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摘自《顾曲集——京剧名伶艺术谭》，孔在齐著，三联出版社2018年版；图片素材源自网络，侵删。

"李吉瑞 长坂坡

武生起霸，最考功力

今天我们看京剧，不论报纸上的广告或者戏院门口的海报，都只是相当简单地列出演员的姓名和戏码，但是以前却要在演员的名字之前加上四字一句的形容词，例如旦角常常是"花容月貌""倾国倾城""铁嗓钢喉""全能花衫"，老生不外是"谭派正宗""享誉全国""昆乱不挡""文武全才",而武生则以"杨派嫡传""名满京津""长靠短打""勇猛武生"为标榜。

换一句话说，旦角必定被宣传为青衣、花旦都能演，老生则几乎无所不能，而武生必须是长靠和短打都擅长。

其实旦角不一定要青衣、花旦都能演，例如"四小名旦"李世芳以梅派青衣见长，毛世来的戏以花旦为主但武功也很扎实，宋德珠是刀马旦和武旦，而张君秋（1920-1997）的唱功虽好，由于武功非其所长，曾被人挖苦为"刀枪不入"。

某些并非科班出身的老生也未必真是文武全才，但是武生却必须一定要长靠、短打都拿得起，否则就很难有出头之日了。事实上在杨小楼之后，武生虽然多如牛毛，但长靠、短打都臻一流的仅凤毛麟角而已。

顾名思义，长靠武生就是演穿长靠的角色的武生。所谓长靠，是中国戏曲的特有服饰，古代战士打仗时穿的盔甲的材质是金属和皮革，在舞台上经过艺术加工而美化为以绸缎加刺绣制成。它分为前后两片，前面的部分在肚子部位特别大，而且是硬的，后面则分成几块，腰部两侧还有两块靠腿，而全副的靠还在背后插上四面三角形的靠旗，使整个人显得又高又大，尤其是出场亮相时双手把靠腿在左右张开，确有大将军八面威风的气派。

演员穿了全副长靠，称为扎靠，因为它各部分（尤其是靠旗）是用绳子扎在身上的。一个演员扎了靠，必定要穿厚底靴，头上还要有一个大大的头盔，才显得威武。此外，主要角色的大将们，有时候在全副靠衣里面还要在腰间垂下长及脚背的围裙或小飘带，以增美观。

这么一身打扮，少说也有十来斤，而且由于扎得紧，没有基本功夫的人不要说演戏，连气都透不过来。但是，长靠武生扎了靠，还要起霸、载歌载舞、和对方捉对儿厮杀，甚至还要从高处翻跟斗跳下。这还不算，在做一切难度动作时，要做到靠旗不乱、裙带整齐，面不红、气不喘。你说这碗饭难吃不难吃！

"郝帅 长坂坡

考验长靠武生功力的准则之一是"起霸"。所谓起霸是一系列象征武将在上阵前整顿盔甲的种种动作，据说明代传奇《千金记》中有《起霸》一折，描述霸王披挂上阵前的威武，后来就把武将准备出战前的舞蹈程序叫起霸。

一个主要角色出场要起"全霸"，如果有许多武将陆续出场，则主要的起全霸，次要的两个人分左右同时出场，叫作"双起霸"，但每人只起"半霸"，而一般文武老生也往往只起半霸。少数十分重要的角色出场，要起"双霸"，即在舞台两面以正、反两种方式起霸，好像蝴蝶展翅一般，所以又称"蝴蝶霸"。

起霸分男霸、女霸；又有单人、双人、多人之分；全套动作称整霸，只用半套动作叫半霸，背向观众倒退出场叫倒霸等。

起霸在不同剧种中名称不一，动作组合也不尽相同。如京剧的起霸历来有全霸、半霸、男霸、女霸、正霸、反霸、双霸、四人霸、六人霸、八人霸、蝴蝶霸之分。

"詹磊 长坂坡

起霸的难度很高，因为一出场就要有大将军威风八面的气势，正面亮相的同时，整齐的靠旗在身后展开，双手则把左右两片靠腿分开；接着是"亮靴底"，先抬高左腿，膝盖不可弯曲，让台下观众看到靴子的底部，接着向前迈步，右腿再做对称的动作，其后的动作包括错步、放下靠、云手、踢腿（足尖要高及脑门）、转身、后退、跨腿、紧甲、扎带、整冠等等，每一个动作要做到气宇轩昂，转身时不但靠旗不乱，而且还要整齐地随动作唰唰摆动，长及脚背的裙或带随身形转动而在立定时纹丝不动。

有时候武将起霸时还在腰部挂着一口宝剑，剑把上有又长又粗的丝制的穗子，头盔上还有两根雉尾。如果是演绿林好汉或者番邦大将，还要在头盔下加上一条"狐尾"，那是五尺多长的毛茸茸的装饰物，一直从颈部盘到肩部，从背后垂到腰部，例如《九龙山》中的杨再兴，就是这样打扮而起双霸，花旦在《大英节烈》（也叫《铁弓缘》）中要女扮男装，也是这样打扮而起霸。

