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美国导演托德·菲尔德编导的电影《塔尔》，讲述了一位声名显赫的音乐家、著名交响乐团指挥——塔尔，由于受到一次性侵指控，而失去指挥位置的故事。影片于2022年7月上映，著名影星凯特.布兰切特凭借对塔尔这个角色的精彩演绎，获得第79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最佳女主角奖项。而本片之所以被众多影评人和影迷称为近年来好莱坞少有的佳作之一，显然绝不仅仅局限于影片对女性主义题材的生动描述。
一部优秀的艺术电影，往往并不是通过故事的结局或者影片的某个固定主题，来向观众宣贯和输出某种传统习俗、道德观点、哲学理论或者主流意识形态思潮。而是通过银幕，将现实的物质世界，从多个维度和不同的视角，真实地展现在大众面前。看电影的人们则由这些自己此前可能尚未有过的维度和视角，通过观看而引发自己对现实的世界的思考与感悟。影片《塔尔》，便无疑具备上述特征。
更有意思的是，《塔尔》的美妙之处在于，它将自己更为多元化和复杂的艺术表达，遮蔽在一个女性主义题材的常规剧情之下。影片主角塔尔的女同性恋者取向、她充满女权作风的行事风格、她那著名交响乐团指挥者的身份，以及她发在现实生活中所遭遇到的诽谤、攻击、指控和各种压力，和最终失去乐队指挥位置的结尾。这些很容易让观众将电影草率地解读为，借由一个女性主义者的努力和她所遭遇的失败，呈现出女性主义在当今父权和男权依然占据主导位置的现实社会秩序中，所面临的困境与艰难。
但这样的结论显然无法解释，在影片中摄影机为什么总是在一个较远的位置，用中远景来拍摄女主角；而当塔尔出现在中近景位置时，为何要频繁地使用镜像和多重镜像画面；一部描述女性主义者遭遇失败结局的影片，为什么要用那么多的乐团排练画面，来凸显塔尔的指挥者和掌控者地位……当我们带着这些不解与疑问，重新审视这部影片，便会惊喜地发现，在女性主义的噱头和表象之下，影片用更为多元艺术表达，在其能指作用下，引发观众对当代社会秩序、权力结构与文明危机等议题的种种思考与想象。
一、由乐团指挥所暗示的社会发展规律与权力功能想象
在影片开头的一次大型现场访谈会中，面对着台下的观众，塔尔与访问者发生了下面的内容。
塔尔：“我工作的一部分确实是打拍子，但是打对拍子，其实非常重要。想要演绎作品的真实意义，也需要节拍，没有我，乐队无法开始表演。我给他们定下了演奏的基调，我左手的动作表示需要乐手展示的感觉，但我的右手则确定节拍，引导乐队的演奏。有时我右手会突然停住，表示演奏要暂停一下。总的来说就是，我要根据乐队当时的演奏情况，实时地作出相应调整。”
主持人：“我记得在古典音乐史上，指挥这个角色并不是一开始就存在的，历史上有很长一段时间，一直都是首席小提琴手担任指挥，而且根本不考虑他的意愿或者能力”。
塔尔：“推动这种变化的人是法国作曲家巴普蒂斯特.吕利，根据记载他用一根特别粗大且尾部尖端的手杖敲击地面打节拍，我想他乐队的乐手应该不太喜欢，这种指挥方法在历史上后无来者。因为他在指挥时不小心敲到自己的脚，并因此去世了。随着乐团规模的扩大，指挥家的重要性也在不断变大……”
上面的对话中，塔尔的首段言论听起来是在讲她在音乐方面的指挥才华，但同时也可以解读为是她的领导者特性，和对一个集体的掌控能力与掌控技巧的描述。而这个集体，可以是一个乐团，也可以是一家公司、一个族群或者一个政治团体。后半部分关于乐团发展史的谈话，听起来却似乎更像是人类社会从原始社会到现代文明社会的衍变历程。
从最初原始部落中，人与人之间不需要领导者的自然协作阶段，到统治者用暴力和大棒的粗暴统治阶级，再到当下已经发展出各种各样的不一定完美但早已深入人心的各种社会规则、道德习俗、宗教、法律……依靠这些，掌控者可以动用自己的才华、能力和意愿，通过手中看似小巧但却代表着权力与秩序象征的指挥棒，在掌控整个团体的同时，与团体中的演奏者，进行着欲望、毅力与智慧的合作与博弈。
