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敏敏和钟发利是一对各自离异后经人撮合而成的夫妇。他们属于那种富不了也饿不死的工薪族。张敏敏在单位没有住房，也没有“外快”可找，结婚后住在钟发利单位分的一室一厅的房子里，双方的小孩只好托付给各自的父母，十天半月聚一聚，花销一笔，也算是对孩子们的一种关爱一种责任。
钟发利倒是可以找到一些“外快”，不过那是掉了很多头发伤害了喉管肺叶写诗作文挣来的，每月有个二三百块钱。近年来诗歌似乎已走向末路，他又觉得闲品似的随笔散文，虽可以卖出几文钱，但写多了自己都觉得无聊，因此“外快”日渐减少，整日里觉得很空虚。
这样，打牌就成了他们打发这苦不堪言的日子的消遣。
手气不好的时候，两口子常常吵架。
他们就过着这样一半麻木一半清醒的日子。
俗话说，输钱是为赢钱起。钟发利张敏敏每上牌桌，总是输多赢少。因此，两口子心情就常常灰暗。每至深夜睡觉时，钟发利老是长吁短叹，张敏敏就不耐烦地说：“你还让不让老娘睡觉，你这个人怎么没有心理承受能力？”钟发利立马愤愤地回击：“我怎么没有心理承受能力？人生那么多打击我都能承受，跟你怎么说得清楚！”于是，钟发利就会开灯看书，想别的事情，以控制自己失衡的心态。
钟发利常常想，自己虽然没有什么辉煌的成就，但毕竟是一个业余作家，是这个内陆中等城市有点名气的记者。尽管因为一篇报道差点吃了官司，中级职称迟迟没有评下，编辑部的头儿老是拿卡自己，但我钟发利何曾卑躬屈膝求爷爷拜奶奶过？“因此，”钟发利老成地想，“我就这样在空虚无聊的日子里虚度残生么？”每想至此，钟发利就会觉得自己很庸俗，——满世界都是庸俗的气味。然后摸摸自己的口袋，如果还有一二十块钱的话，他就会到楼下的烧烤摊上喝啤酒。
内地和沿海有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比如娱乐业啦，高消费的餐饮业啦，甚或通宵达旦的夜宵摊点啦等等。钟发利和楼下的烧烤摊主很熟识，虽然他不知道这几个下岗职工的姓名，但他们却叫得出钟发利的名字。所以钟发利在这里喝啤酒吃烧烤很放心——如果身上银两不够，赊欠挂账就是，下次补上就行。
在烧烤摊上吃东西的人，形形色色，来来往往。有时钟发利会碰到熟人，即使是在深夜。如此，男男女女围坐一圈，喝酒行令打情骂俏扯淡一番。遇上这种钟发利自嘲为喝“花酒”的情况，他便会露出几分高兴的神色，喝酒难免过量。带着几分醉意回到家中，他会推醒熟睡的张敏敏：“赌钱真他妈的没意思，又亏马达又费电！”
第二天醒来，钟发利会觉得自己的言行很无耻，为自己的不得志，更为自己的没落颓废感到悲哀。
三
最近，钟发利不打牌了。一则因为手头拮据，单位的福利待遇又有所下降；二则他通过调查再就业工程，发现有那么多的下岗职工家庭生活的确很困难，每月两三百块钱却要养活三四口人。钟发利深深地受到震动，有一种空茫的危机感。他问张敏敏，假如你下岗后该怎么办？张敏敏答曰：“老娘就去当三陪小姐。”钟发利手舞足蹈欢呼：“极是极是！可以可以！不过你只能当大姐了！”
在完成文字报道任务后，钟发利常感到无所事事。他也想写一点文学作品，然而许多时日没有搞创作了，一时竟不知该写什么。看电视吧，大部分频道在厚古薄今，而那厚古，却是荒诞或者虚饰的矫情。反映现实生活的剧目呢，多半又离普通人家的实际生活甚远。总之，钟发利觉得横竖不顺心。但电视还是要看的，不然那长长的夜晚做什么？有时钟发利也到沿江大道去溜达溜达。那里花红柳绿，绿树成荫，消闲的人们如缓慢流淌的河流，各种摊点星罗棋布，高朋满座。这种情景，老是让钟发利想起童安格的歌声：多少脸孔，茫然随波逐流。
张敏敏下班后照样打牌，照样手气不好。钟发利又是一个不会发财的人，因此，吹胡子瞪眼睛的事还是时常发生的。
无聊的时候，张敏敏那句有关三陪小姐的玩笑话，倒让钟发利萌生了写一写三陪小姐的生活的念头，他相信那是一个能卖出好价钱的题材。他想亲身去体验一下，收集素材，但囊中羞涩，使他不敢涉足那些大把花钱的ok厅、桑拿按摩厅。他只能期望有一次艳遇。
钟发利属于那种赌场失意，情场得意的人。要不然就相反，或者两者皆空。他自己这样认为。其实他的这种想法，等于没想。在他三令五申告诫张敏敏不要再去打牌，张敏敏置之不理的时候，艳遇悄悄地向他走近。
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着骚动的气息。这骚动，让人有了要发生一点什么故事的意绪。
