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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命情仇 (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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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演:林泽铭  何家驹  

导演:刘清明  又名:

豆瓣精彩点评:

非凡线路

剧情介绍

1943年11月,常德。

这是一个十分晴朗的口子,灿烂的太阳照在湘西的土地上,像一只温柔的手,抚摸得人们十分舒畅。虽然是晚秋,到处仍然是绿油油的树木花草,给人以温馨的感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这种平静,国军74军57师在师长余程万的带领下,踏上了常德的土地。这支队伍与它的师长余程万一样,在国军中都是响当当的角色。他们的军服左臂戴有一个品字形的符号,印有“虎贲”二字。意思就是像虎奔入羊群一般,所向无敌。

那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岁月。日本帝国主义像一只残暴的野兽,把中国美丽的山河撕成了碎片,他们所到之处,人畜不留活口,花草变成灰烬,连泣哭和号叫的声音都听不到,只有死一样的寂静。战争的绞杀机正在降临常德的土地。九月份,日本军部就正式下达了常德作战的命令,日本派遣军司令官横山勇中将就在地图上,把“常德”两字画上了一个鲜明的红叉,他们要夺取洞庭粮仓,弥补日军补给线的困难。

国军装备差,但士气高昂。

该师所属169、170、171三个团在常德进行了细致的布防,研究日军可能从什么方向发动进攻。坐落在鸡鹅巷的常德商会张灯结彩,迎接国军进驻。县长戴九峰和商会会长姚吉阶叮嘱手下的人,一定要按要求把宴会准备好。他们虽然不相信日军会进攻常德,但他们也欢迎国军进驻,以振士气。余程万骑着马,带着随从来了,他一见这样的排场,拒绝进门,说:“戴县长,这里马上就要打大仗了,你赶快疏散群众,以备战事,这比让我吃十顿饭都强啊!”戴九峰一个劲地点头说:“长官,你放心,本县长一定按照长官的话去做,坚决照办。”说完又神秘兮兮地问了一句,“余长官,小日本真的要打常德?”

“你不信,反正我信。”余程万想笑,但没有笑出来,“我也希望不打仗,但小日本不干呀!日寇入湘以后,十万大军烧杀掳夺,石门、澧县、津市、暧水街相继陷落,死尸遍地,惨不忍睹啊!大好河山满目疮痍,作为军人我心如刀绞!我是军人,为国战死也就罢了,我不想看到更多的无辜百姓遭难。”余程万的话感染了在场的乡绅,他们都点点头表示一定会按照长官的话做。余程万无心再聊,骑着马检查防务去了。

站在戴九峰身边一位乡绅萧冰长叹了一口气,有些侥幸地说:“唉!恶仗是不可避免!好在我儿子的部队没有来,要不,我儿命休矣!”戴九峰转过身拍了拍对方的肩揶揄说:“萧先生,你怕什么,你大儿子为日本人做事,老二是国军,老三是共产党,谁赢了谁输了对你们萧家来说都没有关系。你说是么?”萧冰脸色陡变,指着戴九峰嚷道:“你……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我大儿子是跟日本人做事,那是做买卖,不是当汉奸。我告诉你,我可是军属。”他气呼呼地转向想走,突然一声清脆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爹……”

萧冰愣住了,只见他家老二萧涛穿着整齐的国军军服从马上下来了,后面接着也下来了一个穿着军服的年轻女子,英气逼人地站在他面前。“你……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军部吗?”萧冰说话的声音都哆嗦了。萧涛笑着说:“爹,常德有战事,我作为家乡的儿郎,当然要为保卫家乡做出一份贡献。爹,这是我妻子容梅儿,我们半年前认识的。战事频繁,也没有及时告知您老。梅儿,快喊爹。”梳着短发的容梅儿,跨前一步,朝萧冰喊了声爹,敬了个军礼。

“哎哟!”戴九峰没等萧冰反应过来,就走上前握住萧涛的手,激动地说:“萧涛呀!你真是条汉子,不愧是喝洞庭水长大的男人。好,有勇气。萧先生呀!你还愣着做什么,有这样的儿子,难道不高兴吗?常德有救了,常德有救了啊!”戴九峰一边流着泪一边激动地晃着手。萧冰此时却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回家!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他攥着儿子的手,把他拉回了家。

萧家是常德数一数二的富户,不仅有良田千亩,而且在长沙、武汉、上海都有买卖。他精于算计,让大儿子萧波留学日本,尔后在长沙与日本人做买卖;让老二萧涛参加国军,他知道没有枪杆子是吃不香的,特别是在那战事频繁的年代;三儿子萧浪没有听他的安排,投奔了共产党,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你这个孽子啊!”一回到家,萧冰就气得跺脚,指着萧涛的鼻子大骂,“人家躲也躲不及,你倒好,还跑到这里送死来了。你难道要让萧家断子绝孙吗?”萧涛脖子一梗,理直气壮地说:“爹,你这话差矣,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作为一个军人,难道不应该为国而战?常德是祖宗之地,我作为常德的男儿,有责任保卫家乡。”容梅儿也走上前劝道:“爹,萧涛的选择没有错,我就是喜欢他这样的性格,所以……”萧冰怒吼:“你闭嘴,我还没有承认你是我萧家的人,你多什么嘴?我告诉你萧涛,如果你不滚同去,我跟你断绝父子关系。”母亲走了过来,抱着萧涛痛哭:“儿呀,你就听你爸爸的话吧,我就你哥仨,老大不见踪影,你弟弟更是不知死活,万一你再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活呀?”她抱着萧涛哭个不停,萧涛和容梅儿安慰了半天才把她哄住。

他们就在家住了下来。

下午,萧涛到师部报了到,他被分到师部当参谋,由于他是本地人,对这里的地形十分熟悉,就参与了制订作战计划。容梅儿分在师部急救所,负责救治伤员。晚上回到家吃完晚饭,萧涛带着容梅儿到常德城里走走。半年前,敌机轰炸澧水,他带着军长王耀武的命令赶往师部送信,巨大的爆炸把他掀翻在地,他再爬起,又一枚****落在他面前。就在这时,只见一个蓝色的身影扑在他身上,等他醒来的时候,只见一个姑娘满脸是血站在他身边。

她就是容梅儿。她穿着一身蓝色的学生装,柳眉明目,樱口皓齿。在为他包扎伤口时,她告诉了他自己的姓名,说自己是东北人,父母都被日寇杀害,她不想读书,只想杀鬼子报仇。萧涛把她带到军部,向长官汇报了她的情况,那时候正是用人之际,她马上被分配到了军部卫生队,这次常德会战,他请求来到最前线,她也跟着来了。她说,要死也要跟亲爱的人死在一起。

“梅儿,这就是我的家乡,我的童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他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你不要看常德现在这个样子,她可是座千年古城啊!那个地方叫四眼井,是刘禹锡种桃的玄都观。屈原《九歌》中就写到过这里的德山。常德西面是河伏山,北面是太阳山,东面是德山,我想日军很有可能从德山进攻。”萧涛站在夜色里,望着前面黑漆漆的天空说。

“你怎么知道,不是没有开会吗?”

