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

□杨紫钰

糖吃多了，嘴里就发苦。

——题记

生病时，耳边蒙了层雾似的。我看着母亲的嘴一张一合：“我耳朵蒙蒙的，雾钻到我耳朵里了。”妈妈伸手，抚着我的脸，清晰而坚定地趴在我耳边道：“宝贝，咱们要治病。”我点头，妈妈的声音刚才好像是抖的，秋风里抓着树枝的叶似的。

屋子的光线暧昧不明，理直气壮地撞在浅棕色的窗帘上，显出一种潋滟的金色，在玻璃杯里摇曳的琥珀酒的颜色。我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抓，手里是一把长发，母亲还在。我习惯地把那缕头发绕在手指上，却突然一惊——手中的头发是柔软的雾的质感。像被打开了某种机关，我绝望地哭出来，母亲把我送到乡下的吴家姆妈这里治病来了。吴家姆妈坐起来，搂过我，手一下一下安定地拍在我的背上，“啧啧”叹：“哦……宝儿，宝儿莫哭，来,甜甜嘴。”她从大床的小匣子取出一颗麦芽糖塞进我嘴里。甜得过分，也粘牙。我一下一下用舌尖挑粘在牙上的糖，她“嘘嘘”地吐着气，不停地抚过我鬓边的发丝，指节突出的手雾般从发间溜走。时间也这么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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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家姆妈年轻时很俏丽的。眉眼间携着江南的烟水，头发抿得光光的，桌上放了一瓶桂花油，她抹手。不知为什么，她身上常浮点香气，说不出，有点药香，有点桂花油气，有点雾气——真正田野的甜味，而不是泥土的腥气。

桌上珐琅钟“嘀嗒”一声越过了9。该喝药了，吴家姆妈掀开帘子，药香和浓浓的水蒸气争先恐后涌出来，卷起窗框上薄薄的灰尘。她端着碗，手掌中心被烫红了，骨节显出点淡薄的粉红，青紫的血管静静蛰伏在她手背上，明显看到老态——那皮呀，橡皮似的，一拉就能拉出很远。她唤：“宝儿，喝药。”眉间被岁月写了个“川”字，一笑，水波似地漾开，越发露出一双淡褐色的眼。我专注地盯着墨汁淋漓的一幅大字，不答。她笑，眼角有条灰尘似的断续的皱纹：“我给你拿好玩的。”把手中药碗往我面前一送，克制地并不放在我嘴边。淡棕色的药汁是用泥土熬的么？这么宏大的气味，有一点点艾草味，还有……黄连。分不开，拆不散。里面的铁勺子被雾气染成了奶白色，有种不可思议的柔软感。我抓过碗，药汁凝滞地往下落，带着讨好的温热。苦。吴家姆妈拉我到床边——床是真正的老物件，泛着一丝翻涌的浅红，侧面的三个小抽屉，分别连着三个黯然的铜把手。她拉开一个，取出一个小杯子。我认得叫搅搅糖。她眼里的笑意雾似地笼住树枝般写着“相思”的面容：“来，这样……,对，这么搅……”我笨拙地拉着糖丝，把糖拉上又按下去。嗯，甜的。有点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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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学着在田野里奔跑，偶尔对蓝天说点话。那是多雾的天气，牛奶似的，有种催人入睡的力量。行在雾中时，看不清前方，也看不清脚下的田垅。有时在外疯太久——为了新发现的一口小洼或长出的刺果时，吴家姆妈就在家门口点一盏煤油灯，薄荷酒里浮浮沉沉的冰块一样的剔透。若那时，我还未归去，她就提个小锣，隔几分钟一敲，沉闷的声音“嗡嗡”地传开。到时，门口一般有个小盘放了颗糖，我吃着糖：“我回来了！”她也喊：“吃饭了！”

日子就该这么过下去。像雾中那颗甜味不散的糖。

但该离开总要离开。离开时雾散了。她站在门口，高举着修长的鸟翼似的臂，孤寂而茫然，脊梁挺直。我嘴里含着好大一块糖：“姆妈——！”糖掉出去了。吴家姆妈在小山包上立成一幅油画。母亲往我嘴里塞了一块巧克力，巧克力真好吃啊。吴家姆妈的麦芽糖又甜又黏，上次还黏掉了一颗摇摇欲坠的牙……那糖，是甜到发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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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断做梦，梦里总有吴家姆妈，我嘴里还含着一块好大的糖。她的脸被雾迷住了，向我喊着什么，我却总也听不清——又犯了病。

我苦苦寻着答案，不断地吃着糖。好不容易买了块麦芽糖，整块儿堵住了嘴。一下子反应过来，姆妈说：“回吧，糖别掉了。”

那糖掉了，怎么办？宝儿，那一刻，你的童年的幕布无声无息地落下，只有一场雪，和一块灰里的糖为这场表演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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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杨紫钰，生长于长嘉交汇、古老而现代的渝州，一个孜孜求索于文学世界的刚刚离开初中校园的高中生。

其人勤学。十五岁的人生阅历还不算长，可她在浩如烟海的万卷书里深深潜伏，五岁成诵，七岁作文，十岁赋诗。巴金、鲁迅、张爱玲、雨果、巴尔扎克、莎士比亚……日日夜夜都在吸收这些巨人的思想营养。

其人多游。她在祖国大好河山的万里路上，观山川日月，赏人文景观，看历史烽烟……

其人善思。她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晨昏夕昼，随时把采撷和思考的点点滴滴，诉诸笔端，数百篇诗文遂汩汩流淌成一条自有风格的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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