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首映第6场首映短片
《罪可能》
(2016年戛纳国际电影节cinéfondation单元获奖短片)
不必只爱一个男人,就像不必只爱一个女人
文 | 伽蓝
《中国式关系》里,陈建斌离婚后到酒吧买醉,碰到小瘪三围堵霍瑶瑶,争执当口他大喝一声:“这个女人我要定了”——他醉酒后无赖耍狠的样子,不仅喝退一帮乌合之众,更成功俘获了美女芳心。
《仁义的墓场》里,渡哲因为打群架受伤躲进一家妓院,慌乱之际挟持了一个女仆,结果第二次就把她给睡了,一边说“我不会伤害你的”,一边就把她给强奸了。但故事就像我们知道的那样,女仆开始对他死心塌地,最后甚至死在了他被窝里。
其实很多时候,你并不明白女人为何贪恋男人混账的一面。或者说白了,自古女人爱流氓:男人都喜欢女人能够接受自己混账的一面,希望她们毫无理由地迷恋自己的邪魅狂狷、心狠手辣甚至是一无是处。女人对此也是欣然接受:尽管她对生活的期许是与他安稳度日,但长此以往后,却又生出对情感冒险的殷切;甚至她的安全感或快感,就极有可能来自于他的不安全性。就像佛洛依德所言:人类天性就有自虐的倾向,并在自我摧残的过程里获得前所未有的快感,所谓痛并快乐着,大约如此——拉瓦尔卡执导的短片《罪可能》,也揭示了这样一个道理。
但在介入故事之前,《罪可能》真正抓住观众的,是它对电影语言的精致校准,或者换一种说法:作为戛纳电影节基石单元(cinèfondation)三等奖的获得者,《罪可能》充满了针对评委的一种套路:有限空间里,对光影、构图及镜头无限可能的利用,譬如固定机位的长镜头下,借助光影和声效提供足够多信息的电影语言技巧;强迫症般存在的中线构图,几乎坚持成传奇;一室一厅构造里,主角之间来去之间走位传递出的情感变动……这部时长仅14分钟短片的每一寸肌理,都蕴藏着近乎苛责的心机与技艺。
但心机繁复,不代表诚意不足,拉瓦尔卡的每一次设计,都试图让观众感受到电影角色的内心情感——导演深知,在当代艺术里,电影绝对最擅长表现人与人之间的冲突,它能放大任何细节背后那些因熟睹而被忽略的人性缝隙,就像肖邦仅用一架钢琴,就几乎要倾覆出上帝所有的秘辛。《罪可能》即是如此:男女之间因情欲纠葛撕扯出的爱恨情仇,被拉瓦尔卡的镜头摹刻得不动声色,却又绝对孤绝无助——拉瓦尔卡把故事掐头去尾,尽管只截取停电一刻,却把纠结在正室与外遇两个家庭之间的所谓渣男,摹刻得窘迫难当,却又不免令人会心一笑。
或许这样概括显得太随意,若以更学院派的套路来阐释,应该更容易切入其中:节奏上,《罪可能》具有古典主义建筑的稳定感,故事铺排厚积薄发,人物关系渐次明朗后,冲突也随之加剧,此前每3分钟左右才切换一次的镜头,在1分钟内闪动13次,强调了男女角色之间的心理失衡;结构上,它是层层铺垫而后逐层坍塌的悲歌剧,本以为他是为爱而来的勇者,身份却在简略的对话里,依次被剥落成出轨男和懦夫,最终在两个孩子的夹缝里,变得声名狼藉;光影及构图,则从视觉上加深了故事的心理冲击,不但墙上的影子有了舞蹈的韵律,连坚持到底的中线构图,也成了割裂人物的观感主角——尽管它的长度只有13分50秒,剧情也局促在一室一厅的狭窄空间里,但拉瓦尔卡依然利用各种长镜头、光影的流遍、近乎强迫症的几何构图等,使尽浑身解数,把一个本该乏味的出轨事件,撩弄得满是戏剧张力——而整部电影又以7分20秒为界限,分为上下两个部分:如果说上半部是滴水不漏的“比利·怀德世俗剧”,那下半部则陡然生变,成了一部温柔细腻又绵里藏刀的“希区柯克悬疑剧”,但戛然而止的结局却又让人会心一笑。
在7分20秒之前,《罪可能》的叙事是沉稳的、寂静的,就像是激流形成前的静水,烈马狂奔前的低喑,它像相声一样在藏技巧埋包袱,又在渐渐推衍的过程里交代人物关系和矛盾;而在7分20秒之后,《罪可能》则成了各种短镜头犬牙交错的能量场,把男人和女人纠结在情感泥潭里无法自拔却又沉溺其中的病态,展示得一览无余。
除去1:55之前通过光影和声效变化的技术性暗示,女主在2分左右与男主的对话听似睡意惺忪,但朦胧语气里裹挟的全是对男主的疲惫与不满——而男主在声音里的缺失,与其说是技术性处理时的困难(况且这本身并非难题),不妨理解成他在女主生活中的缺失。
此时电影迎来了趣味繁杂的一个镜头:在03:09处导演掐断自己经营已久的长镜头,转而切换成墙体把房子割裂成两间的画面:在左边,女主的一半背影被墙体遮挡住;在右边,则是一扇紧闭的门,且相比之下右边有着强大的苍白空间——这既暗示了家庭里男性角色的缺席,又透出女主希冀男主想进屋的念想。但他们是吵架的爱人吗?男人是犯错后被赶上马路的软蛋吗?女的是见不得男人有一丁点缺点的控制狂吗?都不是,导演反而直接进入主题,男人进来后,女的劈头盖脸就一句话:“这么晚来我这,你老婆孩子呢?”