他搂着容梅儿的腰往家里走,说:“这是我分析的。当然,详情要等明天的军事会议后才知道。梅儿,害怕死吗?”容梅儿伏在他的胸前,温柔地说:“我什么也不怕,只要你在。只是我……我们相处的时间太短太少,我也没有为你们萧家生个孩子。万一你……萧涛,周难当头,好男儿就应该战死沙场,可是……可是想到与你分离,我的心又碎了……”萧涛把她紧紧地搂进怀里,一声不吭,只长长地吻着她冰冷的唇。谁都知道,这场战争意味着什么。

开了一天的军事会议,萧涛累坏了。

“萧涛,来,洗洗脸。累坏了吧。”容梅儿把一盆热水端到他面前,柔情万分。萧涛接过脸盆,擦了把脸,草草地吃完晚饭就躺下了。容梅儿也洗刷干净,温存地偎依在他身边,像一只听话的猫儿,显得十分温顺多情。萧涛长叹了一口气,忧虑地说:“全师只有八千人,军部调来了一个炮兵团,也只有几门火炮,这要跟日军血战,恐怕难言胜啊!”她问:“那怎么办呀!难道就让日军轻易占领常德?”萧涛坐起,点燃了一根烟,咬着牙说:“绝不,哪怕战斗到最后一个人,我们也要等到大部队来。如果没有援兵,我们就战斗到最后,誓与常德共存亡。梅儿,如果常德实在守不住,你就先走了吧,我不愿你青春的热血和我们未出世的孩子牺牲在这块土地上。”

“不,我跟你在一起。”她语气铿锵。

萧涛没有再说什么,只紧紧地搂住她,吻着她,好像生离死别那样。容梅儿忧虑地说:“日军横山勇可是有名的战将啊!还有那个岩永旺,你们防得住吗?”萧涛直了直身子,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那要看怎么防?常德城郊有德山、河伏山,远点还有沅江和洞庭湖三角地带。我们准备采取三种办法:日军若以主力由德山进攻,我们就坚守抵抗打消耗战,再以一部从新民桥、下马湖从它侧后袭击,把他们压到洞庭湖三角地带,那个地方沟壑纵横,不利于日军大部队运动。日军若……”萧涛滔滔不绝,把师部的作战计划讲得极为详细。

“啊!你们想得真周到。”容梅儿说。

“睡吧,睡吧。”萧涛拍了拍她的脸,说“我要养好精神,准备跟小日本大干一场,不成功便成仁。”他实在有些累了,一会儿就睡着了。容梅儿看了看熟睡的萧涛,又低下头,吻了吻他的眼睛,就悄悄地穿衣起来了。一会儿就消失在幽静漆黑的夜幕中。常德城人已经不多,百姓们跑的跑逃的逃,留下的也就一些舍不得家产的人和誓与常德城共存亡的志士们。容梅儿穿着军装骑着马,很快就穿过了幽静的街道,有节奏的马蹄声敲得石板路格外清脆。

师里召开动员大会,余程万在会上慷慨陈词:“兄弟们,程万毕业于黄埔,忠心爱国,只知不成功便成仁,我愿以我的死换得常德城的生。如果我战死,你们活下来的人请将我的尸骨葬于此处。”他的话语让下面的将士热血沸腾,都高呼着要与常德城共存亡。

深夜,守城的将士刚睡,枪声就响了。

炒豆子般的枪声在常德城四周骤响,还夹着********的爆炸声。师指挥部人来人往,萧涛拿着各方面的电报电话记录来回穿梭于长官之间。他报告说,日军分三路来犯,一路由缸市犯黄土山,是日军116师团的先头部队;一路由戴家大屋直扑我河伏山阵地,约有一千多人:还有一路由盘龙桥直犯陬市。余程万沉思着看地图,自言自语地说:“日军很毒辣啊,是想截断我们与军部的联络。看样子,他们对我们的作战意图十分清楚……常德城里,或者我们内部,不会有日军的奸细吧?”

“师座,我看不会……”

萧涛的话还未说完,一个参谋跑进来报告,说守军从德山跑了。日军已经占领了德山。余程万一听大怒,把手中的水杯摔在地上,怒吼:“混账,这个邓先锋,我非枪毙他不可!”邓先锋的部队是临时划给他指挥的,他为了保存实力,化整为零逃跑,使常德失去了德山这道天然的屏障。大家都知道,德山不仅是屏障,而且是大部队的退路,没有了德山,就意味着整个师将被掐死,更为重要的是影响士气。余程万没有办法,只好下令部下死死守住现有的阵地。

电话响个不停,战斗空前激烈。

站在一旁的师特务营营长袁强瞪大了眼睛,走到余程万身边:“师座,日军今天的进攻是有备而来,完全是朝我们的薄弱环节下手,这才把主要兵力集中进攻德山。看样子,他们知道邓先锋这个人。我觉得你的忧虑是对的,很可能城里有日军的奸细。你看……”他试探着余程万的口气。

余程万看了一眼萧涛,想了片刻,断然说:“萧参谋,你是本地人,对这里人情世故比我们了解得清楚。这样吧,为了常德战斗的顺利进行,你跟袁营长负责调查通敌的人。这是非常时期,抓住一个杀一个,绝不宽恕!”“是!”萧涛一个立正,朝余程万敬了一个军礼,就和袁强离开了师部。

“萧参谋,夫人很漂亮哟。”

两人骑在马上,比萧涛年龄大的袁强笑着打哈哈,“不瞒你说,我已经三十五岁了,老婆在哈尔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战斗如此激烈,今天都不知道明天的事。唉!我已经三年不知道女人是什么滋味了。你老弟有如此漂亮的夫人,就是明天战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啊!可惜,我没有这样的福分。”他满脸挂着羡慕。

萧涛笑了笑。

“袁营长,我们还是谈正事吧。你不要以为她是我老婆,她首先是军人,是为了保卫常德而来的。对了,你看我们应该如何……我想老百姓只了解常德城的布防情况,具体的军事秘密只有我们内部知道。而且老百姓正在疏散,进进出出的,也不好查呀!”萧涛有些为难地说。袁强没有接他的话,而是看着满城残墙断壁,到处弥漫的硝烟,还有那大街小巷的丁事堡垒。旧时常德城里大多数小巷都是石板铺地,眼下全都被士兵们撬起来了做成了工事,准备着与日军展开巷战。

“萧参谋,你看看这满城被烧毁的屋子,被烧死的父老兄弟姐妹,我恨不得把小鬼子活吞了。你放心吧,我已经把兄弟们派出去了,进城出城的路口都有我们的人,一旦发现可疑分子,就会送到营部来的。只是师部接触核心秘密的人我不是很清楚,你是参谋,你多留个心眼。好了,我先回营部,你等一会儿再来吧。”袁强说完就要骑马往另一小巷走,被萧涛喊住了。

“袁兄,到家里喝一杯茶如何?”

“这……”

“袁兄,我们认识不久,我看你是个厚道人。我这次来,就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家乡,为此,我可以不惜任何代价。我已经让家父捐了不少钱财粮油,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嘛。”袁强知道萧家的情况,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跟着萧涛到了萧家。萧冰满脸笑容地出门迎接,姨太太们已经离开了常德,家里只有萧涛的父母,他们舍不得离开守城的儿子。正在喝着茶的时候,容梅儿从外面回来了,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梅儿,这是袁强营长。”

容梅儿伸出纤纤细手,媚媚地看了他一眼:“认识,特务营的袁营长,师长的大红人嘛。袁营长,就在家里吃了饭再走,我给你弄几个菜去。”“不用,不用。”袁强马上摆了摆手,“我等下还要跟萧参谋参加下午的会议,布置明天的战斗。唉!小鬼子进攻得太厉害了。梅儿,谢谢你,有空我一定过来尝尝你的手艺。”萧涛也朝她笑了笑,说:“梅儿,你先吃吧,注意些身子,我开完会再回来吃。”说完吻了吻她,把袁强妒忌死了,瞪着眼睛看着他。两个人骑着马离开了萧家,刚走到师部门口,就见传令兵朝他们喊着:“袁营长,萧参谋,又有两个阵地失守了,师座正发着火呢,等着你们开会。”两个人连忙从马上翻了下来,匆匆地走进师指挥部。余程万脸色铁青,正对着地图交代明天的战斗。

派去支援黄土山阵地的部队又中了日军的埋伏,一百多名士兵命丧日军的枪炮之下。余程万一拳砸在桌子上,怒吼:“这里面有问题,一定有问题!昨天晚上七点钟开的军事会议,部队是凌晨两点出发的,那个时候整个大地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为什么日军109联队能提前埋伏在我们经过的路上,如果他们不预先得到消息,绝不可能!”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对着袁强和萧涛,想要听听他们的解释。

“这……师座,城里城外我们都封锁了,什么人也出不了城,难道……难道他们有电报机,向外传递情报?”袁强百思不得其解。萧涛摇了摇头,说:“这绝不可能。据我所知,他们还没有这种情报手段,如果城里有他们的内应,情报肯定是人送出去的。师座,你放心,我们一定加强戒备,绝不让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余程万咬着牙,仰天长叹:“难道是天灭我不成?一百多个弟兄就这样没有了,他们都是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啊!”他抱着头,泪水从血红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师座……”

袁强牙关也咬得老紧,这名跟随余程万转战南北,浴血奋战的老兵,知道他此时的心情。他什么话也不用说,他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最短的时间里抓到那内奸。他站在余程万面前,沉重地敬了一个军礼,拉着萧涛转身走了,走进了弥漫着火药味的常德大街。石板路上,到处躺着尸体,疲惫的士兵在修复被炸坏的工事,憔悴的老百姓,带着绝望的眼神,毫无目标地往外走。在余程万再三劝说下,戴九峰带着县政府行政人员三百余人,坐着船向孤峰岭、茅湾一带转移。

“萧老弟,你向南,我向北,我们分工检查,我就不相信抓不到那个奸细!”袁强眼睛喷着火说。“好的,就这样办。抓到了这名奸细,我非剥了他的皮不可。”萧涛悲愤交加。两个人分了工,各带着几十名士兵在城里城外要塞处巡视。

夜色降临了,城里城外枪炮声仍然此起彼伏,但比起白天来还是小了许多。日军在进攻了一天后,也要补充弹药给养,这给交战的双方都带来了片刻的安宁。袁强不敢怠慢,他知道这是城里奸细给城外日军送情报的最好时机。他带着人,在一些重要关卡走来走去,叮嘱那些疲惫的士兵,咬紧牙关。

“哟,这不是萧夫人吗?”

