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闭

菜单

人气:加载中...

机器猫中篇 (2013)

豆瓣9.6分

主演:内详  

导演:内详  又名:

豆瓣精彩点评:

剧情介绍

长篇小说《艺术家们》之后,冯骥才先生又写了五部中短篇小说《多瑙河峡谷》《枯井》《跛脚猫》《木佛》《我是杰森》,并在作家出版社结集出版。


这五个故事曲折跌宕,风格各异,在真切现实中引入了梦幻、奇幻、奇遇等元素,讲述现代都市中的奇诡世相和幽微人心,可谓“亦真亦幻”,给熟知冯骥才先生风格的读者带来了新鲜感与惊喜。


国庆长假期间,分上下两期,为您分享其中一个故事——《跛脚猫》。

"


跛 脚 猫

(上)

文 / 冯骥才



今天一醒来就觉得不对劲儿,我竟然感觉到我无所不能。这感觉并非虚妄,还有点自我的神奇感,分明就在我的身上。我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也不知道我忽然有了何种特异的能力。我现在还躺在床上没做任何事情呢!没有一点具体的事实可以证明我这个感觉并非虚妄——我凭什么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了?我是不是哪儿出了毛病?我神经出问题了吗?


我坐起身来。从里屋走到外屋。我觉得身体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我好像驾驭着一阵风瞬间到了我的外屋,我好像不是“走”到外屋的。我对面是两个放着许多书和一些艺术品的柜子,还有一张堆满稿纸与文案的书桌。迎面墙上挂着一幅我的书法,上边写的是我自己的一句格言:弃物存神。此言何意,我后边再说。反正我从来不书写古人或名人的诗文,我瞧不上那些只会抄录别人名言名句的写字匠们。那些人舞笔弄墨,却不通诗文,只会按照古人的碑帖照猫画虎写几笔字——还不是“写字匠”?


我天天早晨起来,到了外屋,都会面对着这面墙。不知为什么,今天这面墙却似乎有点异样,好像可以穿越过去。我居然觉得自己可以像崂山道士那样一下穿过墙去。不想便罢,这么一想,我身上那种无所不能的奇特的感觉便突然变得“真实”起来。我开始有点害怕,我怕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可怕的变异。外星人在我身上附体了吗?


未知总是难以拒绝的诱惑。我不由自主地向对面的墙走去,这时已分明感到自己身体无比轻盈,好似神仙一般飘然而至墙前。我的墙那一边是一户人家。但我住的是连体的公寓房,和隔壁的人家不走一个楼门,完全不知墙那边的住户是谁。我伸出手,隔着书桌去触摸墙壁,我想试一试墙壁是不是一个实体,证实一下自己脑袋里的“穿墙而过”是不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荒唐的臆想。但是,极其神奇又可怕的事出现了。当我的手指一触到墙壁时,好像进入一个虚无的空间里,好似什么也没碰到,同时却惊奇地看到我的手指居然毫无感觉地进入墙中,我再往前一伸,我的手连同胳膊竟然也伸进去,进而我的身体也完全没有任何阻碍地穿过书柜;在骤然而至的惊慌中,我完全失去重心,身子向前一跌,一瞬间我闯进一个黑乎乎、无依无靠的空间里。我差点一头栽倒,慌忙平衡住自己。这时,我闻到一种沉闷的、温暖的、混着一种很浓的香水味儿的空气,渐渐我发现一间拉着厚厚窗帘而十分幽暗的房间,一点点在我眼前呈现出来。我已经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里——我邻居的家里。我惊讶,我奇异,我恐慌,不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我真的“穿墙而过”了!这是怎么回事?一种童话和魔幻故事里才有的奇迹,竟然在我身上发生了?


我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这时,我发现这邻居家的屋内只有一人,这人还在熟睡。我穿墙过来时竟然没有发出声音把这人吵醒,我是在梦游吧,还是死了?难道我现在是一个游魂野鬼?


