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的第一天，对于影迷们最大最惊喜的新年礼物，便是《无依之地》了。
甚至都有人调侃：如果早一天看到此片，个人2020年的年度十佳肯定得变。
确实，在2020年那宛若一潭死水的电影界，赵婷的《无依之地》让很多人都眼前一亮。
尤其在它成为威尼斯电影节场刊最高分，并擒获金狮大奖之后，让赵婷这位华人姑娘也跻身到张艺谋、贾樟柯和李安之列。
虽然早在9月份，内地媒体就掀起了一场「赵婷会不会成为李安第二」的大讨论，可时至今日，我们最关注的仍然还是《无依之地》本身的影像魅力。
要知道，除了电影节评委们的一致青睐，烂番茄和mtc电影评分网站，同样给出了97%的新鲜度和96分的超高口碑。
所以，《无依之地》势必会成为2021年北美各大电影奖项的重头戏，即使它不一定会像《寄生虫》那样在奥斯卡金像奖上火力全开，也少不了多项提名傍身的荣耀之光。
然而当我们回看《无依之地》的影片内容时，却发现，它所关注的群体却是那般的边缘无声，让人心碎。
由「科恩嫂」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frances mcdormand）饰演的60多岁妇人弗恩，在人生暮年却面临着极为窘迫的境况。
她的丈夫早已去世，两人膝下无子，唯有一套公司分配的郊外小房。
即便已经如此潦倒，可由于2011年后，美国的石膏灰夹板需求量大跌，遂而，美国石膏公司关闭了位于内华达州的恩派尔分部那已经营了88年的工厂。
而弗恩的房子，便是由这所工厂分配。
简单来说，该地区完全是一处由大工厂衍生而来的工业居民区，一旦工厂关闭，工人解散，便意味着整个居民区土崩瓦解，不复存在。
因此，弗恩不得不收拾家当细软，开着一辆廉价的房车，从此背井离乡，过着漂泊无依的生活。
片名「无依之地」（nomadland），就已道明弗恩的暮年凄凉。
是不是像极了我们上世纪90年代的下岗大潮？
为了继续生活，弗恩不得不在美国各州辗转，寻找需要临时工的工厂。
她去过亚马逊快递集散部门，作为散工，包装快递，计件拿薪。
也曾到专门以服务开着房车的「现代游牧族」收费站做管理员，每天捡拾垃圾、打扫卫生，冲洗厕所。
靠着微薄的零工收入，弗恩虽然能应付过去日常开支，可生存处境从来没有得到改善。
在车内好不容易享用一顿晚餐时，她会突然被此地管理员告知，不能停宿房车，必须挪往别地；也曾因北部严寒暴雪的天气，在车内薄衾裹体，瑟缩难耐。
弗恩真的是一个被社会遗弃，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吗？
倒也不是。
曾经同在恩派尔工厂的老邻居和她再次邂逅时，对其嘘寒问暖，并说道：「如若生活上有困难，无处安身，欢迎到我家中居住。」
亲妹妹在得知她房车损坏，暂时无法前行时，同样邀请她到自己那殷实的家中同住，不要在暮年还东奔西跑。
就连弗恩在路上偶然结交的一位夕阳恋人，也对其伸出援手，盼其来儿子家中做客，做长久打算。
虽然弗恩接受邀请，在恋人家中小住一番，可她最终依旧选择离开。
弗恩到底为什么选择开着房车，在美国的中西部大陆上一直漂泊？尽管她常常身处危险境地，贫困交加。
她又为什么适应不了寻常人的生活，在中产阶级家庭中安享晚年？
显然，这些疑问是牵引我们在观看《无依之地》时最大的动力之一。
我们想要知道这位60多岁倔强的老太太，缘何对常人世界如此「排斥」？
赵婷会在影片中给予我们答案吗？
可以负责任地说，想要知道这一切，我们应该从银幕之外寻觅，而非在故事之中死磕。
《无依之地》作为赵婷的第三部电影，其实改编自美国女记者杰西卡·布劳德（jessica bruder）的2017年出版的非虚构文学，《无依之地：21世纪美国求生记》（nomadland:surviving america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为此，杰西卡曾深入美国中西部地区，开着房车和其他「现代游牧族」一起，在野外长期生存。
颇为猎奇的是，杰西卡还借此潜伏到亚马逊等雇佣大量临时工的大型企业，接触到不少边缘性群体，以此了解他们那些不为人知的生活。
「科恩嫂」麦克多蒙德读过此书之后，大为喜爱，便心生将其改编成电影的打算，只不过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导演。
直至在2017年看过赵婷的第二部影片《骑士》（the rider?，2017）之后，立即敲定由后者执导。