袁强突然看到容梅儿匆匆向外走去,就迎了上前:“是要出城呀?前线又有伤员?还是……”他看她要出城的样子,就笑着问。容梅儿告诉他,黄土山阵地还有几名伤员没有撤出来,她想出去看看他们什么时候到。“用不着你跑,我派个士兵看看就行了。梅儿,我们到前面那个茶店坐一会儿吧。说句笑话,见到你,我精神就来了。”袁强脸上有些尴尬的神色,他牵着马,和她并肩走着。

“好吧,袁营长。”她笑了笑。

袁强派了一个士兵到前面看去了,自己陪着容梅儿来到这家破旧的茶店。店老板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他给两人端上了茶,容梅儿喝不惯,只礼貌地呷了一口,就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他。袁强在女人面前有些羞涩,一根一根地接着抽烟,心里在想,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人啊!

“想女人了吧。”她突然说。

袁强一怔,尴尬地笑了笑:“你说对了,是想女人。战争太残酷,我们今天在这里坐着,我都不知道明天是不是还可以到这里来坐。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见到我老婆了,也不知道她是死是活。神经太紧张了,是想放松一下。”

“明白,明白。”容梅儿宽容地点着头。

一个士兵喘着气朝茶店跑来,还未进门就嚷道:“营长,我们抓到了一个奸细,是……是日本人。”袁强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双眼放光,高兴地说:“好,狗日的,总算让我逮住了,把他带过来。”此时,容梅儿突然花容失色,双眼闪烁不停,刚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你坐,没关系的。”他安慰。

一会儿,几个士兵押着一个高个子男人走了进来。他穿着城里人穿的蓝色长衫,戴着礼帽,皮肤白净,文质彬彬,像个读书人。容梅儿一见到那个男人,脸色陡地白了。袁强上上下下打量了眼前这个男人,问道:“你是日本人,说吧,做什么来着?是不是和城里的内线勾结好了?只要你说出来,我们宽大处理。”

“我常德人,我回家的。”

“他不是常德人。”一个士兵嚷道,“我们抓他时,他正跟一个长着胡子的日本人在一起,那个日本人想跑,被我们打死了。”说完士兵把从日本人身上搜出来的常德城里工事图和写着日文的几张信纸拿了出来,交到了袁强手里。他一看,大怒,一把抓住对方衣领,冷冷地笑道:“哼……哼……不要以为会说几句中国话,就冒充中国人。这是什么,你还有什么可说的?”男人跳了起来,说:“那个日本人我不认识,不知咋的走到了一起,我会说日本话,但我真的不是日本人,你要不相信,就找个本地人问问。我姓萧,我叫萧波。”

□□“什么,你叫萧波?”袁强一听,瞪大了眼睛,刚想再说什么,手被容梅儿抓住了,被她拉到了门里,她仰着脸,眨着媚媚的眼睛说:“袁营长。就算我替萧涛求求你了,他可是萧涛的亲哥哥呀!你们都是兄弟,总不能……”袁强感到女人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的心肠一下子就软了:“可他……肯定是有问题的。他跑到这炮火纷飞的常德城里来做什么?我要告诉师座,我……”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嘴巴就被她的小嘴堵上了。袁强感到天昏地转,脑袋里一片空白,仿佛世界的末日来到了。他猛虎一样地搂住她,双手颤抖着:“我的美人儿,只要你答应我,我……我就…-,,”“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给你,行了吧,只要你放了他,我早晚会……”

“好吧,萧波,看在你弟弟萧涛跟我是同事的分上,我放了你。”俩人出门,他指了指容梅儿,“你恐怕不认识吧,这是萧涛的夫人容梅儿。梅儿,带你哥哥回家吧。”容梅儿正想往外走时,萧涛走了进来,他已知道了萧波的事。他对袁强说:“袁营长,不行,绝对不行!他虽然是我亲哥哥,但我知道他在长沙跟日本人做生意,这个时候跑到常德来,不会有好事的。带走,把他交给师座。”

“你……梅儿,那我就没办法了。”

袁强对容梅儿做了个尴尬的手势,朝萧涛苦苦地笑了笑。萧波眼珠子都瞪出来了,说:“萧涛,我们可是亲兄弟呀!你难道要枪毙我不成?爹知道了会杀了你的。”容梅儿也上前说:“萧涛,你们可是亲兄弟呀!就算他是奸细,也放他一马吧,让他悔过就是了。”萧涛不顾他们劝阻,带着人把萧波押到了师部。师长到前线去了,只有副师长在指挥部值班,他听完萧涛的汇报,上上下下打量了萧波半天。

“他真是你亲哥哥?”

“是的,长官,他的确是我亲哥哥,很早就到日本留学,后来跟着日本人做生意。士兵们刚才发现他跟一个日本人在一起嘀嘀咕咕,我估计,他肯定跟城里的内奸有关系。虽然他是我亲哥哥,但大敌当前,我必须把他交给长官处置。”萧涛坚决地说。

副师长欣慰地笑了笑。 “萧参谋,你做得非常对。没有内奸,我们那些兄弟不会死。好,好,袁强呢?”袁强从后面走了过来,朗声说:“长官,我在这儿。”说完他附在副师长的耳边低声说。“萧家是当地大户,我们是不是……杀了他没有任何意义,你说呢?”副师长朝他嘿嘿地笑了,走到萧波面前,点燃了一根烟,面无表情地说:“萧波,你弟弟大公无私,想不到外人倒替你求情。好吧,看在你弟弟的分上,你把城里的内线说出来,我就给你一条生路,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好,你嘴硬,我让你硬到底。”副师长一挥手,师部警卫队长就走了上来,带人把他捆在了外屋的树上,脱光了上衣,挥起鞭子不停地抽着,打得萧波身上脸上到处是一条条的血痕。这时容梅儿带着萧冰进了门,他一看到儿子被打成这个样子,扑通一声跪在副师长面前,哆嗦着说:“长官,看在我家老二的分上,你就饶他一命吧,我出钱出粮。”说完又转身骂道,“你这个孽子啊!做什么不好,为什么非得跟日本人做事不可呢?他们杀我们的人,烧我们的屋,强奸我们的姐妹,你……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啊?!”他痛心疾首。

“萧老,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常德城已经被日本人炸成这个样子,你也是中国人,对于汉奸,我想你应该知道如何对付。我告诉你吧,他和城里的内奸勾结,弄得我们死了好几百名兄弟,你让我如何向那些死去的亡灵交代。萧波,你不说,我也没有什么耐心了,那就送你上路吧。”副师长显然失去了耐心。

“别,别,别。”

萧冰拖着他的手,哭着说:“让我劝劝那个孽子,你……你给我一点时间。”“好吧,好吧。”副师长一挥手说,“给你一点面子。晚饭之前他要是不说,我们只好送他上路了。袁营长,交给你了。我警告你,出了差错,军法从事!”说完走进了指挥所。袁强和警卫队长把萧波押到了另一间房子里,派人看守着。

萧冰走到萧涛面前,给了他一个耳光。

“你这个混蛋,亲兄弟你都做得出来,还不如你媳妇呢。要不是她跑到家告诉我,你哥哥他就……你竟然做得出来!”萧冰气得呼呼直喘气。容梅儿走上前,拉住他的手,说:“爹,萧涛也是没办法,他责任在身啊!你看能不能说说,给点钱,把哥哥放了?”袁强也走到容梅儿身边,笑着说:“我是看在萧老弟和梅儿的分上,当时我就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现在不行了,连长官都知道了,恐怕……梅儿,我们到外面聊聊,让他父子好好劝劝萧波,如果他能说出那个跟他接头的人,我可以向长官求情,给他留一条活命。”说完拉着容梅儿向外走去。

萧涛和父亲走进了关萧波的房间。

“哥哥,也不是兄弟无情,你跟日本人做事,把祖宗的脸都丢净了。你想想看,你是在常德长大的,日本人把常德城都炸成这样子,你扪心自问,你还有没有半点良心?说吧,那个跟你接头的人是谁?只要你说出来了,我会跟师座说说,留你一条命。”萧涛尽量把话说得明白。父亲也劝道:“波儿,你弟弟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你做什么事不好,怎么……可以做汉奸呢?听我一声劝,告诉他们那个跟你接头的人到底是谁?你……你难道为了一个不相识的人要把命都搭进去吗?”