一个在时长仅14分钟电影里保持4分钟不推进故事的导演,居然让俩人一见面就相互开火,说明他十分谙熟男女关系的此消彼长。这就像《卧虎藏龙》里李慕白对前来挑衅的玉娇龙说:我教你练剑如何——看似正常的男女追问,内里裹挟的其实都是无尽的焚身欲火。
类似的细节还出现在04:27-05:12一段,在这段画面里,男主左侧的墙上挂着一面镜子,镜子里折射的是小女孩蜷缩着睡觉的身影。男主与小女孩各自占据着画面的两段,中间则是墙体和窗帘,寓意是两者关系的疏远,是对镜中与现实割裂的二次寓意。
这段镜头里的对话和表演也饶有兴味:男主先问女主是否拔掉屋内所有电器的插头,尽管得到肯定回答,还是给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微笑。之后他问停电时女孩是否醒着,有没有受到惊吓,还说女主如果接了我的电话就……这时被女主打断,说不要他把孩子也扯进来——经常在网上撕逼的人都知道,越想竭力保护的,其实越是自己的软肋,恰恰也极有可能成为自己变相要挟别人的砝码:女人越想把孩子与男人分开,就越表明她自己已经对男人无能为力,无奈只得求助于保全孩子来拴住男人的心。
其实在所有的男女关系里,尤其是在性关系里,看似男女都能享受快感,但我们常见的情形却大多是男人追着女人的裙摆伸舌头,摇尾乞怜地想搞一炮。但真正可怜的角色,其实往往是女人:男人永远不会只为了一个女人勃起,却还要在每一次勃起里埋下种子——而女人就要在最终的开花结果里,套牢自己的身体和情欲,最后败下阵来。
但这又能如何,《圣经》里说“太阳底下无新事”,即便全世界的女人都知道男人一旦抽身就成了哈士奇一样“撒手没”的家伙,她们还是要着这个道。说白了就像电影名里的“culpa”(罪)所传递的,男女终究要陷入这场原罪招致的祸端里,这就是人性必备的短板和特征:尽管情感没有安全性,但它带来的体验却是刻骨铭心的。
作者简介|伽蓝 ,前《人间电影大炮》主编,《看电影》、《大众电影》高级编辑。
@千旬:女主需要爱情,她的女儿则需要父亲。她们的愿望都是希望眼前的男人在一直留在身边。只可惜他既想要关照她们母女,又出于愧疚不愿伤害自己的家庭。在我看来,男人太贪心,想要的太多。贪婪或许是他的罪,但也是他的选择。道德和伦理似乎是种束缚,大家都是凡夫俗子,古往今来又有几人随心所欲地摆脱了呢。 “停电”的设定使得画面更加暗淡隐秘,尤为好看。
@灰皮大耗子:影片对空间的分割很有意思,屋子很小,只有一张床,一个窗户,总会有超过两个人出现在同一个画框里,男人倚着门,旁边的镜子里映出正在熟睡的孩子,男人和女人说话的时候,小女孩也会有半截身体在画面里,整个空间构造显得十分的逼仄,电话铃声更让气氛充满紧迫感,男人走到黑暗的门口接听他的妻子拨来的电话,灯光非常昏暗,他走进了自己的家庭,好像切换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而这片昏暗对女人来说是一个秘密,是她不可靠近的地方,影片用明暗分割出两个世界,很有新意。
@zero:这个短片挺有意思,一个已婚男人在家庭和婚外恋之间的犹豫和抉择,当他下定决心要回归家庭的时候,情人的女儿又让他对她们百般不舍。中年男女的那些事,并不比小年轻们少啊。最后的开放式结尾让人有点意犹未尽。
@尼安德特人:片子里游动在墙壁上的光让我着迷,如果用罗兰·巴特在《明室》里的话来讲,它是这部影片的“刺点”(punctum),它似乎这部沉重的影片里唯一轻盈迷醉的部分,没有它,这部影片就成了路易·康建造的索尔克研究所,尽管杰出,但更像建筑,而非电影。那些从窗外射入的光,是外界的目光,是被暗中盯视的状态,是作为第三者所承受的那种不安的被监视感。更麻烦的是,人是一种会自我审视的生物,那些监视的目光还来自于他们两人自身,愧疚感、负罪感正来于此。令人窒息的不单是压抑晦暗的室内空间,更是墙上飘动的轻盈的光。罪,culpa,是那种在黑暗中才会显现自身的东西,就像星空,就像孩子手中拿着的那只在铁罐里的发光的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