突然,我发现熟睡这人是个女子。她趴在床上睡。一头黑黑的卷发,头发下边一段粉颈,一条雪白的胳膊连带着光溜溜的肩膀从被窝里伸出来。我是一个还没有找到老婆的男人,头一次看到在床上裸睡的女人,也有一点心旷神怡。我忽然想到,她是那个在电视台做主持的极其著名的女人——蓝影吧!我只知道她不久前刚搬进我这个高档小区玫瑰园,没想到她就住在我的隔壁!她非常漂亮,真像天仙一样。她名气很大,但她十分傲慢,我只在小区门口碰到过她一次。她走路时从额前垂下的头发挡住了上半张脸,使人无法看清楚她的面孔。她走路时哪儿也不看,明显谁都不想搭理。漂亮的女人全都傲慢。可是现在她却赤裸裸躺在我面前——虽然下半身裹着一条薄被。我心魂荡漾起来。我想,反正我现在没什么可怕的了,即便有了麻烦,转身一步还可以再穿过墙壁跑回自己的屋去。这想法居然使我“色胆包天”!我居然过去哧溜一下没有任何障碍就钻进她的被窝。她的被窝里一股浓浓的暖烘烘的肉体的香味,弄得我有点疯狂。可就在这时,我忽然发现眼前一对很亮的亮点,金黄色,像灯珠。这是什么?被窝里怎么会有这种怪东西?这对灯珠好似紧紧直对着我,同时我还听到一种呼哧呼哧的声音,好似动物在发怒,忽然这东西猛地一蹿把被子揭开。我一慌跳下床,扭头再看时,这女子只穿一条内裤、光着身子趴在那里,旁边一团硕大的黑乎乎的东西,原来是只非常肥大的黑猫——她的宠物!刚才那对金黄色的亮点,原来是黑猫的眼睛。黑猫正对我怒目相视。我看傻了,呆呆立在屋子中央。


就在我不知所措时,蓝影忽然翻身坐起来,我马上会被她发现,跟着她会惊叫和呼救。我的麻烦降临!可是,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居然没有看到我。只见她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地对着床上的黑猫说:“你又把我闹醒了,我下午还得录节目呢!”说着她一边揉着眼,一边下了床朝我走来。


她马上要与我撞个满怀!这时,她揉眼的手已经放了下来,而且离我只有一步之遥。我正转身要跑,可是这一瞬间我惊奇地发现,她那双带着睡意的眼睛竟然没有看到我——我就站在她面前,她怎么没有看见我?她是一个盲人?我好像神经错乱了。


接下去发生的情况,更叫人惊奇。当她光溜溜的翘着乳房的身子挨到我时,我也没有任何感觉,她居然穿过我的身子,一无所碍地走到我的身后,径直去到卫生间。此时我已经知道,现在的我已不是一个实体,不再是一个实有的人!而且我与那个英国作家威尔斯写的“隐身人”不一样,威尔斯的隐身人只是别人看不见他,他却是一个实体,别人可以摸到他。我不同,我不再是一个生命实体,我只是一团空气那样,我是虚无的。我看得见一切,别人却看不见我。我虽然可以闻到气味,听得见声音,但我对任何东西都没有“触觉”,所以当我与任何物体相碰时都不会发出声音。我忽然焦急和恐慌起来,因为我与这世界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对于别人来说已经是不存在的吗?我说话别人听不见;我看得见所有东西,却摸不到任何东西,更挪动不了任何东西。我还是一个生命吗?我还有人的什么需求吗?我还会饿吗?还会感受到冷热吗?还需要睡觉吗?还用去卫生间吗?我除去能随便进入任何空间,还有什么更特异的“本领”?我是不是突然死了,现在只是一个人间传说中的那种无处可归的游魂?难道人死之后就像现在我与蓝影这样——阴阳相隔?尽管人间的事我全能看到却丝毫奈何不得;哪怕你活着时能主宰一切,颐指气使,到头来却照样一无所能?当我想到我无法再与任何人说话、交谈,我认识的人全可以看见,他们却看不见我,我便感到了一种极大的恐怖。我感觉自己进入了一种绝对的无边孤独中。这种“死亡的孤独”可跟活着的人的孤独完全不一样了。


"


蓝影从卫生间走出来。


当我再次看到她赤裸的身子时,已与刚才的感觉完全不同了。我对她已没有刚才那种感觉。她穿上一件很薄、光溜溜、浅紫色的睡衣回到床上,没有再睡,而是抓起手机,开始一通忙。查看微信,写回信,只有一次用语音回复时说了一句话:“你这烂话还是说给‘91’去听吧!”完全不知道她这话是说给谁的,“91”是什么意思。只见她说完话把手机调到静音扔在一边,身子一歪,扑在床上接着呼呼大睡。