“我不知道。”他仍然不肯回答。

萧涛哼了一声:“你真的想做他们的烈士?”

萧波看了一眼萧涛,冷冷地笑了。萧涛问:“你笑什么?”他说:“弟弟,我告诉你,你我都是像一只小虫一样的老百姓,是死是活,对这个国家都没有什么影响。你看看遍地的尸体,人是什么?连只狗都不如。我只想好好地活着,活得体面一些而已。常德城是保不住了,我们家这么多财产田地都能带走么?我们还不是要在这块土地上活着?到那个时候,这里就是日本人的天下了,我们是打不过日本人的。何必要跟日军这样死命地拼呢?听我的话,你放了我,我们一块到日本人那里吃香的喝辣的,一样过得逍遥。”

“啪!”萧涛再也听不下去了,挥手给了他一巴掌:“我真为你感到无地自容!我不知道萧家怎么出了你这样一个败类?爹,你看他说的是什么话?他连条狗都不如,狗还知道看家护院,他却引狼入室,为虎作伥。好了,我也不劝你了,看在你是我哥哥的分上,我会给你收尸的。”

萧冰站在儿子面前,苦苦乞求:“你不看在我的面上,总要想想你妈妈吧?她十月怀胎,生下你,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带大,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啊!她要知道你不在了,让她怎么活呀?!难道你真的是铁石心肠,难道日本人会养你一辈子?儿子啊!人活着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做汉奸,那样的话,会让别人掘了我们家祖墓的啊!”

袁强和容梅儿此时也正说得投机。

“梅儿,看样子萧波的确是当了汉奸,这样的人死了活该。梅儿,我弄不懂,你救他干啥?又不是你亲哥哥,何必呢?”他劝道。容梅儿倒在他怀里,一听他的话,转身吊在他脖子上,媚媚地说:“你可答应过我的,帮我把他救出来。可不要反悔啊!我的便宜也不是那么好占的。”袁强苦苦地咧了咧嘴,说:“我那不是……如果他坚持不说出接头的人,我可不救他。小日本太可恨了,我是军人!”

“你说的话可要算数啊!”她再次强调。

袁强说:“算数,算数……梅儿,我越想越有些不对劲,你为什么那么用心救他呢?你告诉我,你认识他?还是……我心里总有些不解。”

“好吧,袁营长,我的确是认识他,但他是不是汉奸我不知道。萧涛不好说,只好我出面了。就是这么回事。你帮不帮这个忙吧,你要是不帮,就怪不得我了。”说完她掏出手枪,瞬间变了一个人,把枪口对准了他。袁强明白了怎么回事。他看了她一眼,不屑一顾地笑了,点燃了一根烟:“梅儿,我看你就是那个内奸,萧波是跟你接头的,是吧?你在看见萧波的第一眼,我就发现你们不但认识,而且相当熟,我没有猜错吧?告诉我,前几次情报是你送出去的吧,让我们死了好几百个兄弟。放下枪吧,那个东西不是娘们玩的。只要你答应我不再干,我就免你一死,我实在有些舍不得你。”

“你……做梦吧。”

袁强还是不解:“你为什么要帮日本人做事?”

“你……真不帮我?”

袁强摇了摇头:“我喜欢你是一回事,帮你又是另一回事。我是军人,永远都不会替小日本做事的。”他想走过去拿她的枪,容梅儿倒退一步,枪响了,他摇晃着站了一会儿,倒下了。

八架日军飞机开始对常德城进行轰炸。

“嗡嗡”的声音像苍蝇一样在常德上空飞着,高射炮阵地射出了几发****,肉眼都能看得到,炮弹离飞机还有一段距离。小日本知道国军的武器不行,根本不把那几发炮弹放在眼里,还故意地在国军的阵地上飞了几个来回,这才投下了数不清的炮弹。城南城北城西城东,到处都是黑烟和火焰,枪炮声、轰炸声、男女哭喊声,乱成一团。对那些经历过战争的将士们来说,这样惨烈的场面也是少见的。

已近黄昏,萧家父子劝不动萧波,又不见袁强回来,就让人守着他,萧涛则来到师部报告了审问情况。他低着头说:“看来他的确是汉奸,他不肯说接头的人,我看只好按军法从事了。”副师长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情地说:“萧参谋,你是好样的。这样吧,这件事我交给警卫队长办吧,你们是兄弟,总有些……你尽职了,师座回来了,我会向他报告的。”

“是,长官。”他一个立正。

副师长把警卫队长叫进了房间,交代了注意事项。战争年代,枪毙一个人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队长答应了一声,就带着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押着萧波往城郊走去。容梅儿一看,疯了一样地拉住萧涛的手,哭着说:“你,你这样……难道你不救你的亲哥哥吗?爹呢?”萧涛脸色苍白,坐在一块石头上,一言不发。容梅儿顾不得这么多了,马上朝萧波追去。

“萧波……”

已经被押到了城郊的萧波,站在一块草地上。警卫队长看见一个穿着军装的女人追了过来,忙问是做什么的。边上的士兵说,她是萧渡的弟媳妇,队长一挥手,让她过去说几句话,自己带人站在离萧波二十来米远的距离,看着他们。

“萧波……”

她拉住他的手,欲哭无泪:“你放心走吧,我会照顾好嫂子和孩子的,爹我也会照顾的。”“梅子,希望你说话算数。不是为了孩子,我……唉!我无颜面对祖宗啊!你走吧,求你也照顾好我弟弟!”萧波闭上了眼睛。容梅儿颤抖着,一步三回头往回走,还没有等她走出十步,枪响了。

容梅儿看了一眼萧波的尸体,走了。

萧涛雇了几个人来收尸体了。到处是枪炮声,他们就草草地挖了个坑,把萧波埋了。父亲也来了,看着萧涛就生气,埋完儿子的尸体就回城里去了,只有容梅儿站在萧涛面前,看着他肝肠寸断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城郊到处是弹坑和被炮弹炸断的树木,南方的雨水多,路上泥泞不堪,只有被炮弹炸过的油菜地里,那残存下来的金黄色的浦菜花仍然那样鲜艳,在灰暗的土地上,格外引人注目。常德本来是一块肥沃的土地,残酷的战争把她的一切都破坏了。

“萧涛,原谅我的冒昧。”

站在他面前的容梅儿,低着头,一副做错了事的孩子模样,“我觉得他是你亲哥哥,就求了袁营长,我……我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做,应该跟你商量一下,我……”她看着自己的脚,使劲地踩着脚下的泥巴。萧涛看了她一眼,猛地把她搂进了自己的怀抱:“梅儿,不怪你,你没有做错什么,我也没有做错什么。大敌当前,我们中国人绝不能为小日本做事,帮助他们杀中国人,如果那样,我们就要遭天打雷轰。地下的祖宗得知,会骂我们是不肖子孙。只是他毕竟是我亲哥哥,我……我心里有……有些不好受。我知道袁强是看在你的面上,我了解他那个人。梅儿,不怪你,真的不怪你。”萧涛吻着她的面颊,十分动情。

“回城吧,萧涛。”

容梅儿扶着萎靡不振的萧涛往回走。刚走进城里,一个士兵跑过来报告:“萧参谋,袁营长不知被什么人打死了,师座大怒,正到处找你呢,你赶快回去吧。”萧涛一听袁强死了,大惊,连忙推开她的手,接过士兵递过来的缰绳,跟她说了一声:“你忙去吧,我走了。”就骑上马跟着士兵奔驰而去。一走进师部大门,正听见余程万对警卫队长发火,说奸细就在我们身边,袁强的死告诉了我们。

“师座。”萧涛怯生生站在他面前。

余程万转过身,双眼马上温和了一些:“萧参谋,我听说了你的事。你大义灭亲,做得好。袁强死在师部附近的一间民房里,是被手枪近距离打死的,我感到他肯定发现了什么,这样分析来看,那名奸细很有可能就在我们周围。你要加强警戒。现在我任命你为特务营营长,负责全城的搜查和警戒。”说完朝外屋喊道,“段天标,你过来。”一个长得五大三粗的汉子走了进来,朝余程万敬了个礼。余程万介绍道:“他叫段天标,跟随我多年,对党国十分忠诚。他做你的副手,我再从警卫队给你抽一个加强排,这样,你们特务营也有一百多人了,好好把它整编一下,除了负责我刚才说的事以外,还负责师部的外围警卫工作,明白吗?”

