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严冬的一个傍晚，居民区内一条不是很热闹的临街小铺里，昏黄的灯光下，大玲擞着炉子，一堆煤灰落下来，扬起的灰尘，让大玲不禁急促地咳了起来。
外面传来丈夫的声音“大玲，来帮帮忙”，
大玲答应着，手背在额头上撸了一下，急忙跑出来，见瑞民推着自行车，后座上左右两个挂兜里装得满满的。大玲扶住车子，瑞民一兜一兜卸下来搬进小铺。
大玲问“怎么进这么多袋醋”，
瑞民说“下周就是腊八了，我看今天去的人都批了不少，我想也批上吧，省得过几天万一货不足还抬价呢”，
两人进到小铺，大玲在脸盆里对上热水，对丈夫说“瑞民，你洗洗手，我来弄吧”，
瑞民边洗手边问“大玲，今天咳嗽好点没，要不还是去看看，铺子关一天就关一天呗”，
大玲说“没事，我心里有数，就是去看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别担心，没事的”
瑞民缓缓地拧着毛巾把脸转向大玲说“我怎么能不担心，怕呀！我怕自己经不住事了”
大玲又从兜里拿起几袋醋直起背对瑞民说“咱还有啥事经不住的，现在忙，等过完年就去看病，行了吧”，
瑞民略松了口气“好啊”。
整理完货架，两口子吃晚饭，炉子上温着粥和馒头，瑞民顺手从货架上拿下一袋榨菜。
瑞民叹口气说“唉！这周又要去了”，
大玲没抬头淡淡地说“去呗，能咋办”
瑞民又说“现在真是后悔，还不如让他死了算了，他死了咱们现在也能好点，你也不用这么苦了，就只当没养这个东西呗”，
大玲喘了口气说“这都是命呀！当爹妈的，谁不盼着孩子好”。
瑞民咽下一口粥接着说“现在看来根本好不了，我倒希望就这么关着他吧，永远别放出来，唉！真是，既然犯了死罪就让他死了算了，咱倾家当产地为他捞表现、争取宽大，图了个啥”，
大玲说“别想那么多了，咱俩能清净一天就清净一天吧，不愿想这个”，接着一阵猛咳起来，忙把粥碗放在小桌上，手捂在嘴上，身子不禁随着深咳抽缩着低了下去，瑞民也放下碗筷，用手拍着大玲的后背……，
瑞民忧虑地说“大玲，你有事别老憋着，咱俩说透了，心里能好点，我就怕你老搁心里，搁出病来，你的性格可是大变了，以前你哪是这个样啊！”。
正说着，听见门口的喊声“瑞民，在吗？”
瑞民忙停下来，答应着站起来，原来是街坊老刘，老刘和瑞民以前是一个国营单位的，后来瑞民的儿子从十几岁起就不断惹事，直到二十多岁上打出人命进了监狱，瑞民一是家里闹心的事太多，二也是觉得没脸，还有就是急着用钱给受害人赔偿，所以干脆买断了工龄，开起了小店。
老刘要了两包挂面，见两口子正吃着的晚饭便问“晚饭就这么凑合了？”，
已经平息了咳嗽的大玲，深深喘着气，一张通红的脸回应老刘“今天，瑞民出去了一天刚回来，就我一人所以做了点简单的”，
老刘环视了一下铺子里说“就这么一个炉子不行呀！挺冷的，一待一天哪受得了”，
瑞民说“是啊！主要一直没时间弄，你看我们在里面都不能脱大衣”，说着指指自己身上穿着的衣服，
老刘说“需要帮忙就说话，别的帮不了，出把子力还可以的”，
两口子连连跟老刘道着谢。
老刘走后，陆续又有几人进来要方便面的、要香肠、榨菜、白酒的，也有几个小孩要包锅巴、要个本呀什么的，把个十来平米的小铺热闹了一阵……，
两口子轮流三口两口地扒完饭,大玲收起碗筷放进锅里。
一辆摩托车停在门口，大玲的哥哥—大龙来了，进门后，大龙问两口子吃了吗？
瑞民忙招呼着“大哥来了，坐这儿吧，吃过了”，
大玲从温在炉子上的壶里沏了茶递给大龙“哥，喝点热水，这屋子冷”，
大龙把手伸在炉子上边烤着边说“去年那个炉子呢，这个太小了，不行”，
瑞民说“在呢，我想把内堂重新弄一下，老腾不出手，先用这个凑合着呢”，
大玲问大龙“今天是去哪了？”
大龙说“这不年底了嘛！单位要在外面弄个团拜会，今天去看了场地，就那边那个酒店，所以顺便过来看看”，然后又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大玲，那天在外边吃饭碰着以前你们九路车车队的那个王建国了，他还问你呢”，
大玲忙回应“哦！他现在怎么样啊？那是个好人啊！”。