和往常一样，吃晚饭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当然是张敏敏快捷地抓起了话筒。一听那“要得要得”的话语，钟发利知道这个周末夜他又将独自消遣时光了。
经过一番争吵，钟发利来到沿江大道。看到那些花前月下影影绰绰的少男少女和那些品茶喝酒的闲散者，以及沿着江边一字摆开得热闹非凡歌舞升平的河鲜鱼坊们，钟发利感到怅然。“他们就没有一本难念的经么？”钟发利想。
“要是能拉上一个朋友喝酒，该是何等痛快！”钟发利又想。
“多么可惜的一个美好春夜！”钟发利再想，“那些科学家，那些为生活奔忙的人们在干什么呢？”
但是，在钟发利胡思乱想的溜达过程中，他竟没有碰上一个朋友。
钟发利在一个儿童游乐场停留了很久。他看那些活蹦乱跳的儿童在父亲或者母亲或者父母亲的带领下骑马马坐飞机。他觉得他们真幸福。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他决定打个长途电话给母亲，告诉他们过几天回故乡采访去看他们。
但是，钟发利什么事情也没做。
传呼机终于响了。但钟发利很失望，那是信息台传来未来二十四小时有大风和暴雨。
午夜十二点，钟发利走到居家的楼下。他在磁卡电话亭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回答他的是空荡的振铃声。
于是，他来到烧烤摊喝啤酒吃烧烤。
此时，烧烤摊没有其他顾客，钟发利感到奇怪，却懒得多问。
寂寞的摊主们几次想和他搭讪，见他一副怅然的神态，只好作罢。
钟发利已经喝完了两瓶啤酒，吃了十串烤羊肉。
就在他要第三瓶啤酒的时候，一个说不上漂亮却也有几分姿色穿着性感的女郎在他的对面坐下了。
女郎吃砂锅米线吃烧烤喝啤酒，很随意很悠闲。
钟发利继续吃烧烤喝啤酒，他感到有些拘谨有些不自在。
二人还不曾说话。
钟发利几次举起酒杯，想学着外国电影电视上的浪漫情调对女郎说为了我们的相遇干一杯之类的话语，但话未出口，自己已将酒喝下肚了。
“先生，为了我们的相遇，干杯，好吗？”
钟发利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这温柔大方的语调，的确是女郎的声音。
干杯之后，便开始了南谈北扯。
其间，摊主之一的胖嫂趁上啤酒的时候，和女郎说了一句话。钟发利知道，这句话是胖嫂在提醒自己，女郎是ok厅的小姐。
钟发利对胖嫂的暗示毫不在意，女郎更无赧色。他们继续喝酒，继续聊天。
女郎来自一座县城，是一个丝厂的下岗职工。女郎说她只有高中文化却也走南闯北了好几年。她说她每月要寄一千八百的回家以帮助自己的父母姐妹。“父母只知道自己在外面一家公司当公关部长居无定所。”女郎说，“我的男朋友吸粉进了局子，我将帮助他等他出来。”女郎还非常动容地补充说她的男友曾和两个女人厮混她也不知道男友究竟爱不爱她但她相信自己对爱情的忠诚。
钟发利作老道之状地听着女郎的讲解，时不时插上一两句话。在女郎的讲解过程中，伴着一些挑逗和粗俗的语言。钟发利觉得虽然俗气倒也有趣。钟发利想其实我和她一样的粗俗无聊。在女郎谈到爱情的时候，钟发利暗自骂道：狗屁爱情糊涂爱情虚假爱情！事后他想，我有爱情么？我的爱情又是怎么回事呢？
深夜的春风颇有几分凉意，月华淹没在云层里。小街上冥无声迹，只有从高楼里偶尔传来的什么“杠上花”或者拿了什么“飞机”的呼叫声。似乎应了那句“十二亿人民十亿赌，另有一亿在跳舞”的顺口溜。三个摊主显得无精打采，睡意恹恹。钟发利和女郎仍在喝酒——尽管他们醉意朦胧，地上已经堆放着十几个空啤酒瓶。
钟发利尽管觉得女郎的话半真半假，故作多情，但他还是感到愉快，甚至产生了非分的想法。要不是张敏敏打来传呼，钟发利他们真不知道要喝到什么时候，因为二人有无边无际的话题可谈。
末了，当然是钟发利“买单”。然后二人依依不舍地留下各自的传呼机号码，惺惺相惜地道别。
转眼，两人各奔东西。
回家后，钟发利感到一切都很茫然。张敏敏眉飞色舞地对他说今天手气好极了。钟发利没答理，反而喷着几分酒气说输赢与我无关，不好好地相夫教子，你将成为一个女赌徒，改天我要向公安局举报，反正我要思考我要写作了。
张敏敏看他喋喋不休的神态甚觉可笑，回敬道，你有什么出息，你要思考你要写作，关我屁事，新生活各顾各。
于是，二人甚觉无趣，各自倒头睡去。
