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什么力量让世界醒来后变得至柔至美呢？雾，天星山的雾。漫漫雾里，天空降下了高度，山峦隐没了头角，石头消解了倔硬，峡谷掩埋了渊堑——一切棱角冷硬的物事全都因雾柔美起来。这雾气韵舒缓又力道绵绵，婉转随意又执念不改，无痕无迹举重若轻地重塑了一切。只要你见过，这幅盛大绝妙的山水画就永远滋养你的心。冉冉雾里，几抹黛色峰峦远近错落地点染，以凝重立缥缈，以黛青衬洁白。潜意丰沛又欲说还休。峰峦上观看的你也被雾化了，雾霭中，像一个得道的仙子。

但你要看久点，天星山的美才刚刚开始。

随着朝阳君临，霞彩着地，雾气消弭，数十座石峰忽然倒退几十仗，决绝地在你面前划开一条天堑，闪着清冷绝尘的目光。这时的你，被滞留在凡间。对岸的石峰和脚底的峡谷组成了另一个世界，就像云霄凭空落下了一个仙庭。你在惊异中望去，那些石峰赤条条的，四百余米高，垂直悬矗，如削如砍。峰顶是蓁蓁莽林，翠色如盖。许多藤蔓倒翻下悬崖边沿，伸着触角，挑战极限。苍青崖石与翠色叶片衬出一种深深的清寂。石峰或环列，或独处，或正面或侧靠着绵延而去，它们顶天立地，峭拔俊奇，傲然人间。用镜头拉近看，赤裸的石身披挂褴褛，裂纹纵横，满身风蚀水啃的疮孔，像那沙场归来的英雄——亿万年沧桑啊，每一座都看得人震撼。

——原来天星山至美至柔的深处，竟是亿万年的沧桑修炼。

这时俯瞰峡谷，犹如天上看人间。河谷上，绿植如云，陷没所有石峰的脚。涧底溪流欢畅，纤细如闪电。想想脚下的悬崖正与对岸一样险绝，就触电一样，全身颤栗。却为深深震撼而不舍离去。我恍然觉得，天星山群峰是颗破碎的心，一瓣一瓣，四分五裂，发着钢铁般清冷的光芒，经年难愈。

山虽厚万丈，但在亿万年的颠沛流离中，它的心也是会碎的。

46亿年前，地球来到宇宙。没有生命迹象，天地混沌，鸿蒙未开。所幸它与早先一步来到宇宙的月亮、太阳像血缘兄弟，能够合韵合律地共生于太阳系。在46亿年的漫漫路途里，地球爆发过火山，冻结过冰雪，暴下过大雨。火山爆发时，它是悬在浩渺宇宙的一粒红玛瑙。而在8亿—6亿年前几乎全被被冰块包裹时，它又是宇宙悬浮的一颗光芒闪闪的钻石。火山爆发带来无穷量水蒸气，水蒸气在地球引力下回到地面，漫漫暴雨无尽地下，于是海洋出生了，地球一片汪洋。那时，湘西武陵山地区便在海洋的边缘，是一片浅浅的海。

火山喷吐的岩浆经过沉积，在海底形成山脉底基。又经亿万年陆变海，海变陆的生生死死反复折腾和缓慢成长，地球上的山脉形成了。一座山与另一座山能够携手，便是缘分。但在近亿万年的雪峰运动，云贵运动，加里东运动，燕山运动以及喜马拉雅运动等命运的多次变故里，陆地出现断裂，挪移，再经风蚀，水啃，愈合——湘西武陵山地质公园境内的地质慢慢形成了。位于武陵山南段的凤凰县境内生出以溶洞，峡谷，峰林，瀑布，台地等为特征的大型综合性台地峡谷岩溶型地质。台地峡谷岩溶型地质在我国十分罕见，属于珍贵的地质遗迹。天星山便是历经种种运动而生的一个细节形的奇迹。由周围地形不难看出，天星山最初与周围群峰是一整座山，峰与峰之间隐隐有吻合的凹凸裂痕。在亿万年的某瞬间，这一带山脉啦地一声断裂。这座山虽然还稳稳的，但它痛。它的心碎了。