“明白。”两人同时敬礼。

“好,很好。”余程万很满意,“去吧,把部队调配一下,下午五点钟萧营长过来参加军事会议,我要把明天的战斗情况布置一下。”两个人离开师部,骑着马来到郊外,把人员重新进行了整编,把一百多人分成三个连,一部分负责守卫出城的路口,其余的在城里进行巡逻,另一部分作为机动。

“段营副,希望以后我们真诚合作,把师座交给我们的事做好。你主要负责路口盘查进出的人,发现可疑的人马上带回营部。我重点在城里巡逻和师部的保卫,我们要好好查查,一定要把杀害袁营长的凶手抓到。”萧涛对他说。“是,萧营长,我听你的。我是粗人,一切听你安排。”段天标响亮地回答着。

萧涛与他聊了起来,问他是哪里人,什么时候参加队伍的?段天标说:“我是东北人,家乡被日本人占领了,父母也被他们杀害了,我就一路到了南方,碰上了余师长的队伍,从此就一直跟着他。”萧涛点了点头,说:“小日本不知杀害了我们多少中国人,大好的河山被他们弄成这个样子,唉!这真是中华民族的耻辱啊!战争爆发前,我在一所语言学校读书,我的老师是一位留德的教授,他对我说,国家这个样子,我们男人要做的,就是自己拿起枪把侵略者赶出去。我就参加了国军,我是自己要求来常德前线的,这是我的家乡,作为这块土地长大的男人,我有保卫家乡的责任啊!”

段天标默默地点了头。

“萧营长,时间不早了,你该赶回师部参加会议了,看看师座有什么新的指示。这边的事你就放心好了,有我呢。”段天标看着天色不早了,劝他早点走。萧涛点了点头,又交代了一番,就带着卫兵走了。余程万站在露天的院子里,对着那些刚从前线赶来的指挥官说:“岩永旺这个狗日的已经到了城郊的柳叶湖,明天长生桥一带肯定有场生死之战。我准备从预备队抽调一部分人支持那边的阵地,我们人在阵地在,誓与常德共存亡!兄弟们,有什么遗言就写下来,我派人送回后方去,只要我们活着,我们绝不让小日本占领我们一寸土地。死,也要倒在战场上,要像一个勇士那样死去!”余程万的声音在常德城上空回响。

常德北郊,柳叶湖。

日军第116师团长岩永旺中将,常德人恐怕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名字。这个沾满了中国人民鲜血的刽子手,永远都把战争看成是最大的乐事。柳叶湖周围是富豪留下的大宅院,岩永旺就驻扎在这里。虽然是战争期间,他也不忘享受。他斜卧在雕花木床上。窗前的湖光山色,竹枝菊影让他想到了富士山,想到了东京的银座,想到了那些迷人的女人。部下搞来了腊肉熏鱼,他闻到了大声叫好,又让汉奸们去寻觅花姑娘,他要尽情品尝中国南方的美味和女人。晚上,汉奸们真的给他找来一个漂亮的女人,说是长沙城醉花楼里的名妓,叫一枝花。

岩永旺在一枝花身上满足了兽欲,一个参谋人员站在他面前,递上了明天的作战计划。他看了一眼,放到了一边:“你的,想办法跟佐木梅子取得联系,看看余程万部有什么新的计划没有,你的明白?”参谋一个立正,答应了一声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被岩永旺喊住了,“你记住,她是我们帝国之花,任何时候都要保护好她,你记住!”“嗨!”参谋又答应一声,转身布置去了。岩永旺点燃了一根烟,走到了湖边,看着不远处烟雾弥漫的常德城,听着零星的枪炮声,露出了微笑。

开完军事会议,萧涛回到了家。

母亲已经被他气得病在床上,父亲也坐在那里像石雕一样。他怯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低声说:“爹、妈,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我也不想解释。明天长生桥要有恶战,如果失守,日军很快就要进城了。”他把容梅儿拉到自己身边,交代说,“我是军人,梅儿也是军人,我本想……现在哥哥不在了,弟弟又不知在什么地方,梅儿怀了我的孩子,为了萧家的后代,实在不行,你们就带她走吧。”

萧冰一听梅儿怀了孩子,双眼放光,哆嗦着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孩子,没有问题,我们马上准备,我一定带着梅儿离开常德。我就是拼着这条老命不要,也要留住萧家的根。梅儿,你听话,这几天就在家待着。”母亲也欣喜不已,从床上爬了起来,给容梅儿煮鸡蛋吃。

晚上,望着窗外的星光,容梅儿说:“萧涛,你真的要让我走吗?你真的不让我在你身边吗?我……我离不开你,我说过了,生生死死都要跟你在一起。”萧涛吻着她的脸,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味:“梅儿,就算我求你了,为我们萧家留一条根吧,留下一个抗日的英雄。我也离不开你,梅儿,自从我们认识后,你带给我的欢乐是我这辈子从没有过的,你给我的生命注入了新的活力。比起那些战死的将士,我不知道要幸福几百倍。你也许不知道,那些死去的士兵,绝大多数都只有十几岁,大的也就二十几岁,他们一辈子也不知道女人是什么滋味,就这样走了。就说袁强吧,离开家都有好几年了,他也是男人啊!而我天天搂着老婆,我值了,就是死了也值了。”萧涛感慨万千。

“涛,来吧,好好享用我的身体,我是你的,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到哪里我都会记住你的。难道明天的战斗真的有那么惨烈,长生桥真的守不住?……”她一边搂住他一边问道。萧涛断断续续把明天的战斗部署讲了一遍,说我们准备派部队支持长生桥,但恐怕很难守得住!他有些累了,倒在她身上,一会儿就睡着了。容梅儿轻轻地把他的手从自己身体上移开,盖上被单,穿好衣服,悄悄地出了门,走进了幽静的夜色里。

天刚蒙蒙亮,长生桥的战斗就打响了。

日军像浪一样向长生桥涌来,他们要打通进入常德的通道。周守在那里的国军说是一个营,总共也不到一百个人,但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就打退了日军四次大的进攻,日军的尸体像稻草一样倒在水田里,士兵们已经打红了眼,不吃不喝,一对对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前面的日军。据守在长生桥前面熊家村阵地的副营长李少轩,带着五六个兄弟拼死抵抗,五十多个日本兵像潮水般涌了上来,他们把手****扔出去后,也只炸死了十几个,但日本兵仍然嗷嗷叫着往上冲,李少轩端着刺刀,浑身就像一个血人一样,与一个日本兵拼上了刺刀。拥上来的日本兵被李少轩的英勇惊呆了,号叫一声一起把刺刀扎到了他身上,李少轩在死亡的那一刻,双手还死死卡住日本兵的脖子,与日本兵同归于尽。

久经沙场的岩永旺做梦也没有想到,中国军队有这样的战斗力。日军每攻下一个阵地,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他看着倒在水田里的士兵尸体,想到他们远在家乡的父母,心中也有些怜悯。他命令部队暂时退下来,让炮兵把长生桥阵地炸烂,他要用最小的代价,换来最大的胜利。

