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苏钰琁历史小说《七日》
作者简介
李奕扬 云南大理人,云南人民出版社编辑。曾在《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名作欣赏》等报刊发表有书评及论文。
山峦在晨雾中升起,木鼓和短笛唤醒虫鸣,火塘毕剥煨热一壶浓茶;这里是祖国西南边陲之一隅——西盟:一抹洒落在高山峡谷间的翠。这块丰饶的沃土,滋养了斑斓的民族文化、塑造了刚毅的民族性情。同样是在这块见证民族团结的热土,盟誓碑无声矗立,留下无数感人至深的故事与传奇。由青年作家苏钰琁创作的小说《七日》,即是一部书写佤山风情、吟咏民族情谊的精悍作品。作者巧妙地运用倒叙、插叙等手法,以李保罹难的“七日”为引,铺开一组西盟英杰的速写,将西盟慷慨悲壮的革命抗争史浓缩于紧凑的七个章节,写尽了佤山的灵秀与豪迈。
拟景:一碗茶香
时间拨回1950年。这一年,云南解放,三迤大地气象一新。然而在毗邻缅甸的边境地区,国民党反动势力包藏祸心悄然布局,企图破坏团结、分裂国家。作者选择了新中国成立一周年国庆观礼这一标志事件,经由边疆少数民族头人与前往开展民族工作的同志的性格碰撞、观念冲突、坦诚相交等细节展开刻画,对比反动势力截然相反的利用与威逼,层层递进,将边疆少数民族同胞从戒心、疑心到安心、真心的转变自然串起。
有生机的创作离不了眼光。《七日》对西盟佤山风土人情的捕捉,直将读者移至斑斓民族文化的穹顶之下。在西盟的山路行走,“土黄的小道盘亘蜿蜒,看似把山切割开,其实是将无数山水缝了起来,将远近寨子连了起来”。树枝上趴着的竹节虫,在夜晚跳动火光的映照里惊了触角。风吹叶响,鸟雀啁啾。移步屋内,三脚铁架上煨着土罐茶,热气“裹挟着茶香往外溢”。听着小雀啼鸣,是小雀带来了口信。若是出行,要卜吉凶、看鸡卦,鸡卦吉利,便可安心外出;若是不吉,则要择日出行。卜好了鸡卦,便是大饱口福的时刻:火塘的三脚架上酸笋烂饭、鸡肉烂饭滚烫,“咕嘟咕嘟冒着泡,绽放着一个又一个圆孔,像幼蜂正要从蜂蛹里钻出来”。用木碗满满盛上一碗,米香扑鼻……
对风物、陈设、习俗等细节的反复铺陈,缩近了读者与神秘民族文化的距离,使符号化的文化遗产瞬时鲜活起来。原始的自然风光呼应着朴拙的生活图景,奠定了全书的基调,也为随后故事的展开绘好了底色。在景物的点缀之间,情节游动起来;一碗茶香贯穿首尾,是旧情谊、是生死局、是患难情、是信念的最终抉择。大幕缓缓拉开,人物走上前台。
述人:
活的灵魂
灵动的人物刻画,足见作者文字驾驭之功,也使整部作品富于生气,隽永而易读。
李保腰佩银刀,不怒自威。他是族人心中无可替代的西盟土司代办,多年守护一方平安。故事里的他总低低笑着,目光炯炯。敌人惧他、家人护他、族人敬他。邪祟躲不过他的眼睛、危难拦不住他的骁勇,然而,便是他少时救下的同族兄弟,在利益的蛊惑下使他折戟。“这世上的骗术,并不在于骗子的谎话有多高明,而是在于被骗的那个人,他愿意相信你,才会被你骗。”——故事的开头,李保缓缓道。一语成谶,定格下错综命运里的悲剧。在被困以至罹难的七个日夜里,折磨、凌辱、利诱、威胁轮番上阵,他曾疑虑,却始终没有低头。作者借由他叙,使读者自李保周身之人获知李保其人,将李保的睿智、温良、勇毅巧妙地隐于其心腹、爱人、族人的故事中,娓娓道来,却十足引人。
