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下午，伊城百无聊赖，总想干点什么。他斜着脑袋看了一会儿晴朗的天空，正是晚秋，天高云淡。他决定去外面走走，爬爬山。他拨通了韦莉的电话。

伊城坐在山脚下的木制排椅上玩了一小会儿手机。他用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这才想起还没有买水。他赶紧到附近百汇通小店里买了两瓶冰红茶，外加两包豆腐干和一包鱿鱼丝。他拎着这些饮食又坐回到排椅上，来来回回的爬山者在他眼中渐次走过。这时，他看到一群学生模样的少女嘻嘻哈哈说笑着走了过来，定眼瞅瞅，没有几个好看的，她们大部分都是一脸的青春痘，而且都有一个丑陋不堪的塌鼻子，这是南方人的显著特征。“真要命”，伊城在心里说。

他又庆幸找了个高鼻梁的，说来也奇怪，一个人的鼻子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这个人的貌相，有的女孩容貌很周正，但就是鼻子塌，只这一条便在人们眼中大打折扣。正想着鼻子的事，一个穿吊带衫的少妇进入了伊城的视线，这个少妇皮肤很白皙，胸前高耸着的“两座山”把衣衫撑得紧绷绷的，她走起路来，胸前的两坨肉颤抖着极富弹跳力，只是冷酷的神情略显疲惫，这让伊城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韦莉来了，戴着一副红色边框的遮阳镜，镜片极大，遮住了半个脸。一身咖啡色的连衣裙衬托着她的优美曲线，韦莉并不瘦。伊城暗暗欢喜，他说：“几天不见，又漂亮了。”韦莉倒毫不谦虚：“多谢！走吧。”说着把包包递给了伊城，似乎伊城就应该给她拿包。她把包包递给伊城的动作显得流畅自然，仿佛是自家人，而事实上这仅仅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

这个动作让伊城受宠若惊。伊城说：“要不你再坐下来歇一歇？喝口水再登也不迟。”说着伊城递过去一瓶冰红茶。韦莉接了，拧开盖子很矜持地喝了一小口。“走吧，爬山就是要流汗，让自己累一累的，不然干嘛要爬山。”韦莉说，“这座山很高的，我可不想弄到黑透才下山。”

他们并肩开始爬山，慢慢地，伊城就握住了韦莉的手，韦莉并没有反抗。事实上几天前，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伊城就握住了她，她没有拒绝。当时，伊城只想把韦莉约出来见个面，顺便聊聊，并没有牵手的打算，可当他们并肩过马路时一个红灯成全了伊城，主要还是伊城对她印象不错，觉得她身上有某种成熟桃子的味道，这味道充满着魅惑，让伊城欲罢不能。那次的约谈他们都给对方交了实底，好在他们在网上神交已久，并不觉得有何别扭。

他们登了一段山路，高楼大厦在他们脚下慢慢沉了下去。伊城问韦莉累不累，要不要坐下歇歇。韦莉坚持不歇，说这才到哪儿，离山顶早着呢。

又爬了一会儿，伊城嬉皮笑脸地伏在韦莉耳边说：“韦美女，我是不是该叫你一声姐姐？”

韦莉乐了，说道：“你本来就该叫的，赶快叫，赶快。”她用力掐了一下伊城的掌心。

伊城说：“我可不敢叫，主要怕你打我。”

韦莉说：“我看你一点都没诚意，不想叫就不用说出来了，真是。”

伊城说：“我怕我一叫，把你给叫老了，你又该不高兴了。”

“我有那么小气吗？再说我本来就老了呗。”韦莉说，“叫一声吧，我想听听别人叫我姐的感觉。”

这时，伊城看见前后登山的人离自己较远，才冒冒失失叫她一声姐姐。韦莉听了，呼啦啦地笑出声来，她的笑有着很重的鼻音。她说伊城你正乖，像个乖小孩。伊城眨了眨眼，又调皮地摸摸头，反问她一句说，我乖吗？四目相对，韦莉的脸泛起一阵潮红。

伊城终于气喘吁吁地说：“韦美女，咱们还是歇歇吧，反正已经爬了一半了，不急的。”

韦莉说：“你是不是不行了，不行就直接说，咱们停下来就是了。”

伊城没想到这个比他还大两岁的女人体力竟然这么好。他说：“主要是好久没有运动过了，一下子还真有点不适应，还是歇歇脚吧，喝口水再走，怎么样？”

