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_ 倾圮

2020年，对于很多人来说，是很不寻常的一年。对于我来说，也是如此。

这一年，爷爷走了，享年87岁，走的安详。

记忆中的爷爷永远会迎着朝晖，将半身的热情与执着，铺洒于这片黄土地上，好像永不知疲倦那般，日与夜，一日复一日。每每我背起小书包，撒着欢似的跑到他跟前，他总会撇下手中的锄头，掷地有声迸出，那句，我当时每每听到，都无比生厌的话:“好好读书啊。”继而，又埋下头，扎根于这片炙热的黄土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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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总记得，他话不多，却句句铿锵挺拔，和他那瘦弱的风骨实数不称。

时间，就像风中乱舞得黄沙，你越想抓紧它，却越是握不住。不知不觉，我们也已经长大，成家立室。爷爷也早已扛不动它那把历久弥坚的大锄头了，只是偶尔拿着一把小铲子，在家门口的菜地里松松土，除除草，三三两两颗白菜，竟也跃然尘上。暖风一阵轻抚，青翠的枝叶争相舞动。

2019年的冬天，一家人像往常一样，聚在一起。过年。每每到这个时刻，我便觉得，如沐暖阳，人生再没什么好奢求之事了。

于大多数人来说，我们是幸运的，新冠疫情的突如其来，让我们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武汉，这座坚固繁华的大都市，关上了“大门”。在这个举国上下，普天同庆的团圆之日，许多人，也许连自己家的大门都敲不开了。我们，却还可以老中青少，四世同堂，是何其幸运。但这枚幸运之神，却并没有宠幸我们多久。爷爷生病了，喉咙管上长出枣核般大小的包已有一月之久，奶奶平静的脸上没有丝毫涟漪，平静的讲述着爷爷的病情。我忽觉心头一颤，不敢出声。生怕打破了这可怕的平静。

由于疫情的原因，医院现在没有足够的条件接待普通症状的病人，特殊时期，我们能做的只有等。于是，妈妈只好去村卫生室给爷爷开了些简单的消炎药，爷爷还是像往常一样吃饭，晒太阳。脖子上的包却越来越大，但我们却从未听见他喊过一声疼。只是一如往常，坐在大门口的那把木椅子上，看着人来人往。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过去了，爷爷脖子上的包已经向下生长开了，像拳头一般大小，这么久的消炎药已然是无用的。家里的气氛异常安静，大家彼此心照不宣。

终于，等来了医院那边可以去检查的消息，看着爷爷瘦小的身体钻进车子里，渐渐消失在道路尽头，我呆呆的立在家门口的那条小路上，久久。傍晚时分，依然是那条小路，爷爷再一次出现在我眼前。我什么都不敢问，只是从他们言语间，听出些眉目，要确诊就必须做进一步穿刺来确定这个肿瘤是良性还是恶性的。但是爷爷年纪大了，是否还能扛得住。我们不得而知。不过，有时候，没有结果。就是最好的结果。

:“我不住院，我不住院。”爷爷反复重复着这句话，我们都知道，他是不想一把老骨头，最后留在了冰冷的医院里面，这也许，是他对自己生命最后的坚持。妈妈只好贴在他耳边，哄道：“我们不住院，就是去检查一下。”爷爷似乎听懂了她的话，高兴的像个孩子似的，用力的点了下头。

几天后，一张炙热的化验单，从武汉抵达了长阳。我不知道，拿到这张化验单的时候，妈妈在医生办公室外面哭了多久，也不知道，为了等这张化验单，我们每个人都经历了怎样的煎熬，从医院回来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了妈妈眼角的泪痕，笑容背后的苦楚。她像平常一样，清了清嗓子:“没事儿，这个包是良性的。”奶奶耳朵不好，身子微微向前倾倒了些，望向妈妈的眼睛，满是希望。爷爷则像个旁观者一样，不动声色，依旧端坐在大门口的那张木椅上，没有说话，看着人来人往。

往后的日子,家里似乎比往常更热闹了些，平常都忙着天涯海角的亲人，隔三差五，都会到爷爷这儿来吃顿饭，平常不怎么聚在一起的左右邻居，都会提着点东西来看看，爷爷。每每这个时候，我都看见爷爷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与他们聊聊年轻时的过往。

止疼药，妈妈还是每天会递给爷爷吃，一顿都不落下，爷爷活脱脱成了个老小孩儿，不吵也不闹，叫他吃药，他没半点含糊，端起水杯，一饮而尽。后面的日子，都是用天来计算的，昨天还可以吃下一小半碗饭，今天却只能咽下鸡蛋大小的一口米饭，还要就着汤水才能下咽。我们不知道，这样下去，爷爷还能坚持多久，但我们能做的只有日复一日的坚持，就如同太阳的东升西落，是常态。人的老去也是常态，没有人能活着离开这个世界。但我们不能因为人最终都要死，而不选择活着一样。