拉勐虎背熊腰,翘起的胡子下满是开怀。不同于李保略带神秘感的人物叙事,作者对拉勐的描绘采用的则是直笔铺陈。作为佤族部落的大头人,他以智慧化解干戈,细致地维持着佤寨的和平与繁荣。他是佤族的勇士,是温柔的父亲,也是谨慎保守的头领。面对古老的传统和风俗,他在思想的斗争中超越了传统,接纳了党的邀请,跨出了佤山,走向了北京。在拉勐的世界里,反差与冲突是一组重要的性格构成。传统与新生之间横着一场激烈的心理斗争,也形成了人物性格巨大的张力。拉勐大头人的人物身份与需要突破传统的两难——不再猎人头祭谷、信任“外人”走出佤山前往北京……抉择和冲突,恰反衬出人物的魄力与襟怀。
屈洪斋与鑫副官是故事中不折不扣的反派。为破坏民族团结、分裂民族情感,两人所代表的国民党反动派煽动西盟地区民族斗争,诱骗、挟持西盟土司代办李保出境并将其活埋。作者在塑造两个人物时,并未以平面化的白描对人性之恶展开复刻,而是以细腻、具有区分度的笔触使两个人物形象截然分开。屈洪斋之诈,对应的是他对国民党反动势力近乎疯狂的效忠,不论黑白、不计后果。在李保罹难前,他心中虽曾浮起一丝英雄相惜,但终于在开出的价码被严词拒绝后恼羞成怒,狰狞俱显。鑫副官之奸,对应的是其刁滑阴险的变色龙皮相、腐坏入骨的空洞精神,蝇营狗苟、笑里藏刀。作者多由鑫副官哼唱的曲段切入,将曲子的文艺与鑫副官的矫作直呈纸面。戏剧性的对比之下,其人猥琐之态尽显。巧妙的用笔,使人物立体而富生气,避免了千人一面的凝滞,也更好地将人物揉进了情节。
此外,作者还塑造了黑衣鹤发的舒炳忠、孩子气的雅海、眼睛会说话的妮轰、坦率却有些冒失的严春、身穿藏青呢子中山装的岩火龙等一批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借由人物装扮、神情动作、语言对话、环境烘托,寥寥涂抹,即令人物形象跃然纸上。而人物之间父子、夫妻、同志、战友、仆从的情感脉络,则为人物性格着上了颜色、为人格充实了血肉。纵观全书,人物立住,便已讲好了大半故事。
融情:一壶老酒
“敬今晚垂落的月亮。”“敬明天照常升起的太阳。”
李保罹难前,曾忆及少时与父亲的对话。彼时的温暖与意气风发,此刻已化作绝望与无限悲辛。闪现的一幕,简单的对话,暗示了人物的结局,也承托起人物复杂的情绪。这是我尤其喜欢的一段文字。在主人翁碎片式的记忆复现里,亲情、友亲、民族情、家国情层层叠起,唤醒了他残存的感官,确认了他最后的意志。
《七日》对人情的抒写是炽热而精巧的,正如作者笔下佤山的风土。李保和妻子娜朵的互敬,在初遇的舍命相救里,在事业的理解帮衬里;李保弥留时的牵挂,娜朵支撑病体的等待,则道出了两人在风雨年代里的并肩扶持。多年未见的木香阿姐,参加了革命,再见时依旧是岩火龙记忆里那个心地善良的友人。岩火龙小时候曾受木香救助,而故事的结尾,岩火龙追随木香的信仰,怀揣着守护的信念血洒故土。性急的“愣头青”严春,为了按时带拉勐前往北京参加国庆观礼,冲动批评了佤族信仰,威武的佤族大头人拉勐气急出了铁拳,老党员龚国清出面调解,二人冰释前嫌。木鼓敲响,送回了参加国庆观礼的头人们,也带回了对世界的新认知。剽牛盟誓,团结到底——人性的真与善内化于民族情、家国情,正如一壶老酒,清冽中藏着品不尽的醇香。
作者以情节打通情感,使读者得以经人物窥见大爱。灵动神秘的景象、可亲可敬的人物、炽热诚挚的情思相互作用,互为呼应;全书至此,精神浑然。
木鼓余音