此后，赵婷和麦克多蒙德带着一支25人组成的剧组，穿越了美国七个州的野外之地，共同度过了五个月。
在此，他们如同其他游牧族一样，过着随性而恣肆的生活。
而赵婷作为导演，则完全融入了这种后现代嬉皮士生活中，她享受逃离大城市，与自然亲近的这段经历。
她的心灵更多是在朝外，而非向内，所以她总是乐于倾听其他游牧族人的故事和心得，让自己成为一个容器，承载着游牧族人的心伤和喜悦。
这也是为什么《无依之地》可以有如此之多的素材而毫不重样，且每一则都如此轻盈不令人感到乏味。
赵婷拍摄此片时的心性，和她过往的三十多年人生经历有关。
虽然从青春期开始，她就顶着宋丹丹继女的身份，在「星二代」的光环下生活。
但赵婷成长过程中最大的符号，却是叛逆。
从小爱看漫画，对写小说也有所涉猎，但优渥的家境并没有让赵婷感到满足，反而在14岁这年，就选择去伦敦的寄宿学校读书。
此后，她辗转来到美国读政治学专业，此后又涉及房地产领域、酒吧经营。
直到看了王家卫的《春光乍泄》，她才转变志向，申报了纽约大学电影学院。
不过，王家卫那舒懒狡黠的都市男女爱情小调，并未成为赵婷的影像母题，恰恰相反的是，赵婷此后的影片更多呈现出对泰伦斯·马利克（terrence malick）的钟爱，一种于自然旷野中寻觅诗意的风格。
不难发现，赵婷是一个不断漂泊，很难停下来定居的「流浪者」，北京人？伦敦人？纽约人？
没有一个身份框住了她向往苍茫世界的内心。
最后，她在美国西部印第安人的自留地上找到了皈依之感。
早在纽约大学读书期间，赵婷就与小他两岁的学弟乔舒亚·詹姆斯·理查德斯（joshua james richards）相识。
或许是基于对乡野荒落的共同热爱，两人此后相恋，一直合作拍片，直至现在。
某种程度上来说，理查德斯的摄影是赵婷电影风格必不可少的因素。
大广角下的远景探查，自然光的大胆取景，以及对人物脸部细微表情的特写捕捉，都让赵婷的影片，被不少影迷奉为泰伦斯·马利克的信徒。
这种契合感，始于2015年她的长片处女作《哥哥教我唱的歌》（songs my brothers taught me? ），一部有关印第安人在自留地的故事。
在这部电影中，我们能看到此后赵婷影片中时常出现的影像语言和符号：
象征荣誉和记忆的纹身，辽阔苍茫的西部荒原，贫穷落寞的西部自留地，想要逃离但最终回归的牛仔，寄托着狂野之心的野马。
尽管在众人看来，这部处女作的故事偏于集锦散碎，即使是赵婷本人对此也唏嘘多过满意，然而她那信手拈来的过场闲笔画面，以及对人物不经意间的敏锐捕捉天赋，已然令人难以小觑。
更为重要的是，赵婷在本片开创了自己那介于纪录片和剧情片之间的模糊风格。
即，所有的演员都是本色出演，来自于当地民众，但他们又在某种程度上按照赵婷设计的人物行动轨迹构成故事。
这种风格在其第二部影片《骑士》中，有着更为集中的表现。
男主角布雷迪及其家人同样都是本色出演，连姓名和人物关系都照搬不误。
而赵婷需要做的，只是等待时机。
因为早在拍摄《哥哥教我唱的歌》时，赵婷就和布雷迪这位在当地赫赫有名的驯马牛仔相识。
彼时，她就心生拍摄一部以他为主角的电影的打算，只不过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切口。
直到布雷迪的脑部受重伤，此后可能再也不能驯马比赛，赵婷才勾勒出「一个英雄在失去超能力之后」的挣扎故事。
所以，我们在观看《骑士》时，所看到的布雷迪的痛苦，以及反复燃起希望的心路历程，并不是简单的演绎，而是布雷迪这位传奇牛仔心底的秘密。
等待时机，让影像服从于演员，让光影听从于自然，令导演倾听于经历者。
进一步来说，便是割舍作者论中导演操控全场的权力，将其让渡给表演者、故事和所有不确定因素，以此磨合出符合影片「自然生长」出的造化天工。
这或许是赵婷的电影那独特魅力的秘密所在，也是她作为女性导演，和男性导演相区别的操控力差异之一。
所以，对于赵婷，对于《无依之地》，我完全不会对其身份或者和电影以外的议题有过多的兴趣。
因为单是她这种在华人导演界，乃至世界影坛中别具一格的风格，和「体验派」的作者精神，就足以打动人心。
毕竟，不是每一个导演，都将自己活成作品里的样子。
而赵婷，她做到了。
作者：鲜有废客
本文首发于奇遇电影：cinemati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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