一个人和一座山的遇见，便这样经过天地的艰难玉成。

不但山来得坎坷，山上那些动植物也不知历经多少轮回才投生山的怀抱。地球开始是光秃的，荒凉的，丑陋的，寂寥的，僵硬的，它以一缕似断未断来自地心深处的气息存活下来，后来像丑小鸭一样逆转自己的故事。植物的开端只是蛋白质类的原核生物。原核生物进化到藻类，藻类再进化到袍子植物时代，到裸子植物时代，被子植物时代——万次涅槃后，才到达我们今天看到的现代植物时代。在终于变得和谐融洽的风雨阳光的滋养下，地球长出了华丽的羽毛，化为一只遨游宇宙的孔雀。动植物们亿万年努力的足迹在一次次地壳运动中被清空，可也还留下了蛛丝马迹。凤凰县禾库镇早齐村发现的三叶虫化石（远古动物，距今约6亿年前）和火炉坪村的千年银杏王略微可证。

二

天星山隶属凤凰县禾库镇板吉村，《凤凰厅志》谓天星山“高约四十丈”。《凤凰县志》记天星山海拔761米。仅石峰崖壁据说有300多米。谷底有两条溪流，北绕天星河，南过和尚溪，两溪汇交两岔河，流入万溶江。万溶江属于武水二级水系，经洞河到武水，归于沅江。明朝时，天星山被叫作天生岩，清朝时称作天星寨山。苗语把大天星山叫“叭撮”（汉译石凝崖），小天星山叫“叭竿”（汉译葡萄崖）。天星山有溪流涓涓滋养，川谷峰峦林草丰茂，峭石逸岩山花斗艳，峡谷一派毓秀灵气。随手一拍摄都美轮美奂。天星山离县城35公里，驱车一个多小时，就可以与之相见。因着痴迷，我多角度观赏过天星山。除了航拍，我认为观赏和感受天星山的最好角度，是从火炉村去的东边峰峦。那里视角广，最靠前沿，尽揽天星山众峰，异奇风光纷然眼前。

《凤凰厅志》《乾嘉苗民起义资料专集》《凤凰县志》等史料却载，天星山石峰凿有一条z字形古栈道，天星山顶宽约千余步。有古庙，泉池，古战场营址。沿小天星山而下可攀沿上大天星山。但在天星山周围峰峦上，不管哪个角度，都无法看见天星山峰顶那些横陈的古迹。

为亲眼目触，我于今年暮春一日邀几位文友去爬了一次。我们从早齐村后山绕上，顺着山脊上的石板小径蜿蜒到达小天星山。小天星山顶灌木愈发葱绿蓬勃，我们被密密围住。围住我们的还有一种异样氛围——身边所有树枝都落满了星星点点的蝉，众蝉齐鸣，嗓音高亢，像在反对我们的到来。它们的叫声和山下的蝉并无二致，但这蝉我们皆未见过。它红眼黑身，身子细长，翅膀后半部分黑底起白波点。在这蝉声轰鸣的世界，我甚至有些惧怕。刘哥用镜头近距离拍摄，那蝉竟一动不动。又拨动树叶，它仍然稳卧其上，懒得理他。天星山所在地为苗区深山，这自然让人想到一些神秘力量。刘哥却欣喜地作为新发现。打开手机百度，才知这蝉叫作红眼蝉，性懒惰，飞行速度慢，喜欢成群活动，雌性红眼蝉的“求偶歌声”会让任何电子声“黯然失色”。

下小天星山前，有经验的刘哥叮嘱：“不要相信任何一块石头，任何一颗树枝。只有把脚站稳手抓牢，重心可控的情况下才能走下一步。”这自然唬了我们三个女子。我们丢下食物和水及多余物件，极小心地往下走。走了几米石板栈道，山崖陡峭了，只得附身谨慎地倒着爬。又几米，就趴在那峭壁上不敢动了。身边的灌木没有了，路没有了，崖壁上只有微微一点凹凸可以探脚。往下看，是光溜溜冷咻咻的万丈悬崖。稍有不慎，就会滚下深渊尸骨无存。这一看，简直眼前一黑。

姚哥继续往下爬，还穿着双皮鞋。我只好承认他是个奇人。我和雨竹、冬冬、刘哥四人蝙蝠一样挂了一会，就往回爬了。爬几步，又不甘心，便提着心偏着身子靠着峭壁，望对面天星山兴叹。此刻的天星山与我们咫尺天涯。

对于我们这些可笑的来客，天星山派了一只雄鹰来见。那雄鹰在我们头顶盘旋了三圈，又在天星山群峰天空上盘旋了一个大圈，仪式完毕后，变成一个点，消失在天边。多年没见到雄鹰了，这让我们欢喜不已，惊叹不已。