云南的故事与传奇不少。尤近代以来,这片土地涌现出诸多仁人志士,他们深度参与到国家变革之中,投身于民族危难之际,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精神遗产。而稍显遗憾的是,关于这些历史片段、精彩故事的挖掘和表现,总白璧微瑕。小说《七日》,将历史的片段具化还原为一幅幅切近的生活图景,使历史中的人物跃然纸上,不再枯燥或板起面孔,一定程度上化解了读者与书中人物的隔膜,缩近了当下与历史时空的距离,是一次弥足珍贵的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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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苏钰琁 彝族,1993年出生于云南永仁。系文学期刊编辑,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电影家协会会员。创作有小说、剧本、散文等,散见于《中国作家》《星星》等刊,有诗歌、散文作品入选选本;出版小说等专著60余万字;编剧作品20余部。曾获全国优秀儿童电影(动画片)剧本奖、楚雄州政府马缨花文艺创作奖等。长篇历史小说《七日》入选云南省作协庆祝建党100周年云南重点文学选题。
“舒炳忠,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
李保看着眼前老实巴交的舒炳忠,只觉得讽刺。倘若他此刻没有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他做梦也想不到,舒炳忠竟还能露出这样的神情。
舒炳忠向来寡言,常年着黑衣,裹黑包头,个子又小,背着媳妇给做的织锦挎包,衬着一脸比土地还黑的肤色,任谁见了,都觉得他是澜沧县里再正宗、再朴实不过的拉祜族小老头。远远看去,这个小老头如同最常见的白蜡树,褶皱又粗糙,什么土都能生根,风吹日晒也依旧站立。春来发枝,秋去落木,任凭村寨里垂髫变鹤发,也全然不会有人注意这棵树到底经历了几个世纪。舒炳忠眉目和善,狭长的眼睛里从来只带笑,不带怒;虽然是李通明的爱婿,先后做过西盟土司代办、帮办,又统管着西盟山全部汉族以及西盟、班哲、玉体、他郎、约罕、戈果、芒东、拉巴、永别烈等地,是个高高在上的人物,但村村寨寨说起来,都要赞他一声亲民大老爷。
就是这样的舒炳忠,将李保端端正正绑在主位上,自己坐在客位。他沏了一杯上好的清茶,仍然笑眯眯地双手端到李保嘴巴前,甚至因为察觉到水温烫了些,还轻轻吹了吹,比平日待客更加恭谨。
“我的好哥哥,喝完这杯茶,咱们就走。虽说礼仪差了点,但世上都是先苦后甜的道理,兄弟我也是为了你好。”
李保听着舒炳忠如常的语气,看他眼神真诚不似作伪,不觉也跟着笑起来。舒炳忠见李保露出笑意,脸上的笑纹又加深了几分。
1951年5月14日,澜沧县西盟区力所乡。
李保刚去几个寨子视察回来,心情大好。进屋摘了草帽,随手递给雅海。
雅海一边接了草帽,一边递上毛巾,待李保擦过热汗,又将毛巾接过,换上一杯清茶。
5月是西盟日头最盛的时候,尽管还不到中午,高原的太阳却已显露出非同寻常的热度。李保穿着地道的拉祜族黑衣,最吸暑热,现下刚流了汗,衣服湿答答黏在背脊上。李保扬起脖子,一口气将茶喝完,来回晃着衣领,想散去一些热气。
雅海见李保的一只裤脚随意翻卷着,露出精瘦的小腿肚,蹲下帮他轻轻将裤脚放好:“老爷这几天累坏了,小心受风腿又疼。”
李保浑不在意:“六十多的人,黄土都埋半截了,毛病多点很正常,也不知道还有几天寿数。”
雅海把李保手中的茶杯抢过来,生气地重重放到桌上:“老爷你生了一副好心肠,却是长了一张臭嘴巴。”
李保哈哈大笑:“你说你一个大小伙子,脾气这么冲,以后谁家姑娘敢嫁你?”