大龙说“人家现在不错，升公交公司客运管理主任了，那人是不错，那会儿为小海的事还帮着忙了一阵子呢！”，
然后接着问“其实人家当时当队长的时候，给你调成车队调度管理挺好的，你非不干，买断了工龄”，
大玲说“唉！当时哪有心思，满脑袋的事，又需要用钱，再说别看这一个小铺子，事儿多着呢，瑞民当时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而且瑞民那么好的工作都舍了，我一个公交司机，嗨！”，
大龙叹息着说“真是多少事都误了”，然后接着问“最近又去看了吗？要还是那么个德行，以后别去看了，管他呢，我看他出来能怎么样？”，
大玲说“摊上了，没办法，我和瑞民这辈子倒霉就倒到这孩子身上了，也许上辈子欠他的吧。”
2、
一大早，两口子没去铺子，直接带着前一天买好的一包东西直奔第二监狱了，多少年来，这条路记不清走过多少次，多少个春夏秋冬，路旁的树绿了黄、黄了枯、枯了又绿，可是瑞民和大玲奔走在这条路上时的心情却从来都是一样的低沉、无奈。
骑了一个小时左右的车子，已是郊外，山的轮廓都已清晰起来，远处斑斑驳驳地草地上有穿着羊皮袄的牧羊人赶着成群的羊，周围稀稀拉拉地散着几处低矮的小房。
向右一拐，正前方一大片高墙，灰灰的、青青的，瑞民和大玲熟悉地走进大铁门在门房登记，然后有专人领到接见室，里面已经有一些正在见面的家属了，彼此隔着栏杆。见一对母子，儿子在里面穿着囚衣一副悔过自新的样子，手和母亲紧紧握在一起，说着让母亲注意身体之类的话，母亲抹着眼泪，虚寒问暖地询问着。
看着这一切，大玲非常羡慕，她觉得这个母亲每次来这里至少是带着希望来的，因为感觉到这个母亲和自己的儿子是想见面的，而自己呢，来这里感觉是件差使，是每次都希望能有所不同但每次都会失望的差使，大玲甚至自己也说不请自己为什么每个月都会来，反正就这样机械地跑了十多年。
一会儿，他们的儿子---小海被带过来了，脸上豪无喜色，由于被剃成的光头更显得脸上横肉丛生,他手里拿着已经由看守转给他的东西，小海在包里翻着，不冷不热地说“怎么就这么两盒烟呀！想憋死我啊！”，
大玲说“你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给你买了很多香肠，你每顿饭加一点，也算增加营养”
小海冷冷地说“还不够塞牙缝的，下次多弄点烟，烟，烟，明白吗？”，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一旁的看守警告他小点声，才稍稍收敛了一点，大玲没说什么，好象就是在耗时间一样，沉默了一会儿，小海突然狠狠地问“我是不是你们亲生儿子，啊！”。
本来一直在一旁面无表情坐着的瑞民抬起头淡淡地说“什么意思？不是亲生，我们到这个地方来受罪，我们巴不得不是亲生呢”。
小海气哼哼地说“少说这个，上个月还提过给我减刑的事，怎么这个月就不提了，是不是你们搞的鬼，不想让我出去”，然后接着说“告诉你们，我早晚出去的那一天，你们就别想好活，想整我”。
听了这话，大玲一阵猛咳起来，瑞民拍着大玲的后背对玻璃里面的小海说“你真是个畜生，畜生都不如，气吧，把我们都气死了也不用来这儿了，告诉你吧真是不想来，减不减刑是政府的事，你自己改造的怎么样你自己心里没数？”，然后搀起大玲说“咱们走吧，反正东西给到了”，小海还气气地一眼一眼地翻着，丝毫没有要关心一下母亲身体的意思……
3、
马上就要过年了，雪也下了厚厚一层，孩子们都已经放寒假了，门外经常有小孩们篡着雪球，打闹着跑过的声音，瑞民也给小铺里进了点鞭炮，时不时有小孩子进来买挂鞭炮拆着放，大玲看着这些孩子，心想多希望小海也象他们一样自由自在、高高兴兴啊！想着20多年前，小海也是这样，和他们一样。可就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小海就学坏了，越来越坏，坏得自己都不认识了，坏得一条道只能走到黑了。想想自己和瑞民，还有家里的亲戚们都是本本份份的小老百姓，难道能说是自己没教育好吗？哦！想起来了，从小海开始打电子游戏起就感觉到他越来越不听话了，都是这些游戏厅害的，毁了我的儿子。小海啊！傻孩子，妈妈给了生命，你却终究没有机会做个有本事的人，过一番‘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快乐人生。
