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曾在她的成名作《倾城之恋》中写到：

“人人都关在他们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头也撞不进去。她似乎是魔住了。忽然听见背后有脚步声，猜着是她母亲来了，便竭力定了一定神，不言语。她所祈求的母亲与她真正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

在《年轻的时候》一文中她又写到：

“至于母亲，母亲自然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在旧礼教压迫下牺牲了一生幸福的可怜人，充满了爱子之心，可是不能够了解他，只懂得为他弄点吃的，逼着他吃下去，然后泫然送他出门，风吹着她的飘萧的白头发。”

可见她对母亲的评价是不高的。在她的成长过程中母亲长期缺席，因为与她父亲不和，常年旅居海外。但她那时一直是带着一种罗曼蒂克的眼光看待自己的母亲，因为她母亲是个美丽敏感的女人。

然而这种距离产生的美最终在她逃离父亲的家，搬去和母亲生活的过程中逐渐消失殆尽。张爱玲后来在《童言无忌》中回忆到：

“可是后来，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天伸手问她拿钱，为她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思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的毁了我的爱。”

张爱玲的母亲黄素琼

黄素琼虽然出生名门，但因为是个女子，没读过多少书，因此离开了张爱玲的父亲，她没有其它谋生之道，只能变卖老家祠堂里的古董。古董大约有很多，因为她每次缺钱就回国拖一箱古董去国外卖。

从《童言无忌》的描述里可以看出她对女儿并不大方。但当时她并不是没有钱，拍卖古董带来的资金让她得以远渡重洋去海外留学。张爱玲在香港求学期间，她去看望她都选择住最贵的旅馆——浅水湾饭店。

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她负担不起两个人的奢侈开销。正是因为这点私心造成了母女间的隔阂，一点一点地毁了女儿对她的爱。

然而，黄素琼明白，自己之所以要依赖祖上积累下的家产，没有受过正规的教育是一大原因，所以她对女儿的教育问题很重视。她让她二选一，要么结婚嫁人，要么出国留学。二者只能选其一，如果是打算嫁人也就不必再继续念书了。

我记得张爱玲在文章中似乎写过这么一句话：女儿的大学文凭是一种奢侈品。但黄素琼在这件奢侈品上却舍得花钱，而且还不在国内读，而是送到国外去读，因为战争原因才改入了香港大学。

张爱玲和她的好友炎樱

彼时的港大是富二代的聚集地，从张爱玲的《烬余录》里就可以看出来。她的同学都是富家子弟，她的好朋友炎樱家里是开珠宝店的。可见她母亲是下了血本。

张爱玲成为上海滩红极一时的女作家后，坚持要把这笔学费还给她母亲。当时她的母亲已成了她嘴里的“二婶”，可能是因为她父亲娶了继母。

张爱玲的遗作《小团圆》中曾描写过这段场景。当时她母亲的反应是声泪俱下，并说出“虎毒不食子”这几个字。她母亲不要她还钱，资助她读书是她自愿的。

张爱玲天性冷漠而自私。由于她母亲一贯的不大方，或者说她的付出总是给人一种犹豫不定，而不是心甘情愿的感觉，因此张爱玲不想欠她一份人情，铁了心要把钱还给她。

在黄素琼看来，这种做法无疑当面给了她一巴掌，显得她锱铢必较，冷酷无情，所以她才说“虎毒不食子”，弦外之音是你把我想错了，我不是你想的这种人。

这笔学费最终有没有还我不记得了，以张爱玲的脾气肯定是要还的。她当时对她的母亲也没有什么依恋，倒是和她姑姑感情更好些。

不过，如果你留心的话，你会发现张爱玲也并非真的那么冷漠。黄素琼回国，当时大约五十岁左右，因为一口牙齿坏了，重新装了牙，一下就显老了。

张爱玲和她的姑姑

她同张爱玲的姑姑之间有钱没结清，家里以前的佣人上她姑姑家来，说到这件事，那个女佣说了句“呆进不呆出”，意思是别人欠她钱她记得一清二楚，她欠别人的就未必那么清楚了。张爱玲在一旁听了义愤填膺，心想，她老了，你们就在背地里这样说她。

其实她和她的父亲虽然彻底决裂了，但在她心里恐怕父亲还是占有一席之地的。这从她的《小团圆》也能够看出来。《小团圆》是1976年写成的，其实是一本回忆录，从在香港求学一直回忆到在美国认识赖雅——她的第二任丈夫，大约就是到三十多岁为止。

里面有一段写到她做的一个梦，梦见小时候乃德（她父亲的化名）拉着她的手上街买东西，非常温馨的画面。做这个梦时自她离家出走总也隔了十几年了，她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父亲。

张爱玲的这种脾气即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或者以冷漠的外表掩饰内心的脆弱，只要你仔细读她的作品就会发现，她总是心口不一。

比如，她说过即便是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也不想要孩子。但在《小团圆》的最后，当她做梦梦见邵之雍（即胡兰成）和一群孩子一起玩游戏，手拉手拉成了一条线，她醒来后开心了很久很久。

如果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她不善于与人沟通，当初她想要出国留学，去和她父亲说，结果只是发表了一通蹩脚的演说，惹得她父亲暴怒。

在与她母亲的关系上，她也不懂得如何处理，只是以还钱两清这种做法表明自己的立场，但给黄素琼的感觉是你把我这个当妈的想得太不堪了，虎毒尚且不食子，我难道比虎还毒吗？

黄素琼年轻的时候

但张爱玲对她的母亲心存不满，这种不满从上面引用的《倾城之恋》的那段话中可见一斑——她所祈求的母亲与她真正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