“老爷手下这么多傈僳寨和拉祜寨,好不容易不受欺负,有衣穿,有粮吃,都盼着共产呢。如今到处还窜着黄皮兵,你要是死了,谁来护着我们?”雅海说着,眼圈就红了。
李保担任西盟土司代办多年,管着西盟整个南部地区,力所、阿佤莱、王雅、王不龙、班同、图地、打洛、王拱、戈克、南约、那良、永禾、柯莱、衣冷、袍约、佐扩、龙坎、永不龙、永宋、神糯、衣拉、锅斗一带四五十万亩的地盘全在他的治下,是整个西盟响当当的大人物。以前做长爷、帮办的时候,也几乎一直待在力所,哪座山的泉水最甜,哪条路的石头最多,李保恐怕比山神土地公还要清楚几分。下辖的傈僳寨子之所以战乱时能保全性命且昌盛至今,全靠李保斡旋得宜。
在雅海眼中,不管天下是从前姓国,还是如今姓共,李保代办的位置始终是无人可替的。李保在这位置上一天,他就追随一天,他完全无法想象,倘若有一天傈僳寨子没了李保,将会是什么天地。他将李保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此时听到李保自嘲,他心里可是痛死了!
李保知道雅海这是又犯小孩子脾气,也不接话茬,只感叹着:“这几天看下来,王雅和班同两个地方,水田开得不错,又有唐煌书记派来的技术指导员,想来今年能丰收了。不容易啊……”
雅海一听,眼睛都亮了:“老爷,你说这些红汉人,怎就这么厉害?我以前只见过种旱谷的,竟不知水里也能长出米来。”
李保见雅海一副呆样,浑然不知自己眼泪还挂在鼻梁上,笑得弯下腰 去:“傻小子,你没见过的事还多呢。唐书记他们是好人,以后跟着他们好好学。”
“大爹,什么事这样高兴?”舒云聪踏进门,笑眯眯地看着李保和雅海。
雅海刚打开话头,正兴奋地准备竹筒倒豆子痛痛快快大说特说一番,这下被打断,真是比吃饭噎着还难受,不由噘嘴瞪了舒云聪一眼。
舒云聪也不恼,好脾气地笑笑,一双狭长的眼睛眯着,跟父亲舒炳忠如出一辙。
“云聪来了,你爹呢?”李保见到舒云聪,心情更好了。
要说西盟此地,原为孟连宣抚司管辖,清同治年间,“三佛祖”朱阿霞率拉祜族、汉族武装数百人进占西盟,以佛教号召群众,实行“政教合一”的统治。“三佛祖”死后,其徒弟兼女婿李通明继承统治权,后投靠清王朝镇边厅,被封为“西盟土目”。民国十二年(1923),李通明的继任者扎谢去世,便由亲戚僚属张开科、李长、李保、舒炳忠几人先后任西盟土司代办、帮办,将西盟地区分割统治。虽然民国十九年(1930)时国民党政府设西盟县佐,民国二十二年(1933)又划分为澜沧第七区,委有县佐、区长,然而当地的土司制度并未改变。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由于民族工作的特殊性,李保等人仍以“土司代办”的身份参与新时代的工作。1950年12月,西盟区政府成立,属澜沧县人民政府管辖。