在指挥所,余程万也在暴吼:“接应长生桥的部队呢?怎么还没有到达阵地,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参谋跑进来报告,说部队出城还没有走出几里地,就遭到日军小股部队的伏击,要不是他们跑得快,恐怕全完了。“你说什么?”余程万瞪大了眼睛,不解地说:“那个地方还是我们的防区,怎么会有日军的部队,难道他们知道我们的行动计划?……”余程万感到脊梁骨冰凉,让参谋告诉萧涛,让他抓紧调查,一定要把那个内奸抓出来。

长生桥的部队得不到支援,仍然拼死抵抗,他们与日军展开了白刃战,一时间血雨腥风,十分惨烈。岩永旺把预备队全部压上去了,国军两个营的兵力,除极个别退下来外,几乎全部阵亡。长生桥防线被日军占领,他们离常德城只有一步之遥。站在长生桥上,常德城里的青瓦炊烟一目了然。

岩永旺看看常德城,半天无语。

余程万根本没有想到退路,他要同守在这里,与常德城共存亡。所有的将士也没有一个怯战的,都表现出了视死如归的气概。

长生桥的失守,深深地刺激了萧涛。

他的职责在前线,但是,师座的训导,兄弟们的战死,萧波的汉奸行为,都使他感到十分内疚,觉得自己工作没有做好,对不起一个军人起码的良心。段天标看出了萧涛的心思,劝道:“萧营长,长生桥的失守与我们关系不大,就是支持的部队能上去,也挡不住小日本的进攻,他们人多,武器又好,失守是早晚的事,师座只是说说,你也不要太认真。”

“段营副,我不是说长生桥的事,我是说日本人是怎么知道我们的部队会走那条小路支援长生桥阵地的?昨天召开的会议,也没有几个小时,参加会议的人员也是数得着的,绝不可能呀!我了解那些参加会议的人,他们在常德城没有一个亲戚,除了我……”说到这里,萧涛怔住了,是呀,除了自己是常德人,整个师也没有一个本地人呀,难道……一想到这儿,他头皮发麻,猛地站了起来。

“萧营长,你怎么了?”

萧涛连忙问:“段营副,昨天晚上你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事吗?我是说,有没有人出城?”段天标摇了摇头说:“老百姓都跑光了,就是留下来的老头老太太,也不敢天黑往街上走呀!除了我们部队的士兵,街上见不到一个人。”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要加强巡逻,如果确实有内奸,我想总会发现的。段营副,我们每个人带一个班,分头巡视。”他交代说。段天标点了点头,带着人骑马走了。萧涛骑在马上想,会是什么人跟日本人有联系呢?萧波会有可能跟谁联系呢?想到这里,他突然想到容梅儿在萧波的问题上的态度,难道是她……

“不,绝不可能!”

萧涛摇了摇头:容梅儿也是站在我的角度这样做的,她没有什么错。我跟萧波毕竟是亲兄弟,她作为我的老婆,乞求放了萧波,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何况她肚子里还怀着我的孩子呢,怎么能把她跟日本鬼子挂上钩呢。正在他思索之际,父母扶着已经换了老百姓衣服的容梅儿走了过来。

“你们怎么回来了?”他问。

萧冰长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孩子呀,常德城四面都被小日本包围了,我们刚走出城,那子弹就呼啸着过来,吓得我跟你妈魂都丢了。我们还是先回家再想办法吧。涛儿,你也要注意点,日本人太强大了,千万不要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啊!唉,我要当时跟戴县长他们走了就好,现在想走也走不了。”容梅儿扶着萧冰,叮嘱说:“我跟爸爸妈妈先回家,你也注意些。长生桥已经失守了,日军很有可能要向水星楼进攻,我看他们攻进常德是早晚的事啊!萧涛,我们走了,你千万注意些。”容梅儿扶着两个老人,慢慢地往家走。

萧涛神情有些恍惚,悲伤。

一群缺胳膊少腿的士兵从战场上下来了,他们个个神情穆然,面色苍白,看得出前线战斗的惨烈。一个满脸绷带的军官喊了他一声,他从马上下来,几乎认不出来了。“萧老弟,不认识我了,我是程麻子呀!”萧涛“啊”了一声,愣愣的。程麻子是他原来的相识,后来调去当了连长,他来以后就没有看见过他。“程大哥,原来是你呀!怎么样,前线很吃紧吧?”他关心地问。程麻子叹了口气,问他有没有烟。萧涛赶忙掏出烟,全塞进他手里。他点燃一根烟,仰天长叹:“日军这次进攻常德,动用了五个师团,我们仅有一个师,常德是保不住的啊!接应的部队也不知道怎么了,还上不来。五千年的华夏大地,怎么……怎么能容小日本如此猖獗?国之不幸,国之不幸啊!”他摇着头走了,也没理萧涛。

“程大哥……”

程麻子好像没听见一样,一瘸一拐走了。萧涛回到师部,只见人来人往,水星楼危急,余程万已经没有时间听他的汇报了,只交代他,抓到了奸细不用报告,就地正法。万一常德城失守,保卫师部往后撤退,如果失去了联系,那一百多个人就交给他了,由他指挥向军部靠拢。从师部出来,他突然看到一群穿着日军军服的国军士兵,一问,才知道他们准备迷惑日军,给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水星楼是东南城墙上一个箭楼,如果日军占领了它,那么常德城就在日军的射程之内,根本无法抵抗。守方和攻方都明白这一点,所以,争夺水星楼的战斗异常惨烈。余程万一方面派人支援水星楼,一方面派那些冒充日军的士兵在河边的退路上等着。这一招果然奏效,那些失去指挥官的士兵根本没有像日军先前估计的那样会跑的跑散的散,他们哪怕是一个人也拼死地战斗着。大部队一来,日军抵抗不住了,哇哇叫着向后面的江边跑,想再次组织进攻,他们以为穿着日军军服的国军是自己人,所以一点防备都没有,结果被国军打了个正着,两百多人一下子躺在那里。

水星楼战斗以日军撤退而告终。

战斗空隙,城里城外死一样寂静。

萧涛把一百多个弟兄召集在一起,传达了师座的命令。他特别交代,对那些小股进城的日军,发现一个杀一个。为了把牺牲减少到最低程度,他把人员编成六人一组,两组一队,万一城被攻破,就以游击方式与敌人周旋。段天标说:“萧营长,你放心,我们绝不会当俘虏的,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你放心好了。”吃完晚饭,萧涛还是不放心,又带着人到城里巡视了一遍,看看没有什么动静,就对段天标说:“我回家看看,没有什么事就立即回来。”段天标说:“弟兄们这几天都没有吃饱,如果你家里有吃的就弄点来,要不小日本进来了,也喂了狼。”萧涛苦笑了一下。

萧冰看见儿子回来了,十分高兴。

母亲把藏起来的腊肉也拿了出来,做了几个好菜看着他吃。容梅儿也坐在他身边,看着风尘仆仆的他,双眼露出一种少有的爱怜。父亲说:“我已经联系好了,花钱雇了几个县里民团的人,明天一大早就从西边保护梅儿突围。西边是河,比较隐蔽。梅儿也同意了。”萧涛点了点头,交代母亲把家里的鸡蛋全煮了,等下他带走。

“看你累的,休息一会儿再走吧。”容梅儿劝道。

“是啊!是啊!今天晚上挺静的,看样子小日本今晚是不会进攻的。你好好休息一会儿吧。这可恶的日本人,不在家待着,跑到我们这里来做什么?”萧冰到现在也弄不懂小日本跑到常德是为了什么。

“不行,我还得走。”萧涛摇摇头。

“……那也得等我把鸡蛋煮熟了再走吧,我再把腊肉也弄熟了,等下你带给弟兄们,唉!他们太苦了。”母亲念叨着。萧涛同意了,吃完饭,容梅儿就陪着他进了自己的房间休息。萧涛的确是太累了,抱着她亲了一下,就倒在床上说:“梅儿,我休息一会,你到时候叫我。”容梅儿也依偎在他身边躺下了,她攥着他的手,一会儿也睡着了。

夜空中的乌云在慢慢地散去,月亮挣扎着从云雾中露出半张脸。一会儿刮起了风,吹得呜呜的响,风吹过来的,除了炸药味就是血腥味。谁也不知道明天是个什么样,谁也不知道明天自己还能不能看到天上的月亮。萧涛的父母双双跪在菩萨面前祈祷,但愿上天能保佑自己的儿子和那没有出世的孙子平安,哪怕把自己万贯家业献上也值得。中国人从来都是善良的,他们活着的唯一所求,仅仅就是平安。