他们停了下来。韦莉说：“你身体不是一直都很好吗，看来真是缺乏锻炼。”伊城当然知道她所谓“身体好”是指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

在干净的草丛里坐下来，他们吃着豆腐干和鱿鱼丝，喝着水。

韦莉说：“她又去出差了？”伊城点点头，说是的。

韦莉说：“上次她没发现什么吧，有没有为难你？”

伊城说：“怎么会，我跟她说我去见客户了，陪他们在广州过了一夜，我很忙的，这一点她很清楚。”

“她没发现什么异常吗？”韦莉继续说，“女人一般都是很敏感的。”

伊城说：“她敏感？哼，才不呢，告诉你吧，她差不多就是个傻子，好像事不关己，从来对我不管不问的。”

韦莉又带着她浓重的鼻音笑起来了。

“我发现你好坏呀，你真是个超级大骗子。”韦莉说，“她一定很漂亮吧，一般笨女人都很漂亮。”

“长得还算对得起观众，但我不满意，说真的，也不是背地里说她坏话，她太没有情趣了，特别这两年，像个清心寡欲的出家人，我真是受不了她了，你知道，这方面我的需求是很强的。”伊城说，“如今我们俩在这件事上简直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她可能不爱你了，我有预感。”韦莉说，“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伊城说：“我们是大学同学，在大二时就开始谈了，毕业后一起来到深圳工作，同居怎么说也该有六七年了吧，常听人说‘七年之痒’，你给参谋参谋，我们的感情是不是也遇到了瓶颈？”

韦莉说：“我可不是什么感情专家，不过我知道，爱情有时候也会陈旧的，你得学会保鲜。”

伊城说：“是呀，保鲜很重要。说说你吧。”

“不是都说过了吗，还问，真是。”韦莉说，“走吧，天黑还下不了山可不好。”

这次，两人都没有再牵对方的手了，他们慢慢往上爬。

韦莉的一举一动都透出她的坦荡和成熟，人也富于理性，每次在网上和伊城交流时，伊城都能从韦莉大方得体的谈吐中得到不少慰安，这让他心存感激，她差不多成了他网络上最知心的朋友，这也是伊城决定见她的一个原因。

韦莉原来是学酒店管理的，好像在一家五星级酒店工作。伊城也仅仅知道她是有过一段极为不顺的情感波折，属于离婚后的单身女士，所以他总认为她在情感方面是有经验的。

休息完，他们加快了登山步伐。很快到了山顶，山顶有一块很大的平台，平台四通八达，上面建了一个凉亭，里边有个食品小卖店。平台上面已经有不少人在迎风远眺，深港跨海大桥在混沌的薄雾中只能看到一个轮廓，海上货轮的鸣笛声清晰可辨。他们都喘着长长的粗气，不停地来回走动，以平稳心率。她汗潸潸的面颊泛起两片红晕，随后趴在凉亭的栏杆上吹风，他也跟了过来，他们四目对视了一下，笑了，好像他们共同完成了一件壮举似的，伊城闻到一股子栀子花的香味，他断定它来自韦莉柔顺的头发里，那是一种名叫伊卡璐的洗发水才具有的芳香。

他看到了上山时的那群塌鼻子的广东小女生，她们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雪糕，于是他也买了两支可爱多冰激凌，分给她一个，他们慢悠悠地吃着。

这时，伊城在平台的后侧看到在山脚下碰到的那个丰满少妇，不同的是少妇身边多了个秃顶老头，年龄至少要大她二十岁。少妇撅着嘴，一脸的不高兴，身边的秃顶老头一个劲对她说着话，好像在解释什么，又好像在争吵不休。那个秃顶老头挺着圆圆的将军肚，他的腿看上去很短，一条七分裤穿在他身上一下子变长了许多，成了九分裤，这让伊城觉得十分滑稽，他让韦莉也过来看，韦莉说那有什么，真是少见多怪。韦莉说，倒是那个少妇像她以前的一个同事，很像，看了一会儿，又说真像。伊城让韦莉过去打个招呼试试，说不定还就是以前的那个同事，韦莉不去，如果不是多尴尬呀，再说了她以前的那个同事好像已经出国了，现在绝不可能在这里出现。