李保父亲扎拉八生前在李通明手下做事,李保从小就跟着父亲到各个寨子串门。一日,李保撞见几个顽童欺负一个瘦弱的拉祜族小孩。那小孩身上乌青,却一声不吭,眼神凶狠得像个小豹子,好一副铮铮傲骨。李保仗义出手,将顽童尽数驱散,从那以后,小孩便对他哥哥长、哥哥短地叫开了。这个被欺负的小孩,就是舒炳忠。长大之后,李保子承父业,舒炳忠则渐渐显露能力,引得李通明将女儿下嫁给他。李保和舒炳忠二人幼年相识,一同长大,既是兄弟,又是同僚,几十年风雨共担,比起其他人来,关系当然要亲厚得多。
李保打量着眼前同样瘦弱斯文的舒云聪,实在是像足了舒炳忠年轻时候,暗自慨叹时间不饶人。
“今天区政府临时通知开会,原本我爹要亲自来喊你,结果才走到班神就被老乡拦下了。只好遣我这个虾兵蟹将先过来,一会儿再到班神跟我爹会合。”舒云聪一边说,一边唱戏似的作个揖,配着一身干练的麻布短衣,显得十分滑稽。
“上礼拜才开过,怎么又开?今天是个什么会,竟这样急?”李保疑惑。
舒云聪摇头:“不知,听我爹说是个什么紧急秘密会议,不让打听。”
雅海见不惯舒云聪装模作样,故意将端来的茶杯“咚”地放在桌上,眼睛瞥到另一边:“喝茶!”
李保不悦:“雅海,平常怎么教你待客的?”
雅海皱起眉,不情愿地冲舒云聪做了个“请”的手势,语气仍然硬邦邦的:“请喝茶!”
舒云聪自如地走上前,仿佛根本看不见雅海的臭脸,端起茶抿了一口,笑眯眯地看着李保:“还以为喝不上我们小雅海的茶了呢。”
“别跟他一般见识,你来之前正犯牛脾气呢。先坐一会儿,我换身干净衣服就走。”李保站起身,腰间的银柄长刀磕在椅子上,发出“嘡”的脆响。
舒云聪点点头,没有说话,盯着桌上的两个茶杯出神,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下来。
李保走进卧房,雅海亦步亦趋,熟练地从衣柜里拿出李保惯穿的蓝灰色长袍马褂,服侍李保穿上,又将老花镜装好。
“老爷……”
雅海脸上鲜见地没有调笑,而是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严肃。
李保将银刀挂在腰间,通身打扮土不土、洋不洋,脸上虽是沟壑沧桑,但略显白净的肤色衬得他文气十足。见雅海吞吞吐吐,不禁问:“怎么?”
“老爷……我听其他寨子的人说,舒云聪心黑着呢。”雅海怕李保气他乱嚼舌根,小心翼翼说道。
李保哈哈笑着:“莫乱说。我那个老兄弟教出来的儿子,心能黑到哪去?云聪从小就能干,现在帮着他爹,管那么多寨子,有人说几句闲话也是正常。”
雅海不赞同:“老爷,不是我乱说,更实在的话我还没敢说呢!”
李保不解地看着雅海。
雅海见李保不信,急忙道:“其他寨子的人说他爹是……是笑面虎,喜欢背后咬人。”
“又听这些胡言。”李保无奈地摇摇头,显然是没有将话当真,“好了,我会防着的。你去我家里一趟,跟大家报个平安,说我晚点再回去。”
雅海愣住:“老爷,你不要我跟你去?”