夜色很深,很沉。

萧涛一觉醒来,也不知道是几点了。他见躺在自己的身边容梅儿睡得十分香甜。萧涛亲切地拍了拍她的脸,点燃了灯,又仔细地看了看她。她发丝乌黑,眼睛又大又亮,胸乳高耸而圆润,透出一种足以冲垮任何男人的性感。他低下头吻着她,感到在这死亡线上,上帝赐给了他这样好的一件礼物,他一生一世都享用不尽。

“梅儿,我爱你。”

萧涛在心里念叨,为了你,我也要像个男人那样活着。如果走不出去,我们就死在一起,生生死死,永不分离。这时容梅儿身子动了一下,脸上泛起了笑容,好像在做着一个梦。突然,她说出了一句让他魂飞魄散的话:“ah,ich liebe dich。”萧涛目瞪口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自称是东北人的容梅儿,竟然用德语说“我爱你”。懂得德语不多的萧涛,刘这句话还是十分熟悉的。

“她是日本人?……”

萧涛脑子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他猛地搂住她,不停地亲着吻着,喊着:“ah,ichliebe dich。”容梅儿从梦中惊醒,被他的热情所燃烧,也不停地喊着:“ah,ich liebe dich。ah,ichliebe dich。”喊完以后,她也愣了,看着他那对迷惘的眼睛,呆呆的不知所措。

“……萧涛,已经这样了,我也不瞒你。我是日本人,叫佐木梅子,在德国留过学,是日本军部特意派到中国来的。是你哥安排我到你身边的,他也为日本人做事。萧涛,我钦佩你身上的民族气节,我也很爱你,这是真话,如果不是我们都为着各自的民族,我真想跟你白头偕老啊。”佐木梅子似乎轻松了一些,但很快又显得十分悲伤。

“穿好衣服吧。”他冷冷地说。

她扑到他身上:“你会杀了我吗?”

“我别无选择。”

她长叹了一口气,麻利地穿上衣服,他押着她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了父母站在堂房中央,看着他们两个人。萧冰一看儿子手里的枪,惊呆了,疑惑地问:“儿子,怎么回事?”他转过头,叹着气说:“原谅孩儿不孝,容梅儿是日本间谍,她的真名叫佐木梅子,她与萧波勾结,使我们牺牲了好几百名兄弟。我现在要执行军法。”“什么,你要杀了她?!”父母疯一样地跑上来,抓住他的手嚷道:“你这个不肖的子孙啊!你亲哥哥就死在你手里,现在你连自己老婆也要杀,我告诉你,我不管她是不是日本人,可她肚子里是萧家的骨肉,你要杀了她,就先杀了我们吧。”两个老人拦着儿子,挡在他面前。

佐木梅子十分感动。

“爹,妈,谢谢你们对我的关心!萧涛没有做错什么,他在履行一个军人、一个中国人的职责。我们都为着各自的国家而战,我死无遗憾,只是可惜了我肚子里的孩子啊!我和萧涛真诚地爱过,这就够了。人一辈子还图什么呢,有爱就够了。爹,妈,让我们走吧,下辈子我还做你们的儿媳,好好孝敬你们。”她的眼睛里泪光闪闪。

“不,绝不!”

两个老人听了她一番话,肝肠寸断,扑通一声跪在萧涛面前,齐声说道:“就算我们二老求你了,放了她吧,看在她怀了我们萧家骨肉的分上。”萧涛提着枪,扶起了父母,说:“你们不知道,由于她窃取了我们的军事秘密,使我们牺牲了好几百兄弟,我不杀她,天理难容啊!难道……难道别人的儿子就不是儿子吗?你以为我不难过吗,我……我是那么爱她,我这辈子不可能再爱别的女人,但我,我无法选择……”萧涛痛不欲生。

“不行,你不能杀她!梅儿,你快走!”

两个老人挡在面前,让佐木梅子快走。她看了一眼痛苦的萧涛,似乎在等待着他的宽恕。萧涛也知道,他无法把她带走,否则,父母肯定要跟他拼命。他长叹一口气,对她说:“好吧,梅儿,我也是人,对你我实在下不了手。就冲你肚子里的孩子,我给你一条活路,你马上走,我永远也不想看见你,如果让我再次遇见你,我只能说一声对不起了……”

她什么也没说,回到房间,收拾了几件衣服,拿着一个包,一会儿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萧涛拿着母亲煮好的鸡蛋和腊肉,回到了部队。

段天标告诉他,日军已经在东西南北四门做最后的准备,看来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他带着萧涛来到南门,只见在漆黑的夜色中,满山遍野到处攒动着如潮的士兵,常德已经成为汪洋中的一座孤岛。两人都叹了口气,感到死亡越来越近了。他们把部队再一次作了分工,派了些人支援最薄弱的东门。

天边刚露出一丝鱼肚白色,日军的进攻就开始了。代号“鲸”的日军40师团调来了凶悍的户田支队,他们在四十多门大炮的掩护下,六七千人向东门猛冲。萧涛不顾师长的交代,带着五十多人来到了东门,他双眼布满了血丝,攥着枪的手汗涔涔的。他把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仇恨都汜在了日本人身上,他要让日本人在常德这座古老的城市付出惨重的代价,他要让佐木梅子知道,中国人从来是不怕死的。为了国家的生存,他们可以付出一切。

日军组织了一个三百多人的敢死队,嚎叫着往上冲。他们在猛烈的炮火掩护下,在炸开的缺口处拥了上来。守城的将士眼睛红了,一连串的手****在日军中开花,但是,日军不但没有后退,而且踩着同伴的尸体,端着歪把子机枪继续往上冲。两个山东的老兵抱着炸药包,高喊着:“萧营长,掩护我们,我们与小日本拼了!”他们不顾别人的劝阻,冲进了日军,几声巨大爆炸声后,冲进城东门的三百多日本兵死了近一半。在装备落后的情况下,中国军人只能选择与日军同归于尽,战斗异常悲壮惨烈。

“这群王八蛋!”

萧涛抱起一挺机枪,不顾个人安危,指挥手下的人,再次打退了日军的进攻。一个传令兵从城里跑了过来,高声喊着:“萧营长,师座让你回去,让你坚守自己的阵地,违者军法从事!”“我不走,我就守在这里,我要让小日本看看,只要我活着,他们休想走进常德城!”萧涛眼睛血红,根本听不进别人的劝阻。话还没有说完,几架日军飞机“嗡嗡”地飞了过来,巨大的爆炸声、机枪的呼啸声铺天盖地而来。一颗炮弹落在他身边,巨大的爆炸把他掀倒在十米之外,他的脸上身上到处是血,他刚想喊什么,马上就昏死过去了。萧涛被部下强行抬了下来。

当他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段天标站在自己面前:“萧营长,师座对你不服从命令的行为十分气愤,他说我们特务营是一把尖刀,要用在最关键的时候。他让我告诉你,我们是作为最后的预备队准备的,我已经让大家作好了准备,随时上阵地。”段天标提着冲锋枪,向他汇报说。

“好吧,段营副,就这么办。”

他让部下把他扶了起来,查看了自己身上的伤。还好,只有几处轻伤。他包扎后与段天标一块来到部队,检查了部队准备情况,再次叮嘱大家要有必死的决心,他说到了国家最需要我们的时候了。

晚上,异常的平静。

一天的进攻,双方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都需要调整休息,补充兵员。余程万再次召集一些重要的军官,调整了兵力部署。经过几天的战斗,他带的八千名目军,剩下的已经不多了,而援军迟迟未到。从黄埔一期毕业的余程万,在国军中也是老资格的了,他知道援军是等不到的,只有自己救自己了。他告诉部下,作为军人,没有别的选择,只有报效国家了。

夜色深沉,还刮着轻风。

晚秋的夜还是有些凉。萧涛不敢大意,骑着马,带着部下在常德城四处巡逻。营部安扎在城南的一座破庙里,那里也四处透风。转了一圈后,他回到营部,让部下捡了些干柴,在院子里烧了堆火。他坐在火堆旁,看着忽明忽暗的夜空,心里在想,容梅儿现在在哪里呢?她真的走了吗,还是仍然待在常德城里?萧涛情绪复杂,有一种难以言诉的感情。他是爱她的,但他绝不能爱一个祖国的敌人。在爱情和民族之间,他选择了民族。但他内心又是惶惶的,感叹命运竟是这样捉弄他。

