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复杂时空哏的电影很多，例如穿越时空、时光倒流、剪接出复杂时间轴等等，这些技巧往往能增添作品的悬疑感与讨论度，但若只是纯粹捣乱叙事、提供解谜乐趣，却欠缺感情深度，观众解完题后难免感到空虚。真正高明的作品，在解完谜之后，还能留下不绝的余韵，让人内心激动不已。

在美国911事件后的一个多月，有一部近乎天才之作的时空旅行电影悄悄上映，又默默消失，但随后在租片市场建立口碑，成为传奇靠片（cult film）。它就是由年仅26岁的理查德·凯利编剧并执导、杰克·吉伦哈尔主演的《死亡幻觉》（donnie darko, 20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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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发生在1988 年10 月，高中生丹尼有心理问题与梦游症状，正接受心理咨商。某个晚上，他被一个穿着兔子装的奇怪生物引出家门，第二天早上回到家，却发现他的房间已被坠落的飞机引擎击毁，若他没有离开，肯定逃不过死神。政府机关探查半天，却查不出引擎从何而来。

之后，那位只有丹尼看得见的、名为法兰克的兔子，又告诉他，28 天6 小时42 分12 秒之后，世界即将结束。之后法兰克不时继续出现，带领他、指点他，让他去做「该做的事」，丹尼生活中遇到的种种也像在暗示一条该走的路。

《死亡幻觉》有复杂的时空旅行原则。简单来说，人们原本都生活在原发宇宙（primary universe）之中，但有些错误事件会引发离线宇宙（tangent universe）的出现，离线宇宙很不稳定，万一崩塌的话可能产生黑洞并吞噬原发宇宙。《死亡幻觉》大多数的事件都发生在离线宇宙，但丹尼起先并不知道这些，随着一件件资讯的引领下，他终于明白自己肩负着将一切导回正轨、避免原发宇宙毁灭的责任。

虽然片中关于时空旅行的细节非常有趣，网路上有很多资料能让人研究好几天，但这不是《死亡幻觉》最吸引人之处。撇开技术上的设定，《死亡幻觉》是一场独属丹尼的、引人入胜又五味杂陈的英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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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丹尼，虽有态度开放的父母亲、个性活泼的姐姐与妹妹，但他与家人不是那么合得来，无法谈心。在保守的学校，没有多少师长能接受学生的多样性，具备批判思考能力的丹尼，在他们眼中只是个麻烦人物。丹尼面对霸凌者的威胁、贺尔蒙爆发的挑战等等，加上青少年常有的焦虑与愤慨，内心感到困惑而孤独。

丹尼不满他世界里的大人们常常否定聪明独特的想法、拒绝接受情感的复杂性。例如他的体育老师，最欣赏励志大师吉姆?康宁汉嚷嚷的那套「生命线」理论，将情感简化为两极：「爱」与「恐惧」，认为只需排除负面的恐惧，认真去爱，所有事情都能迎刃而解。丹尼无法想像，人类情绪怎可被压缩到如此精简？哪有可能这样就参透了人生问题的解答？甚至，就算这套说法可行好了，但随着吉姆的犯罪秘密被发现、体育老师慌张得不知所措，就会明白这两人根本没有摆脱恐惧、拥抱正向观念与爱，只是说得好听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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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思想比较开放的师长呢？科学教师愿意协助学生理解课本以外的问题，却仍因害怕失去教职而不敢更进一步讨论；英文教师大胆选择道德议题较为复杂的书单，却丢了工作。学校里的双重标准更令人咋舌：校长对于在校内吸毒的学生视而不见，保守的体育教师认为英文教师选知名作家亨利·格雷厄姆·格林的书是教坏孩子，但她自己倒是可以指导未成年女孩画着浓妆穿着短裙跳着性感舞蹈，而她最崇拜的励志大师，后来竟被发现是恋童癖。

这一层层的伪善，整体的不公平，以及保守到接近反智的校园，都令聪明的年轻人难以接受。

因此丹尼更陷入孤立。丹尼与心理医生谈话时，曾提到他之前有一回与父亲开车差点撞到镇上被昵称为「死亡婆婆」的老妇人，当时老妇人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每个地球上的生物终究都会孤独死去」，这是他心头最大的恐惧，最难面对的事实：他好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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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命中唯一的阳光，是新转来的同学葛瑞琴。这个女孩不把丹尼当怪胎，她懂他的感觉。在这末日28 天之中，他们聊天、出游、接吻、上床，所体验的不仅是初尝禁果，而是感受到心灵相通的陪伴与理解。