我们知道爷爷，也在做着他生命最后的抵抗。哪怕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

只要是有太阳的时候，爷爷都会选择坐在家门口把般斑驳记忆的木椅子上，看着人来人往，而他脖子上的包也已经像树根一样蔓延开，来势汹涌，无力阻挡。这时候爷爷的脾气一度变得很难以捉摸，每每妈妈小心翼翼的问他：“还吃点儿啥不？”爷爷总是缓了好几秒之后，才忙不迭摆手道:“说了不吃，不吃，再不要问我吃什么了。”每每这时，妈妈总是把已经挑好的菜，慌忙藏到身后，黯然退下。

今日，晴好，小姨一家买来了一大堆菜，大家围坐在一起，相谈甚欢。觥筹交错间，时间仿佛按下了暂停键，一切都写满了美好。忽而，爷爷举起那双形如枯槁的双手，双眉紧锁，意味深长的盯着双手，空无一物。奶奶最先发现了爷爷的异常举动，88岁高龄的奶奶拖着孱弱的身子，扶着沙发的边缘，慢慢移到爷爷身边，“你这是在看什么啊？”“我在看手里的牌啊。”爷爷回答的是那样从容而淡定。语顿，我的眼泪喷涌而出，我赶紧别过身子，想用手拭去眼角的泪水，假装这一切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不知道，奶奶当时是怎样的心情，那样泰然自若的抓着爷爷的手，一边陪着他高喊着孔乙己，一边笑容可掬的和爷爷推杯换盏话人生牌局。我只知道，到后来，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抹眼泪了，满屋子的人都红着眼眶怔怔的望着这对走过半生的耄耋之年的老人，五味杂陈。任凭眼泪充斥着我们每一寸肌肤，那样炙热，那样滚烫。

人终究会老去，或早或晚，都将尘归尘，土归土。可当爷爷清醒的对着空气，念出“孔乙己”之时，我的心还是微微颤动了，宛如冬日里生生被人浇上一盆凉水，如此透彻心扉的凉，没有回旋的余地。也许，这盆凉水才使我终于清醒，爷爷终于是要离开的人了，而这一天，正以光速般的速度飞奔而来。童话世界本就不存在的。是啊，现实世界才是我们的归宿。

又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阳光亮的刺眼，让人不敢抬头看。爷爷已经三天没吃过一粒米饭了。之前穿过的裤子，由于身上太瘦已经挂不住了。我们只好找来一根绳子挂在他腰间，人在衣中晃，此刻，我是真切的体会到了。妈妈今天特意做了爷爷平日里爱吃的包面，还是小心的试探，把包面用筷子加成了花生大小的几份，然后盛了汤，端到爷爷面前。:“您?尝一尝？”爷爷撇过头，望了一眼碗里的包面，面露难色，迟疑了两秒之后，缓缓吐出几个字:“吃，点儿，把。”我们都知道，此时，爷爷的身体状况，已经吞咽不下去，哪怕那么一小块肉了，他想活，他不想和生命妥协。所以，不管有多难，他坚持每天早上都要坐到那把木头椅子上，尽管，我们劝他，累了就去床上躺着歇息，但他却一次也没有。到后面，甚至都要用几把椅子挡在他前面，不然他整个身子就会滑到地上。

这是一个生命垂垂老矣的风骨之人对生命最后的抵抗，坚韧而挺拔。

终于，一天清晨，爷爷躺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了。一副枯骨平静的置于床上，和被子融为一体。唯一立体的就是那颗圆溜溜的骨架支棱起的头了，脸已整个凹陷进去，没有半分鲜活的迹象。只是静静的躺在床上，看着屋顶发呆。我们知道，爷爷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大家都心照不宣，轮流在床边守候着，每日擦拭洗身，一刻也不得松懈。

14:20分平静的村子里，响起了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彻底打破了新冠疫情带来的平静。久久响彻在乡间的公路上，爷爷就像平日里那样，安详的盯着屋顶的上方，青灰色的眼珠子一动不动。他走的是如此安详，如此不动声色。我扶在门边，侧着身子往里瞅了一眼，视线忽而被什么模糊了双眼，越发看不清爷爷的模样了。这时，奶奶被搀扶着来到爷爷床边，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旁观者，摸了摸爷爷已经冰冷的脚心，触了触已经没有气息的鼻头，随即动作麻利的合上了爷爷的双眼，一气呵成，动作老练而娴熟。为了这个她生活了70多年的枕边人完成了生命中最后一件事。

不一会儿，屋子里已满是熟悉的不熟悉的人了，哭声，喧闹声交织在一起。我站到门外，抬起头，静静的看着天空，眼泪顺着眼角倒挂在脸上，任它翻涌，来不及拭去。爷爷就这样走了，原来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的亲人离开，是这种感觉，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哭天怆地。就像猛地被沉入海底，却没有一丝力气去挣扎的无力感，这种无力感，你握不住，也触不到。只能任凭它入侵。

尘在内，心在外。镜亦台，台亦镜。

我们来时空无一物，去时却赚得一生尘缘，谁的人生到最后不是盆满钵满。没有遗憾了。佛说五百年换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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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生命中遇见的人，每一段相遇都有它独特的意义，就像旅行一样，每一处都是风景。或好或坏，都是人生啊。

我一直相信生命终有轮回，也许有一天，我们还会相见。

再见了，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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