他们在山顶平台上远眺一会儿，吃完了雪糕，就准备下山。

下山时，伊城又攥住了韦莉的手，并肩小心地踏着石阶而下。阳光淡淡的，光线薄薄地摊开来，没有一丝温度似的，太阳眼看就要落到极远处的海面上，晚风吹得很柔，却很清凉。伊城很惬意，他想生活中拥有这样一个女人真好，她不会让你有压力，也不会牵扯太多物质层面的东西，你情我愿，彼此愉悦，人都显得年轻许多。韦莉的一绺头发被风吹得有些闪动，她不时地用手理着，竟然是淑女的动作，让伊城感到可笑。下山的人不多，稀蓬蓬的队伍拉得很长，高高低低又弯弯曲曲的山道，看上去富有立体感。他们的耳边不时传来阵阵粗放的嚎叫声，一浪胜似一浪，隐隐约约，似远似近，却不见人影。韦莉觉得这种大叫是一种压力的释放。又有点像狼嚎，由一群五花八门的狼汇集而成。她让伊城也叫几声，她想听听他嗷嗷大叫的声音，可伊城怎么也张不开口。

一对年轻的男女，看上去无疑是学生模样。男孩子个头不高，穿着一个细碎格子的衬衫，看上去不太整齐，女孩比男孩还略微高些，身材不错，只是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雀斑看了败人兴致。他们竟然什么都不顾，把下山的路人全当空气，在一张条形的石排凳上疯狂接吻，有些挑衅和我行我素的意思，伊城的眼睛有点迷瞪，他觉得眼前的画面有些虚幻，却分明又是那样熟悉。

是的，那时他所在的大学旁也有一座山，他和她是经常去爬的，他们第一次接吻就是在那座山上，他是冷不防给她一吻的，她气得用小拳头重重地擂他的胸膛，说是他夺走了她的初吻，他真坏，她恨他。后来下雨了，他们在雨中拉扯着，跳跃奔跑，他在雨中大声说他爱她，没有她他简直活不了，他要爱她一万年，她感动得几乎要哭了，眼泪在眼眶中翻滚，她用她藕节般纤细的胳膊轻轻扣住了他的腰，他也抱住了她，让她的头紧贴着他的胸膛。他们淋着大雨，就那么相拥而立，他们从上到下被雨水浇了个透。后来他们就开始肆无忌惮地接吻……

韦莉用手狠狠地捏了一下伊城，伊城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眼睛发直的窘相。韦莉说：“是不是很刺激？”

“小屁孩，有他们的苦吃”，伊城说，“我们都是过来人了，哪里还有什么刺激可谈。”

韦莉说：“你和她看来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了，说说嘛，当初你们是如何热恋的，你们是谁先追的谁？”

没想到伊城却不愿意谈，只说了一句“俱往矣”，便没了下文。韦莉这才知道伊城和他女友的相恋是有重重阻力的，这个俱往矣饱含了太多内容了，有曲折，有隐晦，还有着某种不屑一顾的淡然，似乎一江春水从眼前流过，再也不可能回还了。流去的就让它流去吧，有些东西注定是无法挽留的，激情过后，是平平淡淡繁琐的日子，日子久了，是彼此厌倦的审美疲劳，甚至是面目可憎。

“我觉得她现在一点都不在乎我，对于我的行为她近来是全然不管，也不多问。”伊城说，“女人的宽容在很大程度上是种美德，可她的过分宽容总让我不爽，甚至我怀疑她是不是在外头有人了。”

韦莉说：“这个不好说，保不准就是，你们闹别扭的时候会吵架吗？”

伊城说：“早些年还吵来吵去的，这两年也没有什么动静了，我倒愿意和她吵吵架，但总是吵不起来，就像你举起拳头使足了力气，却一下子打在一包棉花上，保准你下次不会再打了。我想我们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的。”

“结了婚可能就会好起来的，在一起这么多年，为什么不考虑结婚？”韦莉问。

伊城说：“结婚对我们好像很遥远，总觉得时机不成熟，时机不成熟，就这样不知不觉到了现在，而现在的情况是，我们谁也没有结婚的欲望了，在一起的生活呆板、无趣且毫无生机。”

韦莉说：“也别想太多了，你成天泡在网上和人家女孩子聊天，她都没有怎么阻止你，对你也够意思了，你还想怎么样呢？”

伊城一听韦莉这话，就有点急了，说和他聊天的大多数都是客户，那是工作需要才聊qq的，他从来没有跟不三不四的人乱聊过，至于出来见网友，也只有韦莉这一个。

韦莉说：“我岂不是很荣幸？”