二、与混血学生马克斯的对话，所表达出的当代社会秩序所面临的复杂意识形态冲突。
接下来的情节中，塔尔作为大学音乐学院的教授，与混血学生马克斯在课堂上发生了一次由对音乐的不同爱好而发生的矛盾。电影则借由这次冲突，表达出号称可以超越国界和族群的艺术，在当代社会秩序中，面对复杂意识形态冲突面前的无能为力。以及当代社会秩序的基石——宗教信仰、道德规范、文化认同感等元素所面临的挑战。
马克斯：“我是个黑人、原住民和其他有色人种血统的泛性别者。我无法接受，巴赫的厌女世界感，也无法认真看待他的作品。
塔尔：不是吧？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马克斯：“巴赫不是有生了20个孩子吗”？
塔尔：“对，历史记载是这样的，但同时他也创造了大量的音乐作品。但不好意思，我不太明白，他的生殖能力跟他的b小调有什么关系。不过随便了，这是你的选择，毕竟灵魂会选择自己的归处。但这种选择的另一面，就是关上了自己心灵的大门。不过，目前选择接受或者不接受演出某些内容，是目前大多数交响乐园的常规操作。他们觉得他们有权，替普通民众挑选曲目，虽然这种态度很烦人，但马克斯对某些作品的成见，还是提供了一点积极的看法。那就是由一群奥匈帝国的白人直男基督教徒写出的音乐，能否为我们、为个体和更广泛的人们带来喜悦和欢乐（音乐创作者自身的创作动机，和他所处的意识形态、文化氛围所给他带来的影响，会使他的音乐作品呈现出怎样的情绪表达），而又有谁有资格来评定这个标准”。
塔尔继续劝告马克斯：“先别急着搞对立嘛，对自己异类身份的迷恋，会使你成为一个无聊又循规蹈矩的人”。接着她开始弹奏巴赫的音乐，并企图让马克斯能够摆脱意识形态和种族的桎梏，在纯粹艺术的层面来欣赏巴赫。而马克斯则强压着内心中的怒火。同时礼貌的回答她：“你弹的很好，但现在我对顺性别白男作曲家不感兴趣”。
塔尔则继续着她的说教：“埃德加.瓦雷兹很著名的一句话就是，爵士乐是被犹太佬营销出名头的黑鬼音乐，但这并不影响哥德史密斯在《人猿星球》的配乐中大抄特抄瓦雷兹，哥德史密斯这种才是真正的反击。问题在于，如果你让自己的认知和审美，受限于区分的这么精密的政治立场，如果巴赫的才气都无法打破他的性别、生育观、信仰和性取向制造出的藩篱，那你的才能肯定会被某一类人否定”。
马克斯显然被她的言论所激怒，直接爆了句粗口：“你是个贱人”。然后拂袖离开课堂。
塔尔朝着马克斯离开的背景坚持着自己的观点：“而你过于死板了，很可惜你的灵魂似乎是由社交网络上的词条搭建起来的”。
我们从这场冲突中所能感知到的，并非仅仅是对音乐风格的不同见解。而是一个白种基督教的精英塔尔，与有黑人、原住民和其他有色人种血统的有色人种马克斯之间，在思想体系上所存在着的巨大鸿沟。而从上个世纪中叶，众多第三世界原本属于白人殖民地上，那些被白人称为土著的人们逐渐觉醒，通过抗争和由冷战时期两大势力对垒的机会独立建国；和不同信仰、不同肤色、不同文化的各个族群，在黑奴交易、美国西部拓荒、全球化浪潮等漫长的历史脉络中，因相互流通而逐渐彼此交融。因此而产生的宗教、文化、价值观等方面的各种矛盾，便一直成为当代文明的一大症候。
三、借由塔尔的经历，表现出当代文明所面临的危机，与对这种危机无解的现状。
在随后的故事中，在数次乐团排演时，画面所展现出来的，并非是塔尔个人的音乐才华，而是从旁观者的视角，看到她在乐团中所处的绝对领导者位置。而她的生活中，她需要处理被乐团人员的上位竞争、乐团的赞助资金来源、助理的脚踏两只船等诸多现实层面的问题。伴随着她和马克斯的那次冲突，被她的竞争对手恶意剪辑成性骚扰学生的视频并在网上发酵；和一名和她有过联络的女学生自杀后，她受到潜规则乐队数名成员的指控。以及随之而来的，她的助理与伴侣不堪忍受压力相继离她而去。遭到重创的塔尔，在指挥台上以一种近乎疯癫的肢体动作指挥着乐队的排演。指控虽然没能成功，但舆论的压力却使她失去了乐队指挥的位置。