我还是不甘心自己已经“离开人间”,想再试一试自己是否真的不再是一个“人”了。当我用手去摸她的肌肤时,我的手指竟然魔幻般伸进她的身体,没有触觉,好像伸进一片虚空里。我想游戏般再做一点荒唐的事,但我不能。那只蹲在床上的又黑又壮的肥猫似乎对我充满警惕。它面对着我嗷嗷叫,想要咬我,可是它扑上来时,却像在咬一团空气,原来它也奈何不到我!这样一来,我就有了安全感。于是,我、蓝影、黑猫不可思议地扰成一团,彼此不能产生任何关系,这情景真是奇妙之极!我却已经明白,我和现实的世界已经阴阳两界,彼此无关。可能这黑猫身上有某种灵异,对我这个“游魂”有一点特殊的敏感。古埃及人不是说猫有九条命吗?但我不必担心它,它丝毫不能伤害我。它在阳界,我在阴界,我们阴阳相隔。它在真实的物质的世界里,我在诡异的虚幻的世界里。我本身就是一种虚幻。


现在,我已经确信,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不再是一个知名的作家,我连笔都拿不了。人间的一切从此与我没有关系。那么我现在该干什么?不知道。我已经没有任何欲望与需求了。眼前只有这女人叫我发生了兴趣,并不是因为她是一个非常著名和美丽的女人,而是她与我原先对她的印象有某些脱节。



首先,我发现原来蓝影并不那么漂亮!她体型还算标致,当然这也离不开紧身衣和特制的胸罩的帮衬。至于面孔,那就需要在化妆台前下一番苦功夫了。每个女人都是最会打扮自己的,她们知道用什么妙法高招为自己遮掩天生的瑕疵与缺欠。如果没有亲眼看到她卸妆后的面容,真不会想到她原本竟然如此这般平淡无奇。虽然不丑,但离着屏幕上那个美若天仙、令人倾倒的蓝影却判若两人。


由此,我更加相信一款流行的化妆品的广告用语:女人的美丽是打扮出来的。这是女人的真理。


我不懂得女人的那些名牌化妆品,不识“女人香”,更不懂得使用眼影、眼线、描眉、香粉、唇膏、唇线、胭脂、香水那些诀窍,所以我写作时一碰到女人这些东西时就捉襟见肘,不知怎么下笔。现在,我开了眼,惊讶地看到她用化妆台上这一大堆东西,怎样一点点把自己“装修”得如同一朵娇艳的花儿。她居然还有一个碗儿形状的假发!她这么年轻就谢顶了吗?可是当她把这假发往头顶上一扣,就更加漂亮、精神、年轻,至少年轻八岁以上。


在她着装时,我领略到这女人品位的不凡。她身上每件东西都不华丽,也不夸张,一条干干净净、冼得发白发旧的牛仔裤,一件淡淡的土红色的圆领衫,外边一件松松的白色的麻布褂子,让她一下子从房间的背景中脱颖而出。她这些衣服看似普通,细瞧质地都很考究。我相信她的衣服不一定都是名牌,名牌只是为了向人炫耀,美的气质才真正表达个人的修养。她不戴任何首饰,挎包只是一个由一块土布裁制成的简简单单的袋子。但这一切都谐调一体,正好幽雅地衬托她那张楚楚动人的脸。


她走出屋前,将一碟子猫食和一小盆水放在屋角。那只一直守在我附近的黑猫跑了过去。这时,我发现这猫左前腿竟然有残,好像短了一截,哦,是一只跛脚猫!它跑起来一瘸一拐很难看。她这样一位名女人,住在这讲究的公寓里,应该养一只雪白、蓬松、蓝眼睛的波斯猫才是,为什么要养这样一只又大又蠢又瘸又丑又凶的黑猫?


她出去,关门锁门,但锁不住我。我一伸腿就神奇地穿过屋门,紧跟在她后边。她走进电梯,我也穿过电梯门,站在电梯里。电梯上只有我和她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我看得见她,她却丝毫看不见我,这感觉异常奇妙。这使我不再觉得阴阳相隔多么可怕,因为我能够去到我任何想去的地方,看到我想看到的一切!我变得神通广大了!世界原先给我看到的更多是它的正面和表面,但出于作家的本质,更要看它的里面和背面,因为事物的正面常常不是它的真相。


我跟着她出了电梯,穿过走廊,走出楼门穿过小区到了街上。一到街上,她那神气陡然变得十分高傲,谁也不看,好像别人都在看她。前边不远停着一辆很漂亮的黑色的奔驰车。她过去一拉车门就钻进去,好像是她的专车,开车的人并没下车迎她。她钻进汽车顺手把门带上,车子就发动了。我不能被撇下,赶紧跑上去一拉车门,我忘了我的手根本抓不了车门的把手,可是我的手却伸进车子。我马上意识到我现在所拥有的神力,身体向前一跃,整个人飞进已经开动起来的车子,正好坐在她身边。我朝她笑笑,她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掏出手机来看,一边对着前边开车的人说:“你车上的香奈儿的味儿是谁的?”