是夜，钟发利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梦，包括女郎模糊不清的肉体。
钟发利起来小解的时候，黎明将至。于是，他点燃一支烟，喝着隔夜茶等待着风雨或者日出。
这个春风沉醉的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钟发利想。
上班后，钟发利到山区采访了几天。待他回到城里，又是一个双休日的周末了。
在山区县城的时候，钟发利曾收到女郎打来的两次传呼。起初钟发利已经把女郎忘了，当回了陌生的电话才知道是女郎约他唱歌吃饭。同行者笑他艳福不浅，居然有小姐请他。钟发利笑道：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
在编辑部交涉完一应事务，钟发利回到家中。此时已是傍晚，家中空无一人冷冷清清。
他看见了餐桌上张敏敏的字条，意即让他自行解决一顿明天孩子们回来后将有丰盛的食物犒劳他。
钟发利心中升起一股不可名状的火气。他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
窗外，高楼包围着高楼，歌声缭绕，灯火明灭。钟发利的火气渐渐被压抑和空寂悲凉感所替代。
他给几个朋友打了电话，朋友们要不是出去了要不然就正在牌桌上忙乎。无奈，钟发利只好给张敏敏打了传呼，并且留言叫她今晚不必回家了。
钟发利拉开冰箱，里面有一盘炒花生米和一瓶母亲做的没有吃完的榨菜。
钟发利打开一瓶泸 州老窖，独酌起来。
电话铃响了。
“你打电话回来干什么？”
“不是你打的传呼吗？我专门从七楼跑到楼下给你回电话，你这人怎么没有一句好话？”
“我是不是闪了你的手气？我们什么时候好好谈谈这样的婚姻有什么意思干脆分手算了！”
“分手就分手你又不是没离过婚还想我三从四德老娘怕你不成！”
“啪！”电话挂了。钟发利平息的火气窜了上来。他抓起酒瓶猛喝了一口。
几杯酒下肚，思维的火苗又开始东突西奔。他对着酒瓶大声叹道：“酒啊，你这忠实的朋友！只有我吃你，你却不会欺侮我！”
钟发利总感到他遗忘了件什么事情。
终于，他想起了邂逅的女郎。
他连续打了三次传呼。
很快，女郎回话了。女郎说大哥我好想你啊都一个星期没见着你了怎么才记起我啊你不是说要请我吃小龙虾吗？
钟发利说是吗我说过吗我们是老朋友吗我是你的大哥吗好了好了今晚我请你。
他们约好半小时后在沿江大道见。
钟发利准时来到约好的地点。
绿荫下，他要了一盘盐水煮花生，一盘炒田螺，慢慢地喝着啤酒等待。
到处都是相聚的人们谈情说爱的人们。钟发利感觉颇有情调。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品尝的心情开始变坏。钟发利不断地看表，已经过了四十分钟了。
有两个熟识的男女和他打招呼，语调中充满调侃的暖昧。让钟发利有些害臊。
钟发利给女郎打了一个传呼。一会儿，摊主叫钟发利接电话。
电话那端传来音乐声。女郎说大哥啊真对不起我们这里来了客人我待会儿过来好吗我给你打传呼行吗？
有什么不行？钟发利生气地坐下只好等待。
喝着啤酒，他想着许多往事，想着许多烦扰事。
他感到愤懑感到没有尊严感到自己很卑鄙很下作。
我究竟在待等什么寻找什么？他不知所措地自问。
又是一个小时过去了。钟发利兴致全无，甚至有些醉了。
女郎终于打来了传呼。
钟发利打着酒嗝回了电话。
女郎说亲亲的大哥啊你还在那里吗让你久等了客人不让我走今晚我就不来了你干脆到我们ok厅来我不收你的坐台费好吗？
“我是你的大哥吗？我是你的先生吗？”钟发利非常生气地骂道：“你这骗子！你这婊子！”
“我骗了你什么！cao你妈的蛋！拜拜！”
钟发利愤怒地回到桌边，抓起一瓶没喝完的啤酒猛喝一口，然后狠狠地摔在地上。
“砰”地一声爆响，老板和老板娘立马跑了过来：“你要干啥子！”周围的人们都朝这边张望着。
“对不起，对不起。”钟发利清醒了，“我赔我赔。”然后，他掏出一张百元大钞，拍在桌上。
“没啥没啥，你坐你坐。”老板和老板娘眉开眼笑。
“不了。”钟发利扬长而去。
我是不是也做了一次“大款”？钟发利苦笑着想。
回到家，张敏敏正满脸怒气地等着他。
“唉！日子还长着呢！”钟发利内心长叹着。
新的战争还是老样子么？钟发利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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