她想要的母亲可能是无私奉献、关爱备至的那种，而且不单单是物质上的关怀，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支持。

黄素琼和她想象中的母亲不太符合，她是有私心的，但她的私心和她当时的境遇分不开，和她父亲离婚，单身一人，只能靠卖古董维持开支。她母亲不可能想不到古董会有卖完的一天，而她也有衰老的一天，她不得不为自己后半生做打算。

张爱玲原本可以通过笼络她母亲的心，表现得热络些来加深她和母亲之间的亲情。但她又不擅长表达，在沟通中增进了解，以解开一个又一个心结。

《小团圆》里写到她在香港求学期间，有一次她母亲去看她。临走时她面无表情地同她母亲告别，心里却在想，对方一定会想现在的孩子心有多狠。

等她母亲走了，她开始扶着铁门哭泣，对着空气哭，舍不得她离开。但对着她母亲她就是哭不出来，也许在她看来这是一种示弱和讨好。

于是，她只好把对母亲的失望和不满压制到内心深处，最后只能是越来越生疏，而她所能做的也只剩下生硬地提出还钱。

青年时期的张爱玲

表面上看，黄素琼的性格和张爱玲的性格是有很大差异的，但有些其实只是同一种心理根源的不同表现。比如黄素琼很好强，“她想要的东西定规要，不想要的定规不要”。她也有冷漠的一面，比如离家许多年，不在孩子身边。她也很自私，和她姑姑的钱算得一清二楚，即便钱花在自己女儿身上也不是那么爽气。

而好强、冷漠、自私这些性格特质都能在张爱玲的身上找到。

但她们两个人也不那么相像，张爱玲不善言辞，老实木讷，她母亲比她会说话，而且说起话来有时甚至有点冲。

比如《天才梦》里，她母亲看到自己的女儿自理能力极差，感慨说：我后悔养了你，她自己在这方面是非常精干的。

她许多年漂泊在外，养成最好的一个习惯就是随时随地都能打包立即出发。她在香港探望女儿时，行李箱从山上滚下去翻了几翻，打开后里面的东西居然纹丝不动。

张爱玲从香港回到上海后卖文为生，她母亲知道了说，写书有什么稀奇，我要是想写也能写一本出来，我的经历就是一部传奇。

这些话对于听的人来说并不十分中听，因为作为她的女儿更多的应该是想得到她的肯定。哪怕自己再差劲，也希望有个母亲对自己不离不弃，满口称赞。

张爱玲在港大拿的助学金，黄素琼招呼也不打就拿去花了。一面让自己女儿申请助学金，一面自己却住在高级饭店；和张爱玲姑姑之间起了点争执，于是在张爱玲面前罗列她姑姑的种种不是，伸着脖子，好像鸟类一样随时准备啄食空中飞过的虫子。

黄素琼犯的错误许多母亲也都犯过，就是她太低估了孩子的智商。张爱玲曾在《造人》一文中写到：

“他们不觉得孩子的眼睛的可怕——那么认真的眼睛，像末日审判的时候，天使的眼睛。”

由于意识不到这双末日审判的眼睛，所以对孩子指手画脚，说话的时候也很少顾及到对方的感受。

张爱玲与同学的合影（前排右三）

但是，这并不是说没有爱，对于爱的理解，张爱玲恐怕也同许多其他人一样，在成长的过程中，在亲身经历一些事情之后，才慢慢领悟到当初以为缺爱的情形其实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

只要不是圣人，人类的爱都是不完美的，在爱的过程中难免参杂着一些其它感情，比如爱惜自己，奉献得不够彻底，甚至于短暂的暴怒，打骂，其实都是人类利己的本性，它的存在并不意味着不爱。

聪明的人最容易犯的一个错误就是以自己的想象替代真实，因为他们太相信自己的判断，又对一些细节过于敏感并夸大了它所传达的信息。

我们这些普通人，谁又不是在自私自利中，在权衡利弊中付出着爱？

尤其在张爱玲经历了一系列失败的感情——一开始与胡兰成，之后与一位导演，最后碰到了赖雅（与赖雅的感情表面看起来算不得失败，但实际上是她在窘境中与现实的妥协），她会不会意识到穷己一生，母亲所给过她的爱已然是她这辈子所能拥有的最深沉的爱？

张爱玲的一家（右起第一位是她姑姑，第二位是她母亲，左起第二位是她父亲）

黄素琼61岁那年病死于英国伦敦（她父亲也死得很早，没有活满60岁），自始至终她都是一个异乡的漂泊者。临死之前，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能与女儿再见上最后一面。

可是当有人把这个消息传递给张爱玲时，她还是辜负了她的母亲。大约她是无法面对这个早已生疏的母亲的死亡。

这里需要插一句，张爱玲由于人际交往方面的“低能”，对于与人见面这样的事极力避免。即便是她眷爱的姑姑，在她离开大陆后的五十年间（记忆中她姑姑活到90多岁）也再未回国探望过她。

张爱玲表达亲情或友情的方式是通过书信，她与姑姑一直都有书信往来。

黄素琼死后，她的遗物被运送到美国，里面有一对古董蓝瓶是她一直舍不得卖的。当时的张爱玲生活捉襟见肘，即便是想与她母亲见上一面，估计机票费用也难以负担。

赖雅死后，有好友上她家中，她拿出一大本相册，里面有她母亲和姑姑的照片，看得出这是她最甜蜜的回忆。

往事如烟，她母亲也许有种种缺点，但是她母亲做出了那个年代很少有人做出的决定，送一个女孩去读大学，后者也因此受益终身。另外，她母亲晚年生活再困难也没有为她的儿女增加负担，她自己选择的路坚定地走到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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