前边开车的人说:“你诈我。我车上只有你的香味儿。我身上也只有你的香味儿。”说着回头一笑。我看到一张中年男子清俊潇洒的脸,不过他那带着笑的神气可有点像狐狸。这张脸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一时想不起来。


蓝影说:“我从来不用香奈儿,你不用糊弄我,我也不管你的那些烂事。我只想知道,你给我选的车到底是哪个牌子?我不能总坐你的车。叫狗仔队发现了,放在网上,你不怕你那黄脸婆叫你罚跪?”


开车那人说:“你总得叫我先把这房子贷款缴上。到了年底就没问题了。你自管放心。”


蓝影:“你说话这口气我可不爱听,好像我是债主。”


开车那人笑道:“我是在还我的情债还不行?谁叫我是个情种呢。”跟着他换一种柔和的口气说,“即便将来你有了自己的车,我还是心甘情愿来接你,只想和你待这么一会儿。我这点心思你怎么就是不懂?”


蓝影居然被这人几句话改变了心态。她忽然笑了,红唇中露出雪白的牙齿,她向前欠着身子说:“你不是说要带我去黄港一家农家乐去吃海鲜?哎,你怎么不说话呀,滑头?”说话的口气变得和蔼可亲。


开车这人在蓝影的嘴里叫滑头。这大概是她对他专用的一个外号。


滑头说:“我哪儿都想带你去,可哪儿也不敢去。你那张脸谁不认得?”


“这么说我的脸有罪?”蓝影装作生气。


“脸有什么罪,我是说你的脸太漂亮了,谁看了一眼就忘不了!”


滑头真是太会说话了。一句话又把蓝影说高兴了。其实滑头就是滑舌。


蓝影说:“那咱们就约好了,还去慕尼黑吧。我总怀念阿尔卑斯山上那小木屋,就咱两个人,再赶上那天外边下着大雨,多好。”蓝影说得很有兴致,但滑头没有接过她的话,她忽而转口又说,“不说那个了,你早不再是那时那个‘白马王子’了,哼!”她好像一下子又回到气哼哼的现实里。蓝影这人的心理和情绪原来这么不稳定。


滑头说:“这些事咱们回头商量,你也不是能够说走就走。现在你马上就到电视台了。先问你,今晚你几点回家,我去看你好吗?”


蓝影说:“今天不行,我今天要接连录两个节目。哎,你还是把车子停在我们台的楼后边吧。”


滑头说:“遵命,小姐。晚上我可是有宝贝叫你开眼——开心。”


蓝影眼睛登时一亮,她说:“骗我,你只是借口想见我!告我什么宝贝?”


滑头说:“这么轻易地说出来还是什么宝贝。集团这两天正忙着改制,不停地开会。我今天晚上散会也早不了,不过我完事保证把宝贝送去,交给你就走,绝不会——性骚扰。”他向后偏过脸,又露出狐狸那样的神气。


蓝影媚气地一笑:“好,晚上见,手机定时间。咱有约在先,只准你那破宝贝进屋,人不能进来。”说完推开车门下车。


我也跟着穿越过车门来到街上。


在穿过街道时,蓝影好像心不在焉,不远一辆轿车飞驰而来。我看她有危险,赶紧上去抓她,想把她拉住。但我只是本能地去抓,忘了自己什么也抓不到。蓝影被对方车子紧急的喇叭的尖叫声惊醒,机警地往后一退躲过了车子,我却栽出去,正被飞驰的车子撞上,我心想完了,但是我忘了,人间的一切惊险灾难已经都与我无关。我像一团透明的空气那样,眼瞧着飞来的车子从我身上穿过,唰地飞驰而去,任何感觉也没有。我被自己的神奇惊呆。


于是,我开始享受自己拥有的这种无比的神奇,我勇敢地站在大街中央,任由往来疾驰的车子在我身上驰过;我狂喜于一辆辆车子迎面奔来时,好似它们故意要撞死我,结果却从我身上流光一般一闪而过。还有一只挺大的飞鸟眼看撞在我的脸上,却也毫无感觉地在我的脸上消失了,回头一看那鸟,那感觉好似一架飞机疾速地穿过一团白云。我最后干脆躺在街上,任由各种车子在我身上碾来碾去。当一辆重型吊车轧过我的身体时,我感觉我已是街面的一部分。这种感觉让我狂喜异常。