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有‘年’味，瑞民和大玲多少年来都无法高高兴兴地过年，小海就象一块压在心头的大石头，堵得上不来气，即使看到好玩的、有趣的想乐一下的时候，马上就又会心头一紧似乎意识到自己不应该高兴似的，便也一下觉得没什么好乐的了。
近来，大玲的咳嗽越来越厉害，药铺里买的止咳药好象丝毫没用，夜里都经常咳醒，大玲怕影响瑞民睡觉，一咳醒就赶紧爬起来躲进卫生间里尽量压低声音咳，要咳很久，咳的几乎要呕吐，咳得心、肝、肺哪哪都疼，终究还是让瑞民发现了，深夜里瑞民拥着一张脸通红通红、气喘吁吁的大玲说“明天去医院”。
4、
还在正月里，但是大玲已经彻底倒下了。
看到诊断结果的一刹那，大玲如雷灌顶，瑞民恳求着大夫再给查查，是不是错了。两口子想不通这么多年，为什么总是担心的事情会成为现实，盼望的就是盼不来。
接下来，每天吃药、打针、输液，病危发了两次，积液抽了数次。
一天， 大玲突然感觉精神不错，让瑞民从家里拿来了相册想看看。
一张张相片带出了许多温暖的回忆，大玲指着一张对瑞民说“瑞民，这张是你转业前在部队照的，刘伯伯介绍咱俩认识的时候就是给我的这张相片，我当时一看就觉得这小伙子挺精神的，看着人也老实、厚道”，瑞民在床前边笑边听着，然后附合着说“是啊！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现在都老成什么样了”，
大玲又指着一张说“这是第一次去你家那天，正好瑞祥（瑞民的弟弟）借了一个相机，一起去公园给咱俩照的”，瑞民边想边说“是第一次吗？你记得还挺清楚，我都不记得了”
大玲说“是第一次，你忘了当天你们老家的一个姑奶奶来，当时你妈说跟姑奶奶一样，也是第一次见我”，瑞民似乎想起来似的“噢，对了，不过后来姑奶奶回去没多久就去世了，老家的其他人都不怎么走动了”，
再翻就翻到了小海出生，满月照、百日照、祖孙三代的全家福照，大玲一张张静静地看过来，只不时念叨一下‘这是一岁了’，‘这是开始学走路那会儿’……
看完照片，大玲对瑞民说“日子过得真快啊！一看照片，几十年的事象放电影似地在眼前过”，
瑞民说“那会儿就是穷点，但心里塌实着呢”
大玲说“再说，那时候周围谁也不富裕，都差不多”，
瑞民拉着大玲的手说“唉！怪我，没把孩子管好，没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大玲说“可能咱俩上辈子欠他的吧，这辈子他是来讨债的”，
瑞民说“要讨到什么时候呀！总不能让我们把命都搭上吧”，
大玲又说“别的我不担心，反正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就是担心我要是走了，你可怎么办？多难多苦都得你一个人面对，太难了”，说着流起泪来。
瑞民忙紧握了几下大玲的手安慰着说“别胡思乱想，咱有病治病，治好了回家，马上开春暖和了，我带你出去走走”……
可是第二天,大玲还是走了,扩散到肺的肝癌晚期，经过最后的抢救，大夫沉重地说“我们尽力了”，在弥留之际,瑞民握着大玲已是非常粗燥的手,恳求着奇迹能够出现,直到温度渐渐消去,无声的眼泪从瑞民那满是皱纹地眼眶中流淌出来。
大玲的丧事办完了，瑞民显得更加苍老，明天是大玲的头七，今天上街买了些纸钱，想着明天去烧了纸钱该去趟第二监狱了，总得把大玲的事告诉小海，希望他能有所触动吧，正想着，该过马路了，从路边停着的一辆卡车旁一拐准备过马路，突然对面一辆公交车开了过来，正正地把瑞民撞倒，纸钱撒了一地，连人带自行车被撞出十来米，自行车倒在地上，车轮还在飞快地转着，可是瑞民已经再也动不了了，偏偏这辆肇事公交车是9路公交，但愿9路车能把瑞民送到大玲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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