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代，美丽神秘的黔西南，山里的水雾氤氲，像一个古老的谜，群山泛着压抑的蓝黑色，一顶花轿正从大山深处走来。狰狞的巨石之上，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女人，唱着一支梦魇般的歌谣：
“青蔻蔻的毛毛草，趴在地上偷偷的笑，趴在地上悄悄的哭。从青变黄，黄又变成焦，就这样死了，死了……”
18岁的美丽少女杏仙（丛珊饰演），就在这诡异的歌谣和漫山的雾气里，嫁到了易家寨，等待她的，是6岁的小丈夫伟伟和26岁的婆婆五娘。
这是1985年上映的电影《良家妇女》的开篇，影片绝美的取景，诡谲的歌谣，和压抑的色调，无不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80年代的先锋导演黄健中，把贵州籍作家李宽定的这部作品，搬上了银屏，以扭曲的童养媳婚姻为题材，在反抗女性压抑的作品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今日的我们，可以借助影像，回看那个旧时代里女性的悲剧，因为只有看见了她们曾经的挣扎，才能更理解她们为何要不断的抗争。
电影在人物出场之前，打出了作者的一句话：
“在我们中国，最可敬的是女子，最可悲的呢，也是女子。”
紧接着，是一段说文解字。从甲骨文开始，“女”字是一个跪在地上的女子，两手温顺谦卑地置于胸前。然后，不断演化，从文字到雕刻，千百年来，女性的人生在出嫁，生产，劳作，哭丧之中，一代一代，由鲜活到陨灭。
影片配乐中，埙的加入，像一声声幽怨苍凉的叹息。
跪着女人的形象，意味着屈服。《良家妇女》里有5个女人，她们际遇不同，性格不同，却无一不是下跪的女人，有的还匍匐在地。
杏仙的婆婆五娘，是个面若满月的美丽女人。但因为是包办婚姻，而被丈夫厌弃。18岁那年出嫁，16岁的新郎官没圆房就逃走了。被公公抓回后，在家睡了一晚，又跑了。
那一夜洞房，给五娘留下了一个儿子。数年后，丈夫一身重病回到家，不多时就撒手人寰。年纪轻轻的五娘，从此成了寡妇，守着儿子日夜操劳，完成着一个女人似乎天经地义的使命。
她把一个只比自己小8岁的女子，娶回来给6岁的儿子当老婆。两个美丽的女人，在夜晚独对满室虚空。儿媳照顾着经常尿床的小丈夫，婆婆夜夜织布到天亮，打发空寂的时光。只有26岁的五娘，从来没笑过，美丽的躯壳下，是死水一般的心。
杏仙的大嫂也是童养媳，出嫁时，丈夫才4岁。苦苦熬了十几年，直到自己变成膀大腰圆的中年妇人，才把小丈夫熬成大男人。她早已屈从于自己的命运，进而还笃信一套理论来自欺欺人。
她说：“妹子，男人，要小一点才好，老话说，要得发，女大八。你把他带大了，他不敢欺负你，过个三年五载他就长成壮汉了。”
杏仙的三嫂，是个快言快语的水灵女子，但因为不生孩子，夜里常被丈夫毒打哭嚎不已。她虔诚地跑到求子洞里，去喝象征希望的神水，为了求一个子嗣逃过每晚的打骂。但这样一个被迫害的女人，后来却成为维护封建婚姻的帮凶，领着人去捉奸，视杏仙为寇仇。
杏仙过门后，虽是妻子，却过着当娘的生活。18岁的女子，青春萌动，却面临着角色的错位。她要为那个每夜尿床的孩子安守妇道，但她的“妇道”在哪里呢？她只是被硬生生摁在“老婆”的位置上罢了。
婆婆，大嫂和三嫂，都在自己的悲剧里，恪守着所谓本分。一开始就被丈夫嫌弃的女人，却要为他枯守终生；好容易熬成夫妻的女人，却早已年华尽失；因为不生育被丈夫毒打的女人，从未想到反抗，还认为这是自己该受的惩罚，甚至甘做帮凶，去惩罚别的女人。
这是一种压抑已久所导致的集体无意识。她们失去话语权，失去自我意识，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她们匍匐在“父权夫权”的重重压迫之下，从来没有自问过哪怕一句：这，公平吗？
黔西南山寨里的4个女人，颇有代表性的结构了一副“跪地女人”的群像。因为跪久了，以致认定一切本该如此，忍耐成为她们唯一的选择。
只有那个像罂粟花一样，被人避而不及的疯女人，往前踏出过半步。同为童养媳的疯女人，与人私通，被判沉潭之际，突然疯掉，才保全了一条性命，从此被山寨彻底边缘化。
因为同样是童养媳题材，《良家妇女》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谢飞导演的《湘女萧萧》。恰好前段时间我看过写过那部电影，所以可以拿来做一点对比。
《湘女萧萧》突出的是人的天然欲望，童养媳萧萧是从懵懂走向毁灭的女性，发生在她身上的嫁人、出轨、生子，有一种类似山间小野兽一般的“无脑”，是一种被生命本能驱使着的行为，甚至萧萧和花狗的出轨，都跟爱情毫无关系。
萧萧的婆婆身上，有礼教的“恶”和人性里的“暗”。她“像把剪子”一样，处处钳制儿媳，发现儿媳怀孕后，她坚决要把萧萧沉潭。萧萧的悲剧，是被欲望挟持、被礼教加害的结果。
而《良家妇女》里的杏仙，跟萧萧的命运，既相似又迥然相异。