伊城说那是，还说韦莉是懂他的，他们应该算是红颜知己了。这时韦莉露出一脸的坏笑，那笑容使她多了几分妩媚和可爱。她说：“伊城你真酸，比醋还酸，算是酸到家了，红颜知己？什么概念，我可不是你的什么红颜知己，这个太让人害怕了，我可从来没想过那么多，只要每天快乐就行。”停了一小会，韦莉又说：“伊城，你这个家伙不会是爱上我了吧，如果真是，我看就算了，还不如做陌生人。”

伊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他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过了。

他们一路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山脚下。

此时，他们发现，在盘山公路旁停了三辆白色的警车，没有警报声，只是红色的警灯滚滚闪烁着疲惫的眼睛。有个警官正拿着对讲机在不停地说话，像是给他的领导汇报现场情况。出了什么事情了？他们往前走了走，想了解更多的情况。从围观者口中得知，说是有人从山崖上跌落了下来，给摔死了，好像还是个女的，才三十出头，还有人说根本就不是跌落下来的，是她自己跳下的。不过现在还不知道具体真相，公安和社区的民警对那片凹下去的林子进行了全面封锁，要等调查结果出来后才能公布于众。

伊城和韦莉简直惊呆了。

伊城经常听电视或者报纸报导一些跳楼事件，有的是为生计，有的是为感情，还有的甚至是为了达到某种愿望而上演的闹剧，不管怎样，当事人一定是遇到什么难事了，不然也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刀。之前，伊城觉得那些事件离自己过于遥远，他万万没想到类似的命案也会发生在自己身边。这让他的头皮一阵阵发紧，眼皮不停地跳动。他赶紧拉着韦莉就走，他想尽快逃离这个现场，生活中的突发事件总是让人始料未及。他的步子走得极快，又轻飘飘地毫无声息，如风一般恍惚不定。韦莉几乎是被他生拉猛拽着走出山道的。

出了南山风景区，韦莉才来得及问伊城为什么那么胆小。伊城说，他从小就胆小，就连走夜路都害怕，更何况是面对一个女死尸，再说那个是非之地也不宜久留，万一被公安锁定为证人留下录口供，耽误半天，岂不麻烦？韦莉让伊城放松点，别那么紧张兮兮的，弄得她心里也乱糟糟的。

他们去蛇口码头的湘菜馆吃完了饭，在隔壁的一家小旅店开了一间夫妻房。

伊城似乎还没有逃离那场坠崖案，一些视觉片段老在眼前晃悠。他想到了那个丰满的年轻少妇，又想到那个秃顶的短腿老头以及他们隐隐约约的争吵。

他调整一下情绪，冲了一杯红茶，喝了几小口，心里平静许多。韦莉已经洗好了澡，他想和韦莉聊点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去冲凉间洗澡。洗完澡，他顺势倒在了床上，开始抚摸韦莉，韦莉的反应很大。他们很快做到了一处。

正在兴头上的伊城，突然发现他的手机响了，是出差的她从外地打来的，伊城顿时慌了神，赶紧接听。她问他在干什么，伊城吞吞吐吐，神色慌张，说他正在睡觉，怎么现在打来电话？她说谁说我现在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她还让伊城猜猜她在干什么。伊城说不知道，她说不知道算了，啪的一声挂了电话。伊城觉得莫名其妙，兴趣全无。

他慢悠悠离开床铺，走出了房间来到阳台上。在阳台上他竟然看见了她，这让他心里大吃一惊。她似乎刚洗了头发，精神不错。她靠在阳台上，用微笑的眼睛打量伊城。她一句话不说，就那么微笑着面对他。伊城喊了她的名字，她不理他。突然，她转过身子，以极快的速度跨越护栏，跳了下去，她在高空中摆动她优雅的长裙翩翩起舞，最后轰然坠地，鲜血一片。伊城手忙脚乱，大呼大叫，他拖着长长的哭腔使劲喊着她的名字，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喉咙却像卡了根鱼刺怎么也出不了声。他想要赶紧拨打120急救电话，电话好像也没有了信号。伊城最后是被憋醒的，醒来后的伊城满脸虚汗，心惊肉跳，才知道刚才做了一个噩梦。

伊城看了看手机，时间是凌晨五点。他在黑暗中定了一会儿神，就迅速穿上了衣服，他觉得他必须得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给出差的她打个电话，他们得好好聊聊了。

原载《作品》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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