三

为弥补文友们不能登顶的遗憾，我开始在悬崖上贩卖史料。

首先是关于古战场营址的多次战火劫难。

《凤凰厅志》所载《平苗记》言：“天星一寨则孤峰独耸，下石而上土，挖地有泉，相传昔有一总兵围征年余，苗掷数十斤巨鲤以示。山顶宽平，可容数千余家。四面如削，莫可攀缘，准近北一处稍有层级可以梯登，故苗恃以负固也。”作者刘应中系清朝辰州知府，他说的是很久以前的一次官兵与苗民的战争。对抗一年多，双方疲惫之际，山顶苗民丢下一条大鲤鱼，以示山上粮草丰盈，官兵无奈，最后和解。

《平苗记》载，康熙二十四年，即1685年秋，因补顶寨红苗反抗，清廷首次大规模征苗。苗民被杀2000多人，最后退守高险天星山，在山上垒石为城，挖窖避炮。官兵于天星山对岸东山和西部山梁设营置卡，列炮环攻。围困对峙近两月后，招抚而善终。康熙四十二年，镇筸红苗暴动，出击麻阳、泸溪诸县。清官兵进剿，诸苗仍以天星山为嵎负固抵抗。清军分四路堵控，在小天星山顶挖沟筑墙，炮攻天星山。相持数月，希尔达亲率大军开道而上，最终攻破山顶寨落。4000苗民惨遭杀戮。清军由此征服苗寨300余座，并趁机增设乾州、凤凰二厅，分治苗疆。

乾隆六十年（1795年）正月，湘黔边境暴发乾嘉苗民起义。长达近一年的征战，苗民队伍最后又被逼上天星山。清官兵在排枪密炮掩护下，苗民坚守一月之久的天星山被攻陷，山上设施尽被悉数烧毁。

嘉庆三年（1798年），再次爆发战争，苗民最后还是败走天星山。《乾嘉苗民起义资料专集》一书对此有详细记载。

而军阀混战年代，据说腊尔山匪首三五八带了一伙土匪，串通天星寨守关人，把山下财主藏在天星庵金银财宝抢劫一空，并放火将庵烧毁。

浴血浴火的天星山及天星山峡谷，如今还不时挖到人骨。

而关于天星庵的传说则温和有趣许多。

明初期，本地有名叫吴老纳的苗族后生。不知在何种心思下爬上了天星山顶。当他看到峰顶土壤深厚，岩石冒泉，窃喜不已。想他无田无地，何不在此躬耕为生?于是他凿出了那条z字形梯级天路，在山顶刀耕火种。后来他又背了一头小牛天星山顶。牛为他耕种，与他相依为伴。牛老死山顶后，寂寞的吴老纳下山去到贵州梵净山学佛。学成背了一尊木雕观音菩萨回来拜。后来山下村寨苗民便也趋来朝拜。一些人的愿望实现了，人们便觉得天星山菩萨很灵，商议修建天星庵。于是，本地寨民出力，四方信徒捐资，天星山变成了佛门净地。据说后来花垣县圆静法师带尼徒来此修行，因常下山到溪涧取水，山下一溪被百姓唤作和尚取水溪，也称和尚溪（苗语称尼姑为和尚）吴老纳成了苗疆修佛开山人，被一代代口碑相传。

姚哥大概怕我们难等，也只下去二十几米，拍下一小段稍微平缓的石板小径的照片就回来了。我们遗憾着打道回府。回首，苍山白云间，天星山高不可攀，翠色郁郁地掩盖着昔日的创痛残骸。

天星山的文物价值和地质价值逐渐被认识。1960年8月，天星山被列为州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5年9月，天星山与凤凰境内的天龙峡、西门峡以及奇梁洞、八公山等被批准为国家级地质公园。它以地质遗迹景观为主，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为辅，集科学价值和美学价值于一身，主要包含奇梁洞、天星山、天龙峡、西门峡、八公山等八大景区。早齐村背后山上观景台立碑书“国家地质公园天星山景区”。

苗疆最永久的敌患是贫穷。为扶贫致富，当地政府正将禾库至天星寨（板吉村）、天星山峡谷开发为旅游观光带。从火炉村和早齐村修建的公路和观光栈道已经有了雏形。届时，天星山顶也许可以轻易达到。

——天星山又将在风尘中恩泽于民。

正如地球有自己的宿命，天星山也有它的尘缘。这颗躺在大山深处，破碎、清寂又安然的心，应是佛的那朵莲，来度尘世百年劫。

“大地传奇”——湘西地质公园征文大赛征稿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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