这时,我忽然想起蓝影,起身一看,蓝影早不见了。


"



我去到电视台找她,她肯定已经到了台里。这个重要的新闻单位向来守卫得很严。由于各种在社会轰动的电视节目与响当当的人物都在这里诞生,里边一幢方方正正、乏味呆板的大楼反而让人觉得高深莫测。当初,我的那部二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没有翅膀的天使》一炮打响时,电视台曾把我请到这里做过直播访谈,我那次的经历和感受却不美好。第一次面对摄像机的镜头说话,强烈的镁光灯又把我照得头昏目眩。当我想到千千万万的人正在电视机前听我说话,我生怕话说得不好叫人低看了我,更怕同行耻笑,原本想好的一些精彩的话竟然全忘了,脑袋里一片空白。你知道这“一片空白”是什么感觉吗?脑袋死机了,我像一个白痴,那种感觉非常恐怖。自从那次,我发誓再也不上电视。作家用笔说话,本来就不该靠一张嘴巴。


但是我今天来电视台了,当然不是为了上电视,而是这位大名鼎鼎的女主持人把我吸引来的。我可不是盲目的追星族,我也说不好她身上的什么东西在引起我的好奇。


电视台大门严紧的守卫对我形同虚设。我大摇大摆地径直穿门而人,守卫们全然不知。我真像好莱坞大片里的超人了。


电视大厦一分为二,两边各有一个门。一边进去是行政区,一边是制作区。蓝影肯定在制作区这边,我上次被采访也是在这边。这边的人多,但与我无干,我直冲冲向里走,迎面而来的很多很杂的人全都一无所碍从我身上流水般地穿过,就像时间从我身上穿过。


这大楼的首层很高,中间一条又长又宽的大走廊,横着摆了一排排椅子,乱哄哄坐着不少人,都是被请来做演播现场的观众。这些人等在那里不大耐烦了,有的说话,有的在吃东西,有的打瞌睡。走廊的另一边有许多门,门上边用挺大挺醒目的阿拉伯数字标着号码,门里边都是演播厅。我上次做直播访谈在第6号。我不知蓝影会在哪个演播厅里录节目,只能从第1号依次找下去。第1号演播厅正在录戏曲,第2号播送新闻,第3号没有工作,没有灯火通明,只有几个人在修机器……我随心所欲穿墙越壁。在穿过新闻演播厅后台一个小屋时,撞见了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正挤在门后边紧紧拥抱着一个娇小的女子狂吻。我吓一跳,跟着我明白对于他们我是不存在的。于是我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那男子原本是戴眼镜的,此刻眼镜碍事,他手里拿着摘下来的眼镜,只顾贪婪地亲吻。他狂撕疯咬般的吻姿真像一只饥饿的动物。我是小说家,对人性的方方面面都不缺乏想象,可是一旦与这样的现实面对面,还是不免惊讶。这不是一个一本正经面对公众的工作场所吗?不是夜总会啊。他们的一本正经全是装出来的吗?这女子是谁,她是主播吗?这位手拿眼镜、发疯一般的胖子又是谁?



我没心思关心他们,我要找蓝影,我穿墙回到演播厅外边的大走廊。这时,大走廊前边好像出现了什么情况,乱哄哄挤着许多人,有人大声呼喝,我奔过去挤进人群。现在我挤进人群中是毫不费力的,因为我不占有空间。我突然看到被围堵和夹峙在人群中间的是一个夺目的女人,正是蓝影!她左右都有一两个身体结实、留平头的男人为她排难解纷,这些人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保镖了。她好像已经很习惯这种场面,丝毫不紧张,很从容;脸上的神情中混合着两种对立的东西,一是亲近的微笑,一是淡漠的疏离。我不知她是怎么把这两种彼此相反的东西混在一起的,反正此刻的她需要这两种东西。作为公众人物的形象她要表现出一种亲和,在过分热情的粉丝面前她又要拉开距离。这时一个人大声询问她:


“你和曹友东还有联系吗?今年情人节他送你什么礼物了?”


曹友东是谁?不知道。我只知道这种问题一定来自一个娱乐媒体。跟着一个女子尖声问她:


“听说你搬家了,你是搬到“清溪畔’别墅里去了吗?谁帮你买的房子?”