杏仙刚过门，婆婆就煮了5只鸡蛋给她，还叮嘱她一定要全吃掉。6岁的小丈夫伟伟乖巧伶俐，一口一声“姐姐”叫着。
相比萧萧，杏仙拿到的并不是最凄惨的版本。婆婆心地善良，温柔体贴。姐弟相称的丈夫也懂事可爱，什么都听姐姐的。虽然每日劳作，可能吃上白米饭，能穿上干净衣服，婆婆也不像防贼一样每天盯着她，作为童养媳，杏仙是好命的。
大嫂带杏仙也很好，处处维护她。三嫂虽然痛恨女人“偷情”，但也会警告伟伟：“你长大了要是对你姐姐不好，我就一刀把你劈成两半。”
杏仙自我意识觉醒之后，奔向自由最大的障碍，不是身边恶人云集，而是在身边人的善意中，因为内心的愧疚而无法脱身。
而这正是《良家妇女》的独特之处。它剥离了周遭的“恶意”，就连连三嫂的“捉奸”，实质上都是把杏仙往自由推了一把。在一个被亲情和温情环绕的环境里，杏仙们沉重的压抑和可悲的命运，又是谁造成的呢？
杏仙女性意识的觉醒，是从意识到爱的欢喜开始的。来家中帮忙的炳哥，魁伟的身躯如同行走的荷尔蒙，杏仙在给他送饭时，突然紧张羞涩地无法共处一屋。她低着头，极力闪躲，那副恪守本分的模样，分明是内心有了男女意识后的慌乱。
炳哥成为杏仙“如姐如母”生活里，完全不同的存在。她开始有了少女的心事，炳哥远远走来时，她眼睛里是藏不住的雀跃，炳哥离去时，她脸上是难以掩饰的落寞。情与欲的汹涌力量，把她冲击得摇摇欲坠，难以自持。
她偷偷的临窗顾盼，在油黑的发间插一朵花，随后又赶紧摘掉。她独自跑去找疯女人，从她手里拿走一尊半luo的女人雕像，回到家悄悄埋在谷仓里。
影片中，有一个充满80年代韵味的特写，杏仙和疯女人对视，镜头分别切到她们各自的一只眼睛。两只如水的眸子，寓意的是同样的内心，那是应该被理解的人欲，也是应该被尊重的本能。
炳哥请求杏仙跟他走，但杏仙一再犹豫推脱。她说：“婆婆对我那么好，我怎么能……伟伟对我也好，我舍不得他。”在陪伴中生长起来的亲情，成为杏仙走向自由的羁绊。
莎翁说：“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了给人看。”杏仙的悲剧，面临了善与善冲突的困境。她无法面对内心的负罪感，也无法舍弃对炳哥的爱恋。进退维谷的杏仙，甚至想到了死。
她对小丈夫忏悔说：“姐姐不好，姐姐没良心，你以后不要恨我。”没有恶婆婆的逼迫，没有坏丈夫的欺凌，没有炳哥的始乱终弃，那么杏仙的悲剧究竟该谁负责呢？
找不到“罪人”的杏仙，陷入了强烈的自我质疑，这也是本片的高明之处。在无限的善意中，直逼向压抑的本质——封建礼教的可怕之处，正在于对自我意识的阉割。如果你不容于世，就必然是你个人的罪过。
这种意识，完全消解了自我意志和个人自由的合理性。使得千百年来，女人一代一代，永远跪在地上，谦卑而驯服，并认定那是必然的命运。
杏仙远比萧萧幸运，她赶上了新的时代。新中国成立后，包办婚姻可以申请作废，杏仙在三嫂一场推波助澜的“捉奸”中，去乡政府跟小丈夫离了婚，重新成为自由人。
杏仙熬了一个通宵，把伟伟的棉鞋都做好了，她满怀愧疚地给婆婆悄悄磕了头，转身离开。尽管依依不舍，但她心里明白，这个待她不薄的家，终归不是她的安身之处。
杏仙走后，婆婆给杏仙打了一个包裹，又把自己臂上的镯子褪下来放进去，让伟伟追上姐姐送给她，还叮嘱儿子告诉杏仙，三嫂堵在大路上等着骂她，让她绕开走小道。
这个温柔隐忍的婆婆，并没有记恨杏仙，她何尝不是在杏仙身上，看到了女人生命的另一种可能？她宽厚的体谅着同为女人的苦楚，藏在谷仓里的半luo塑像，其实婆婆早就发现了，但她只字不提，只是把它藏得更深了一些。
大嫂在山上等着送杏仙，跟她洒泪而别。这两个善良的女人，似乎在杏仙的命运转折上，隐约寄托了自己的一点点模糊希望。那个跪倒在地千年的女人，仿佛开始伸直腰杆，往上欠了欠身。
影片结尾，疯女人脱掉衣服，浸入了瀑布下那片碧绿的水潭。那是寨子里沉潭犯戒女人的地方，那方碧水之下，掩埋过多少鲜活的生命，化作一声声迷雾般的哀叹。
于此同时，勇敢的杏仙，只身走上了新的人生之路。
一部老电影结束了，可时隔数十年后的弹幕，却颇耐人寻味。那些夹杂其中的恶意，格外扎眼。
“等不了了”、“憋不住了”、“没男人不能活”、“这电影简直是在丢女人的脸”……
只能让人再次感叹，女性平权之路，追求自由之路，道阻且长。
反思历史，映照当下，会发现片名“良家妇女”四个字，大有深意。在千百年形成的压抑之中，女性仍然习惯于过度要求自己。有多少女性为了追求做一个“好妈妈、好妻子、好女儿”，而苛责自我，似乎只要达不到世俗的认可，就不是一个好女人，就是一个社会的失败者。
如今，我们该怎样定义“良家妇女”这个词呢？个人认为，充分尊重自己的权利，理直气壮捍卫自己的尊严，学会真正地爱自己，并通过爱自己来爱他人，从而让一个家庭充满爱与生机的女人，就是最酷的良家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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