李保安抚他:“云聪说了秘密会议,就是不让带人的意思,你好好守着寨子,不许出乱子。”
雅海只好乖乖应声,手按在腰间的刀鞘上:“知道了,谁敢闹事,我就给他两刀。”
李保既无语又想笑,好在他心里清楚,雅海遇上大事时不是个冲动的人,便没有再多说什么。
“云聪,云聪。”
李保径直来到前厅。舒云聪坐在原处,盯着茶杯,用一根手指顺着杯沿画圈,不知沉浸在什么思绪里,叫了好几声才有反应。
舒云聪猛地站起身,脸上的尴尬立刻换成了熟悉的笑容:“对不住了,大爹,昨晚没睡好,精神头有点差。”
“走吧。”
李保拍拍舒云聪的肩膀,表示理解,率先迈出门,利落地跨上马背。
舒云聪跟在李保身后,看到李保腰间的长刀晃晃悠悠,大声玩笑道:“大爹,你这个长衫配大刀,实在是不好看嘛,换成布包多好,像个秀才!”
李保抿嘴笑,答非所问:“云聪,平日开会,你不是都穿中山装吗?自从见了毛主席给大爹我的那身,你就一直仿着穿,怎么今日不穿了?”
舒云聪一愣,没想到李保会突然问起衣服的事,连忙解释道:“这……不是……唉!领子都磨烂了,只能拿去让裁缝重新做一身,新的还没送来。”说着还抻抻身上的短衣,“大爹,我不说你了,我穿得更土。”
李保低低地笑,眼睛炯炯地盯着舒云聪。
舒云聪却有些笑不出来,仿佛被那道眼神射穿了,心底的妖魔鬼怪无处遁形,冷汗顿时洇湿了衣背。李保不愧是见惯生死的大头人。饶是舒云聪在外多么长袖善舞,此刻在李保面前,仍像个初出茅庐的青涩小子,根本无法与其争锋。他毫不怀疑,倘若他是李保的敌人、仇人,恐怕早已身首异处。
“驾!”
李保双腿一夹马腹,身下毛色鲜亮的黑马就“嘚嘚”小跑向前。舒云聪这才呼出一口气,渐渐加速。麻布衣服透气透风,不一会儿,他身上的冷汗就被吹干了,衣服上没留下一丝痕迹。
西盟地处滇西南的群山中,属中高山丘陵深切割峡谷地带,山峦重叠,地形复杂,气候多变,佤族、拉祜族、傈僳族、傣族、汉族等民族在这里世代生活。西盟南接孟连,东临澜沧,西面则与缅甸一衣带水,两地以山为界、以河为界,交往频繁。中缅边界线曾几经勘定,边民们的国籍被国界分割,但很多人语言相通、血脉相连,这些都是无法割断的。倘若在和平年代,这可视作两国友好的证据,然而自20世纪30年代英国殖民者入侵开始,再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国家大义面前的抉择,总是充斥着无数小家的血和泪。新中国成立至今,整片佤山看似迎来了新春,一派欣欣向荣,其实暗地里的波涛仍然汹涌动荡。各方势力还在角逐,式微者还在挣扎,企图分食最后一滴羹汤。
西盟的雨季一般始于5月中旬,今年也不例外。刚出门时碧空朗朗,硕大的太阳顶在头上,还没走到班神,天空已滚起了沉云。
李保和舒云聪二人一路向北,马匹时而并行,时而相错。
出了寨子,顺着公路,人迹渐少。公路都是黄泥铺地,一侧斜上山去,另一侧斜下山去。偶有几条小道岔进山林,随着山形地貌又弯又绕,远远地,像羊肠,也像老妈妈绣花的线。沿着一段起伏到了顶,放眼望去,才发现自己仍置身山中,人仿若只是那广阔延绵的苍翠里的一片草叶。土黄的小道盘亘蜿蜒,看似把山切割开,其实是将无数山水缝了起来,将远近寨子连了起来。
伴着草木湿气,李保环顾大山,只觉心旷神怡,连日奔波的疲惫一扫而空。舒云聪却不复往日的能言善道,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掉队了也没有察觉。
“云聪,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李保停下马,等舒云聪近前,关切问道。
李保骑的黑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舒云聪回过神,抬头看到李保放大的身形,吓了一跳。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歇歇?”李保又问。