看了长靠武生出场的起霸，观众就可以知道他的功力，但是演员却不能过分卖力，因为大将不能像江湖卖艺的；不过如果起霸时不能招招到位，也就不成大将了。

总之，作为长靠武生，不能过火，又不能太瘟，既要功力沉着，又要形象鲜明，真是不易啊！

"奚中路 长坂坡

长靠武生看家戏《长坂坡》

起霸不但是考验长靠武生功力的试金石，而且是树立剧中人物英勇形象的特定程序，因此在许多剧目中，长靠武生的第一场戏就是起霸，某些剧目中的武生甚至除了起霸之外就没有什么戏了。

例如马连良、谭富英、叶盛兰、裘盛戎、袁世海等主演的京剧纪录片《群英会·借东风》，其中赵云一角由当时北京最好的武生孙毓堑（1905-1970）饰演，目的就是让观众欣赏他的起霸艺术。至于武生的重头戏如《挑滑车》《铁笼山》等，往往看一场起霸已经值回票价。

"王平 长坂坡

不过，并不是所有的长靠武生都要起霸，例如《长坂坡》中的赵云就没有起霸，甚至他的出场也毫不起眼，只是于刘备在幕内唱了一句导板后，夹在四个兵士、糜芳、糜竺、简雍、甘夫人、糜夫人等人中规规矩矩地出场，大家站在两边等待刘备出场，接唱原板，其后还有张飞出场和下场，刘备和两位夫人坐待天明的唱等，这一场戏相当长，但赵云只有几句道白，最后以和曹操的将官交战而下场。

既然这一场的戏并不多，那演员岂非很轻松吗？事实上《长坂坡》中赵云这个主角的出场居然如此平淡而不够威风，对演员来说却是一个莫大的考验，因为他如果脸上和身上没有戏，就不像赵云，但是赵云是刘备的下属，不能喧宾夺主。所以，这出没有起霸的长靠武生戏，比起一出场就以起霸树立形象的戏，要难演得多了。何况《长坂坡》此后的戏，以赵云出场最多，而且一场比一场紧。

试想当时刘备弃新野走樊城，带了许多百姓，在曹操大军的追赶之下连糜夫人都难逃一死，败得十分狼狈，要不是赵云几番冲杀，救出后来做了三十六年蜀汉皇帝的刘阿斗，真是不堪设想。因此演赵云的武生除了武功根基要扎实之外，塑造赵云这个角色还需要高度的艺术修养。

他在整出戏中不但唱做繁重，而且每一个武打场面各不相同。对这出戏熟悉的观众都知道，赵云有七次下场，不但神情各异，每次的身段步法以及耍的枪花都绝不雷同。难怪《长坂坡》对长靠武生来说，是最大的挑战了。

我从小到大看了许多南北名武生演的《长坂坡》，就是没有赶上看杨小楼演的。在1949年之前，印象比较深的包括孙毓堃、杨盛春（1913-1958)、高盛麟（1915-1989）等。他们都演得极好，但孙、杨二人逝世后，杨派武生是以高盛麟为第一了，而他的《长坂坡》已成典范，他在舞台上的形象，我至今仍历历在目。

在南方成名的演员中有一个我在抗战前就常常看的厉慧良（1923-1994)，他的《长坂坡》也有独到之处。20世纪30年代他是著名童伶，以演老生为主，年龄比我大一些，所以是我的偶像，后来因倒嗓而以演武生为主，名气很大。他于晚年曾来香港演出，《长坂坡》是他的杰作之一，他的嗓音不及高盛麟，演出的路子也和高盛麟不尽相同，但也深获内外行推崇。

"厉慧良 长坂坡

此外还有一个30年代在上海红极一时的高雪樵（1912-1978)，他来自北方，初到上海时我还很小，记得他演短打戏《三本铁公鸡》中的张嘉祥，露出半边肩膀和胳膊，皮肤雪白，肌肉丰满，真刀真枪打得十分火爆，而且独创以一个凌空跟斗翻过城墙，轰动沪上。

他的长靠也是一流，演《长坂坡》糜夫人投井一场，他演的赵云追上椅子，旦角糜夫人已经从桌子上跃下（代表跳下井去），而赵云只抓到她的一件衣服（这个动作叫"抓帔")，赵云此时双足站在椅子上，突然全身向后拔起，手中抓了那件衣服，翻了一个"直提"（京剧术语叫"拉拉提")，即凌空向后倒翻一个跟斗，双腿落地，接着就跪下唱散板，推墙、掩井、接唱，和曹操的大将张部开打，下场，一气呵成，令我这个小孩子看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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