外面有乱轰轰的马蹄声。

“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萧涛精神有些低迷,吸着烟,打发部下到外面看看。一会儿,部下跑了进来,说是抓到了一个日本间谍,段营副正在那里审问,他让我问你,是不是就地正法。萧涛一听,浑身激灵了一下,难道是她?他把烟头扔进了火里,跟着士兵来到了院外。外面也燃起了一堆火,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被搁在树上,段天标正站在边上审问着。他一看见萧涛过来就报告说:“我们发现这女人和一个男人正在那里嘀嘀咕咕,我喊了一声,那个男人就跑,被我们打死了,我们把这个女人抓住了。我们从她身上搜出了常德城的布防图和兵力部署。”说完段天标把材料交到萧涛手里。

萧涛一看,千真万确。

这女人正是佐木梅子,她也认出了萧涛,吃惊的程度毫不亚于他,她似乎不要作任何申辩了。他看完了段天标递过来的材料,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任何人也救不了她了。萧涛挥了挥手,让部下退了下去,自己走到了她的身边。

佐木梅子朝他惨然一笑,露出无限的凄惨。

小声说:“萧涛,这就是战争。我跟你一样。没有选择。你知道吗,我是多么爱你啊!你是唯一一个让我动心的男人。在你怀里,我享受到世界上从没有过的温馨。我好想再跟你做一次爱啊!那是幸福的极致,是女人的天堂啊!萧涛,这里的人除了你,没有谁知道我是日本人,你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我求你再饶我一次。我不是怕死,我是可怜我那望眼欲穿的父母和肚子里的孩子啊。”佐木梅子脸色苍白,口气近乎绝望。

萧涛深知,他已没有理由再次不履行自己的职责。他朝她苦苦地笑了,想说什么,作了几次努力,终于什么也没说。这个时候,萧涛的一个部下认出了萧涛的妻子,他来到萧涛面前,悄悄说:“营长,这不是嫂子吗?她……她怎么做这样的事呢?你放心,我跟段营副说,放了她,又没有谁知道的。”说完他走到段天标面前,说了半天。

段天标把萧涛拉到了一边。

“萧营长,如果这个女人的确是你的老婆,我看算了。我听说你已经把自己的哥哥枪毙了,再要这样,我都有些不忍。人心都是肉长的嘛,放她一次吧,说不准明天我们也报效国家了,让她戴罪立功吧,你说呢?”段天标动情地劝道。那个部下也附和说:“营长,我听说嫂子还怀了你的孩子,这更不能杀她呀!你下得了手,我都有些于心不忍啊!”段天标一听说她怀了孕,更是坚决反对:“我们这样做都会断子绝孙的。你好不容易有个种,不行,我们不能杀她。就这样,我把她放了。”段天标就要走。

“站住。”

萧涛声音不大,口气却异常严肃。他走到段天标和部下面前,拍了拍他的肩,痛苦地说:“你们以为我不难过吗?我告诉你们,我死的心都有了。但是,我们的职责不允许我们这样做。你们知道吗?由于她的原因,我们几次行动计划都泄了密,好几百名弟兄死了,如果我放了她,我怎么对得起那些死去的英灵。天标,我的好兄弟,哥哥谢谢你,我们没有选择,没有。这件事,我们没有退路。执行吧,送她上路。”他背过身去,身子在颤抖。

两个人都为萧涛的大义感动。

他们一声不吭,默默地走向佐木梅子。佐木梅子知道已经无法改变死亡的结局,她已经没有惊慌的神色,她对段天标说:“你叫萧涛过来吧,我想再见他最后一面。”段天标一挥手,带人站得远远的,他要留下这空隙,让他们作最后的话别。萧涛步履艰难,缓慢地走向她。

“萧涛,最后吻吻我,求你。”

他愣了片刻,解开她的绳索,把她搂进了怀里,深情地吻着。四周一片静寂,连蛙声虫鸣的声音也没有,站在十多米远的士兵也神情穆然,在火光的辉映下,看着这一对夫妻作最后的诀别。佐木梅子双手紧紧地箍住他的脖子,拼命地吻着,她吮吸着,好像要把他的心吮吸到自己的身上来。萧涛脑子一片空白,像在地狱又像在天堂。他抱着她,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双手轻柔地抚摸着,再次用手来读这本书,这本让他上天堂下地狱的奇书。

“梅儿,不要怪我……”

“……不……不怪你,你已经给了我第一次生命,我知道,你不可能再给我第二次,我喜欢你爱你也正是如此。如果把你身体里的民族大义抽走,把正义和职责抽走,你就不是中国男人。你知道吗,正因为你爱自己的祖国,我才这样爱你。我也一样,我为我的祖国而战。我虽然不懂这场战争的性质,但我不可能背叛我的职责。我死无遗憾。”说完她从身上掏出一块玉佩交到他手里,说:“这是我父母给我的礼物,那上面刻有我父母的名字。如果你能活着到战争结束,请交给我父母,谢谢他们的养育之恩。”

“我会的,会的。梅儿。”他哽咽了。

“好了,送我上路吧。萧涛,你保重,问爹妈好。”佐木梅子挣脱他的拥抱,朝树林深处走去。萧涛双手掩面,但很快平静了下来,他果断地朝段天标一挥手。段天标点头,带着五个士兵跟在她后面。他转过身,看着心爱的女人在自己眼中一点点消失,似乎有千万只蚂蚁在慢慢地吞噬他的心,那种痛苦,是无法用语言表述的。

萧涛快要崩溃了。但是,军人的刚毅没有让他倒下,他知道士兵们正看着他,他咬着牙挺住了,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的神色。一声清脆的枪声响了,这枪声,在战火纷飞的常德城夜空,没有任何异常。许久,段天标带人回来了,他告诉萧涛:“已经把她埋在庙边的土坎上,而且做了记号,打完仗你再处理吧。”

“兄弟,谢谢你。”

段天标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恶狠狠地说:“你放心,我会让日本人双倍地偿还这笔债的。萧涛,你做对了!我们一定与日本人战斗到底,哪怕有一口气,也要战到最后。生是中国人,死是华夏鬼!”

1993年秋,常德,德山。

已经八十五岁高龄的萧涛从台湾来到常德,他在孙女萧蓉的搀扶下登上了德山。站在山顶,常德城尽收眼底。到处是高楼大厦,遍地树木葱郁,流水潺潺。“爷爷,这就是你战斗过的常德城吗,怎么没有一点战争的痕迹?”萧蓉好奇地问道。萧涛仰着头,银色的发丝在微风中颤动。他望着远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星流月转,风物已换,岁月已经遮掩了战争的痕迹,清新的空气中早已经闻不到硝烟的味道。但是,在他的脑海里,五十年前的往事死死地刻在记忆里,生生死死,永远都不会忘记。

“孩子,我们下山吧,你叔爷还在山下等我们呢。”萧涛爱怜地拍了拍孙女的头,往山下走去。“爷爷,你……真的是你把大叔爷打死了吗?我听奶奶说,大叔爷是汉奸……”萧涛突然面色凝重:“别说了……”他不让任何人问起这件事,他不让任何人在家里提起常德这个地名。萧蓉一看爷爷的脸色,也不吱声了。来到山下,也已经八十高龄的萧浪正站在那里等着他们。

“哥……事情已经过去了五十年,你没有做错什么。……人已经死了,就让他们安息吧。原谅我,我找了多年,也没有找到佐木梅子的葬身处。”萧浪也有些感伤。萧涛挥了挥手,说:“算了,那场战争死了那么多人,又有几个人让子孙们记住的。一切都过去了,我们都老了,但愿战争从此不再,但愿和平永远伴随着我们。”

他们来到城外那座庙前。

“文革”时,那座庙被红卫兵扒了,后来又盖好了,埋葬佐木梅子的地方已经种满了松树,原先的痕迹已经找不到了。萧涛兄弟俩站在那里,默默无言。有谁能抚平老人心头的创伤?当人生的大幕慢慢地垂下的时候,他心中仍然回放的是几十年前的生死情仇。常德城很平静,毫无知觉,也许只有这里的山山水水能理解老人那凄楚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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