作为观众，我们自然永远无法得知，那些对塔尔的指控和怀疑，性侵女生、在乐团中利用筹码潜规则上位者的嫌疑是中伤还是事实。但可以确定的是，在当代网络社会中，这些指控和质疑，是每个人、每个团体、每个国家所必须面对的现实；我们当然也不能裁定，艺术的魅力与意识形态究竟孰轻孰重，但在当下的社会中，民粹主义抬头、社会纷争不断，几乎每个人都面临着战争的威胁却是不争的事实。我们作为一个普通人，或许并不能感知到塔尔那种身处高位的压力。但片中所出现的网络暴力，和我们在生活中所感知到的，那些为了流量和其他目的，铺天盖地的毫无道德底线、肆意剪辑的视频和互拼乱凑的文章，想必很多人都深有体会。信仰的崩塌是当代文明所面临的严重危机，危机的解决方案却似乎是无解之谜。而今天所面临的这种危机，可以在近代的社会进程中有着清晰的历史脉络可寻。
从十九世纪开始，那些伟大的思想家们便发现，信仰（或者说宗教）这个曾经占据人的全部身心、成为整个生活的全部内容的东西，正伴随着科技的进步而无可挽救地日渐衰微。信仰一致的瓦解，成为当代艺术变得散漫零乱和支离破碎的根本原因。曾经有许多思想家乐观的认为，科技进步所造成宗教的衰退和逐渐瓦解，将促成自由主义思想的成长与壮大。而在这种环境中，理性指导下的科学教育将引导人类走上进步的文明之路，人类将在一个没有剥削、思想自由和不愁温饱的社会里取得无限的进步。
但历史的进程却证明了，单靠人类的理性，很难制订出一套能象宗教的神诫那样有效地约束人们的道德生活的规范；科技的进步只带来生产力本身的快速发展，却无视人类的道德底线与精神需要。技术在使人类生活带来便利的同时，也可以化身为飞机大炮，在一次世界范围的战争中取走数千万民众的生命，涉及数十亿人们的生活；更可以成为核弹，在顷刻之间抹平一座城市并杀死城市中的所有生灵。
弗洛伊德断言理想的文明王国永远受着人性中天生具有的侵略性的威胁，他从“死亡本能”中找出了这种倾向，并称它为“文明的一个不可克服的障碍”。这种被他称之为“人性深渊”的侵略本能无非是古老宗教中的一个老相识——“原罪”。因此，宗教的瓦解并不能将人类社会导向一个更美好的未来，而相反地会使社会结构解体。
但即便人们认识到了这些，却也并不能将使宗教和信仰再次成为人类思想的信条，信仰的瓦解依然无可避免。对信仰不再迷恋的人们在现代社会生活中，普遍感觉到的是“一种飘泊感，一种没有尽头或方向的飘泊感”。冷漠的态度像瘟疫般地蔓延开来，孤独的人群用各种代用品来填满思想中真空的世界。
到了二十世纪末，随着冷战的胜利方——资本主义所倡导的消费主义席卷全球，和新世纪移动网络迅速覆盖了整个世界。当代文明下的多数民众，即不再信奉古老的宗教，也对十九和二十世纪的哲学及各种思想理论漠不关心。当代的人们似乎已经无数感知到，二次世界大战给人类带来的巨大创痛。弗洛伊德所描述的人性中的天生具有的侵略性，在失去宗教的约束后，同时时在消费主义的滋养下，在每个人的内心中恣意的生长。获得权力与攫取财富，成为精英群体努力奋斗的目标与聪明才智的用武之地；而更多的人，每天眼中所感知的，是清晰的手机屏幕与含混的现实世界。
除却那些由权力和财富所带来的满足人类原罪本能的快感。在这个时代所能带给大多数人带来精神抚慰的，或许只有艺术了。正如塔尔在片中所说的那样：音乐是一种语言，而且是一种神秘的语言，它神圣而不可知。我们发出的这些快乐的声音，是我们任何人可能经历过的最接近神性的东西。但当我们深夜还能对着自己深爱的东西潸然泪下，或许人生，就还不算太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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