人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行千里路不如阅人无数，阅人无数不如师兄指路。”

“你小子！”谢丹淮伸出一只手指，点了点他，“对了，那个曹小姐好像对你有点意思哟，你怎么样啊？”

“师兄，别取笑我了。”他回答。

“你年纪也不小了，遇上合适的女孩子，别错过。有时候，一错过就是一生啊！”谢丹淮有点感慨地说。

是啊，我该选择谁呢？徐清扬也忍不住问起自己来。

曹艳红，青春，时尚，有活力，娇惯任性的富家女；李芙蓉，美丽，高傲，精明强干的女同事……周雪洁呢？徐清扬在心里摇了摇头——不想这些了，硬仗在即，感情的事先放一放吧。

“快看，我亲手摘的菜！”门外传来曹艳红欢快的声音。

两人一笑，起身相迎。

当晚，餐桌上全都是自种的蔬菜和自养的土鸡，谈不上高档，却让徐清扬胃口大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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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劲松，笔名天狼星，70后，江西人，执业律师，深圳作协会员，曾出版长篇小说《黄金甲》。

审读：喻方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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