这答案我知道。当然,不是“清溪畔”。我和她住的那个小区叫作玫瑰园,是个高档公寓。显然这个小编还都是捕风捉影,没有摸清她的底细。


这时,她一扭头正好面对我,她朝我看了一眼,我一征,她怎么会看到我了,难道我还阳了?很快我明白了——我回过头去,只见我身后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男人,原来她是透过我,看一眼我身后这男人。我还发现,这人就是刚刚在新闻演播厅那个狂吻小女子的戴眼镜的胖男人。


她只看这人一眼,掉头就拐进8号门,8号演播厅外有几间屋子,她推门走进一间,是一个化妆间。里边设施很简单,左右是化妆用的长桌,几把椅子,两面墙全是镜子。镜子相互映照,屋子显得挺大。我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镜子里没有我,我跑到镜子前使劲看,还是空空如也,没有自己。现在我没有任何恐慌了,有没有都无所谓了,反正我自己还能够感觉到自己。


我从人群中出来,站到了屋角。其实我站在屋子中间也不碍任何人的事。我选择屋角,只是出于一种想要好好旁观一下的心理。



蓝影坐在那里派头挺足,看她的举止和神气,她似乎很享受自己这种派头。她不时面对镜子看一看自己,好像她挺欣赏自己。有人给她斟茶倒水,还有人来给她按摩肩背和颈椎;她不叫闲人进来,也不和人说话,不准任何人打扰她。当然,在登场演播之前她有理由需要平静。只是过了一会儿,一个络腮胡子、长得很结实的人拿着一卷纸跑进来,与她研究节目一些关键的细节怎么处理。我从他们的交谈中,听到她今天主持的是一个竞猜节目,内容与文学有关,这叫我分外感兴趣。但是我有一点怀疑——这样一个花瓶式的女人有足够的修养能撑起这个文学节目吗?


随后就进来一位化妆师给她上妆。这位化妆师看上去很时髦,头发呈棕红色,脑袋后边梳成一个马尾,耳朵上戴着奶白色的听音乐的耳麦,这使他一边走一边随着耳朵里的音乐晃肩扭腰。他脸上皮肤粗得像牛皮,穿一件文化衫,手里提着一个花花绿绿的化妆箱。别看他外表花里胡哨,化妆技术却超高明。在极短的时间里一通忙乎,便叫蓝影加倍放出光彩。照在镜子里的蓝影露出满意的笑容。这化妆师说:“其实你的双手也很美。哪天你做一档靠手说话的节目,你叫摄制组多架一台摄像机,专拍你手的特写,我给你的两只手好好捯饬一下,保证出彩。”


蓝影笑道:“看来我得跟着刘谦表演变魔术了。”


化妆师说:“我教你一手魔术。”说着居然把手从蓝影胸前的领口伸进去。这人胆子竟如此之大!


可是蓝影并没有发怒,只一打他的手说:“你不怕人看见?”


化妆师笑嘻嘻说:“我不怕,你怕。”说完把手抽出来,提起化妆箱又说一句:“节目完了早卸妆,你脸上的色斑可见多了。”说完便走了。


原来电视后边,远比电视上的节目叫人惊奇得多。


化妆室只剩下蓝影一人。虽然还有我,但我是不存在的。化妆后的她依旧坐在那里,在等待节目开始吗?这当儿,她忽然显得很疲惫,垂下头来,似乎在想什么。再抬起头来面对镜子时,她的眼睛神情特别。我跑过去,与她面对面,反正我不存在,我可以近在咫尺地瞧她。我惊讶地发现她眼睛好似秋天的旷野,一片空茫,荒芜、冷漠。我从没看过这种眼神。这眼神与她外表的光鲜和高傲可不一样。我想到了我写过的一句话:


眼神的深处一直通着灵魂。


(未完待续)



推荐阅读

"

《多瑙河峡谷》

冯骥才 著

作家出版社2022年1月出版


阅读更多:

"

冯骥才短篇小说新作《木佛》-上

"

冯骥才短篇小说新作《木佛》-下

动漫机器猫中篇高清在线观看由没事影院整理于网络,并免费提供机器猫中篇剧照,机器猫中篇hdbd高清版,机器猫中篇酷播在线播放等资源,在线播放有酷播,腾讯视频,优酷视频,爱奇艺视频等多种在线播放模式,在播放不流畅的情况下可以尝试切换播放源。观看《机器猫中篇》切勿长时间用眼过度,避免用眼疲劳,如果你喜欢这部片子,可以分享给你的亲朋好友一起免费观看。没事影院收集各类经典电影,是电影爱好者不二的网站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