舒云聪脸色发白:“头有些昏,骑马倒无事。”
李保担忧地说:“罢了,再坚持一会儿。等见到你爹,我跟他说,送你回家休息。”
舒云聪连忙摆手:“不用不用。大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那个人,若是耽误了正事,我可要被他扒下一层皮来。”
李保也想到舒炳忠的性子,好笑极了:“是了,你爹那是豹子脾气,要吃人的。”
舒云聪也跟着嘿嘿赔笑,加快了脚程。
李保刻意落后半步,以便时时看顾着舒云聪。舒云聪感受到身后一如既往温暖的目光,心中五味杂陈。
快到班神时,舒云聪正拿着李保递过来的水囊。他实在是渴得厉害,自己带的两罐水,全都已喝得精光。
舒云聪看起来十分忧心,犹豫半晌,才开口:“大爹,我心中有件事,压得我难喘气。”
李保也不催促,静静看着舒云聪。
两匹马的蹄子踩在泥地里,“噗噗”作响,仿佛是搅拌了空气中愈加湿润的水汽,直叫人听得心情也黏着起来。
“我骗了个人,不知到底是对是错……大爹,你说,如果是善意的谎 话,那人会原谅我吗?”
李保思索片刻,说道:“我们拉祜族有句话,饭不熟吃不得,话不真听不得。但是云聪,你要知道,这世上的骗术,并不在于骗子的谎话有多高明,而是在于被骗的那个人,他愿意相信你,才会被你骗。”
舒云聪听了李保的话,大受震动,嘴唇颤抖着张了张,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李保接着问:“对这件事,你爹怎么说?”
舒云聪沙哑着:“他说,这是好事,让我不要多想。”
“那便是了,你要相信你爹。”李保鼓励地看着舒云聪。
“可是……”舒云聪一句话就要冲出口,却又生生停住。
李保望着班神的方向,似乎在望着某个人,喃喃道:“我知道的那个人,正直、仗义、通晓事理,看着脾气好,却有碰不得的原则和底线。如果他要骗人,那一定是有难言之隐。”
说完,也没有再等舒云聪,直奔班神而去。
很快,来到班神的岔路,进寨子要沿小路岔进去,此时只在路边,房屋都掩在山中,无法得见。
舒炳忠端坐在一匹枣红马上,背靠一丛挺拔的大龙竹,更显得他孤零零的。他身下的红马似乎等得急了,烦躁地跺着蹄子。
李保和舒云聪二人刚刚近前,舒炳忠便迎上来:“你们可算来了!”
李保见舒炳忠面露急色,脑门上也密密铺着一层细汗,心中大为诧异。还未等询问,舒炳忠使劲在马背上刺了一下,激得马双蹄一扬,疾奔而去:“走!”
李保和舒云聪连忙松了缰绳,夹紧马腹,紧跟上前。心底的疑问在声声赶马的催促中,暂时随着尘土飘散开了。
此时的班箐大寨,佤族颇有威望的大头人拉勐正坐在火塘面前打盹。三脚铁架上煨着土罐茶,水还未沸腾,但热气已经按捺不住,裹挟着茶香往外溢。突然,拉勐坐直身子,耳朵紧张地动了动;良久,又紧锁眉头靠回椅背。
“奇怪,今日的小雀怎么叫得让人如此心慌?想细听又没了音信,不知哪位朋友要被鬼问一问了……”
眼看着周遭的山逐渐矮下去,街道逐渐变得宽阔平坦,商贩的叫卖声越来越高,往来的百姓越来越多,西盟便到了。
近日接连视察水田,李保已十分劳顿,时下又跟着舒炳忠在马背上颠簸了几个小时,午饭也没能吃上一口,只就着清水啃了点干粮,更觉疲累。他转转肩周活动一圈,一把老骨头咔咔直响,再用力些恐怕就要散架了。一路上,李保几次想问到底出了什么事,竟叫一个见惯了世面的土司代办大老爷这样的神色惊惶,失了风度。可舒炳忠是谁?是他李保从小到大的好兄弟、亲兄弟,熟得不能再熟。他动动小指头,舒炳忠也能知道这位老哥哥是饿了还是渴了,是高兴了还是生气了。所以每当他想要起话头,舒炳忠就打断他。
“先到我那里去,十万火急,哥哥你先别问了。”
舒炳忠素来镇静的脸上,一双眼睛透出哀求的眼神,叫李保心软,可也叫李保担忧。
“要不要我叫人来帮忙?”