然而葛瑞琴却被车撞死了。这让丹尼彻底领悟到，这世界有比自己的人生还大、还重要的事。

我们都怕寂寞与孤立，我们都希望生命有意义。丹尼茫然地活了十几年，终于在这28 天里找到了意义。最讽刺的是，他比嚷着「生命线」理论多棒的伪善师长们，更贴近该思想的原始精神：他抛弃恐惧，让爱灌满心中，这令他强大勇敢。在末日即将到来之时，丹尼看清楚自己注定的、无可逃避的悲剧命运，明白这是唯一能救到其他人的方式，那一刻他毫无畏惧，松一口气说「我要回家了」，用他在离线宇宙拥有的超能力，卸除空中一架飞机的引擎，引导它回到原发宇宙，完成这趟英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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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超越对孤独的恐惧背后，带领丹尼的是神圣使命感与信仰。《死亡幻觉》用科幻元素与时空旅行来诉说神的故事，谈论生死观念与牺牲，以及其他角色如何带领丹尼完成「天选之人」该做的事。

他与葛瑞琴看电影时，戏院放了两部片，第一部是山姆·雷米拍摄的恐怖片《鬼玩人》，第二部则是马丁·斯科塞斯描绘耶稣一生的《基督最后的诱惑》。在《基督最后的诱惑》里面，当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时，曾出现一场幻觉，过起平凡生活，结婚生子到老年，直到犹大出现指责他背弃责任，这时耶稣才又醒觉，发现自己还在十字架上，于是拒绝掉最后一个诱惑，坚定完成使命。

《死亡幻觉》的最后，丹尼确实成了耶稣那样的救世主，他替众人的罪而牺牲，并且心甘情愿。丹尼知道自我牺牲代表这28 天经历会被抹去，他不只要永远离开家人，连心爱的葛瑞琴也没有机会认识自己，过去这段感情不再存在，如梦一场。

但丹尼义无反顾，无悔面对。原来《死亡幻觉》的末日，不是整个地球的末日，而是丹尼的。但他宁可如此，因为若爱的人们死亡，那才是丹尼真正无法承受的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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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这趟旅程是命定，还是他的自由意志？若这些全是命定，没有自由意志存在的空间，丹尼只是被其他「上帝的棋子」无情操弄的对象，他自己没有选择，那么未免太悲情，也抹煞了丹尼到最后「心甘情愿」的重大意义。

我宁可用比较接近相容论（compatibilism）的看法面对这结局。确实，丹尼似乎早已被某个上帝般的存在决定了命运，几位亲友给丹尼的提示与作为，都如引导陷阱那样，让他一步步走向「非得把引擎送回原始宇宙不可」的角落，尤其葛瑞琴意外死亡，让丹尼更下定决心。但更重要的是，他同时也自愿做出该选择，甚至是快乐的，因为在这28 天快速成熟的他，比自己想像的更无私、更坚强。

丹尼与葛瑞琴在戏院观赏电影时，葛瑞琴睡着了，法兰克出现在他们身旁，当时丹尼问法兰克，这一切到底要怎么结束？法兰克回答：「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而更早之前，葛瑞琴曾说：「丹尼?达可这名字好奇怪，像个超级英雄的名字」，丹尼微笑答到：「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或许在他心中，已经有奇异的使命感在萌芽，开始找寻存在的意义，想了解自己的潜力，不管这是上帝的计画与蓝图，还是一连串的意外巧合，至少在人生的最后，丹尼甘愿而满足。

片中有一首回声与兔人乐团的〈the killing moon〉，歌词唱着：

命运

（命运）

总是违背你的意愿

（违背您的意愿）

不管甘或苦

（通过厚而薄）

他会等着你

（他会等到）

直到你降服于他

（你给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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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尾一曲〈mad world〉（「惊惧之泪」乐团的歌曲，由michael andrews 与gary jules 合作翻唱），则是这样唱着：

这有点好笑

（我觉得这很有趣）

也有点悲哀

（我感到很难过）

那些我濒临死亡的梦

（那是我梦以求的梦）

是我最好的梦

（这是我有过的最好的经历）

这两段歌词多么凄美、多么感伤，精准道出丹尼的心境，他接受前方等着的悲剧，却又无比满足，带着x 世代气质的，一种愤世、悲观者的积极作为。最后，丹尼一如内心所害怕的那样，孤独死去了吗？是，也不是。他在如梦的离线宇宙理解到有人爱着他、关心他，发现母亲是多么无条件爱着他，也终于明白自己的爱有多强大，在最后引擎终于撞向睡梦中的他时，这位青年其实并不孤独了。

为何人们常常想玩弄时间？想要时光倒流、或幻想世上存在某个平行宇宙？因为人总有遗憾，想搞清楚某些过去未能搞懂的事，希望有机会将事情做得更好。

但纵使有时光机可以改变过去，仍可能不断犯错，不管做出哪种选择都会有遗憾。最美好的生命结局，或许应如丹尼那般，有幸获得那灵光一现的启发，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让人满足地接受命运带来的一切，也接受自己的选择。若能如此，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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