舒炳忠感动地摆手:“不慌,不慌。哥哥你且旁观着,遇见什么不寻常的,也千万莫作声,我心里有数。若是需要帮忙,就用老办法。”
李保点点头,表示明白,可是看着舒炳忠久未舒展的眉头,他心头也堵得硬邦邦的。
舒炳忠走在前面,李保跟在中间,舒云聪殿后。这样的队形,倒像是舒家父子二人将李保护在中间。三人来到舒炳忠在西盟办公的地方,一座气派的三重檐歇山顶房子,汉族建筑的斗拱、飞檐、雕花和佤族建筑的竹编栅栏 墙结合,这是正厅。周围绿植蓊蔚,花枝葱茏,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环绕在议事厅、后厅、厢房、门堂前后,严肃方正却不失情趣。看得出,舒炳忠是个懂得生活的人。
李保刚提脚踏进门槛,就瞥见阴影里有一团棕黑色的芙蓉膏。
佤山素来种着不少罂粟,头人和百姓也习惯靠鸦片换银钱、布匹、盐巴。只不过佤族部落有拉勐坐镇,拉勐严令禁止族人吸食,所以极少有人以身试毒。所谓芙蓉膏、富贵膏,都是汉人的叫法,其实就是用罂粟果的浆液熬成的膏,供给有钱有势的人享用。将烟膏子搓成小丸,用火烤软,塞进烟枪里,再用火烤烟枪,烤出烟来,便可吸了。吸了烟膏子的人,就会沉浸到如梦似幻的欣然快感中,迷蒙间“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仿若到了那富贵乡,进了那芙蓉帐,叫人醉生梦死、欲罢不能。醒来好梦成空,魂迷不知何处,心中怅然,遂又复吸,如此循环。
因吸大烟坏了身体、败了家业的人数不胜数。舒炳忠亦深知鸦片害人,一向对这黑黢黢、臭烘烘的东西深恶痛绝,从不准手下沾染,更别说带到正 厅里。
李保心下存了疑,再看四周时,便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偌大的庭院,竟似个鬼屋,没有丝毫人声,风也不敢吹过,叫人莫名紧张。院中的石榴树刚刚开花,血一样的红花一点一点,夹在青叶里。那些血滴在李保心上,针扎火烧一般,让他心慌,让他感觉血管里爬满蚂蚁似的痒。直觉告诉李保,这里不同寻常。他下意识地握住腰间的刀柄,明明没出声音,却把舒云聪吓得短促地“啊”了一声。
舒炳忠不悦地回头,接收到了舒云聪的眼神示意,注意到李保的动作,于是不露声色地放慢脚步。待李保走到面前时,舒炳忠放松姿态,将李保握刀的手拉住,在他手心轻轻挠了一下,豪爽地大声道:“哥哥好久不来,叫我想念得紧,上茶!”
李保被舒炳忠一挠,随即放了心。这是他们老哥俩多年来的暗号,表示此地安全,不要轻举妄动。若是有危险,舒炳忠必然会用指甲使劲掐他。
“哈哈,必须上好茶——”
正当他准备配合舒炳忠演戏时,舒炳忠脸色急变。
李保感觉腰后一凉,一只手枪抵住了他,方才他心中的那团火,瞬间被武器的冰冷浇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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