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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缝 (2015)

豆瓣7.9分

主演:凯特·温丝莱特  朱迪·戴维斯  利亚姆·海姆斯沃斯  雨果·维文  卡罗琳·古多尔  莎拉·斯努克  萨莎·霍勒  凯瑞·福克斯  ..  

导演:乔瑟琳·穆尔豪斯  又名:华丽转身(港),恶女订制服(台),裁女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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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情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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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装虽然穿在身,写的是衣服与做衣服的人,也是一方水土改头换面的历史过程。



大裁缝(节选)


禹 风


恒必祥西服公司老板乔百祥端着咖啡忘记喝,定睛看马路对面英国店家杰姆斯男装的门面。

杰姆斯其人早年从利物浦来上海,心高气足,不服帖中国人的西服铺子,硬把犹太人雪茄店门面盘下,开张高档男装店,跟乔家打对台,想着上海滩成千上万的英美人都会找他做衣服。

可叹,他忽视了日本人。

这会儿日本人又来找杰姆斯了。不是日本兵,是穿西服脸色阴沉的一行小个子,个个戴深色镜框眼镜,打黑色大雨伞,无声无息地站在杰姆斯店门口。

六月,上海租界还在梅雨里泡着,连着几天淅淅沥沥,静安寺路积水成潭。民国三十二年的这个雨季,黄金已难抓到手;银锭早叫美国人整船整船地收购去了;外汇嘛,普通人是兑换不到的。所以,顾客们一心想拿贬值个不停的货币换店铺里所有的好东西。

隔着雨水马路和反光的橱窗玻璃,乔百祥看不清杰姆斯店里情形。

不会第二次来逮杰姆斯去集中营吧?上海滩上的英美人很多已被关进集中营,杰姆斯说到底只是个裁缝而已。就算集中营的日本领班们想做衣服,也完全可以来店里嘛。不见得吃个饭要把厨师抓到自己家。

日本人磨蹭了好一会儿,乔百祥不知不觉间把杯里的冷咖啡吞下肚,闹得肚子有些不舒服;他放下杯子,凑近二楼的落地窗,看日本人在杰姆斯店堂里稍稍欠身告辞,一个个面无表情。

日本人鱼贯走出店门,也没自己的座车;雨暂歇,树还滴着水珠;他们一个个顺序张开黑伞,像同一帮会的桩子那样,不回头地联袂东行。

乔百祥没打伞,他往自己英国薄呢西服外头套了件风衣,戴上礼帽,穿过马路,推开玻璃门进了杰姆斯的店堂。日本人刚走,兀自给店堂留下一股皮革气味。

杰姆斯没在店堂里,迎客的伙计抬头喊了一声“乔老板”。

哎,这可真是名副其实英国人开的成衣店!像倾颓的房檐镶着爵士徽,孤清清早没豪客光顾的铺子竭力保持那副冷冰冰的高档气色。货架全镀金,一排排笔挺的英国毛料(其他店轻易搞不到的),此刻还整整齐齐堆在货架上……

乔百祥回想起杰姆斯初到上海、一心同恒必祥对着干的那些年,他苦笑起来,并非全笑杰姆斯,也笑易逝的好时光。

伙计进后堂去通报;百祥转身看着店铺的玻璃门,上海滩上气派十足的英美大班们每人至少一次踏进过这家店,进来致敬他们的盎格鲁-撒克逊母国。大班们里头有几位早已把上海这块小飞地当成了伊甸园……

“乔。”杰姆斯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乔百祥转过脸:“杰姆斯,没事吧?我过来看看。”

杰姆斯像所有英国人那样粉红着脸颊和脖子,透过他的金丝边眼镜,向店外雨景凝视:“乔,这不是关于我的厄运。乔,因为我是上海这泥城里剩下的英国人,他们来邀请我出席工部局典礼,最后的典礼。英国时代结束了,工部局要把租界交还给汪政府。”

“哦。”乔百祥如梦方醒地叹了口气,“杰姆斯,这只是一场戏。你知道,国民政府如今在重庆,日本人和汪政府之间的底细……”

杰姆斯没接话,他继续凝视着店外静安寺路晶亮的泛着雨水光泽的路面。

羞辱与荣耀,身份与混同,时运与停滞,贸易与争战,兴旺与死亡……乔百祥觉得:这一切对立景象之间,无非只差一套精工裁剪、能陪着人抛头露面的好西服。

日本军队在偷袭珍珠港的同一天跨过外白渡桥,从英美大班们手里接管了工部局大楼和华栋丽厦的英美租界,并以演出般的心态明令所有英国人午饭前离开上海总会,好像彻底忘怀了当年英国人终于接纳日本商人个别地加入这英商俱乐部时所有在上海的日本人曾有的窃喜。

几乎两年工夫了,乔百祥从日军进驻苏州河以南那天起,没一天不到恒必祥西服公司巡店。上海滩的洋装第一铺子嘛,生意不会因为租界更换主子而枯竭:新的显贵达官和拿到日本人大订单的商人们在上海滩的体面不可能离得开乔家的恒必祥。

乔百祥知道只有自己才能撑持恒必祥的门面:从前那些温雅宽和的客人们离城的离城,被抓的被抓,如今的新豪客们不是那么好伺候的。

并不是这些人对恒必祥不客气,乔百祥觉得还是因为西服本身。

西服在上海其实早就超出了服装的范畴:对刚开始渴慕正装的人而言,沐猴而冠绝非一件轻松愉快的事。

别说汪政府里那些拿自己孤注一掷的赌徒,就算暂时的征服者日本人自己,站上堂堂上海滩的庙堂,能有几多底气?

一套妥帖贵气的深色西服是他们此刻渴慕的,这简直不再是衣装,而是异形的拐杖,是猢狲们荡高时需要拉扯借力的树枝……

所以,乔老板就亲身在店里坐镇,等着这些人物陆续上门。

走出杰姆斯男装店,雨又在不停不休地倾落,百祥看了看马路对面自己的店堂,一扭身朝东边迈开了步子。

走在雨中,他意气难平,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从辛亥年革命党人起事,到如今上海落在日本人手里,他自己从一户宁波人家出生在横滨的学童成长为上海滩吃得开的小开,跟洋人混了小半世,终又拘束成替众人谋食的坐店老板。

故人来,故人去;兵火开,兵火缓,上海从来不怕乱。每次重归太平它就旺发,这城市像是在血水里发大的。不过,这世道,虽人在其中身不由己,有时还真叫人烦乱!

百祥看看雨里的静安寺路,东边远处是外滩,他晓得自己在往《大陆报》的报社旧址走,寄爹美国人阿瑟早不在那里办公了,报社已囫囵搬去了马尼拉,阿瑟也跟着走了。

可是,百祥还是习惯走到《大陆报》旧址楼房下,他习惯站在那里,慢慢消化很难消化的东西。是的,阿瑟了解他这个中国寄子:百祥能坚持,他总是最终消化掉难消化的东西,就如消化掉时代派给他吞咽的枚枚硬果。

英国人早吹响了他们悠远的苏格兰风笛。在这个古老的东方国度,他们窃取了扬子江口的一百年,想多一年也不可得。

卫惕南爵士和爵士夫人早预见了日本人将在上海干出丑事。爵士和爵士夫人没对中国人发出任何语言性的警示,他们的警示是以黯然姿态登上黄浦江上的法国战舰,与上海作永别。作为工部局颇有权势的大班,卫惕南爵士放弃了他家留下两代人财产的上海。

爵士在工部局就职的最后一个月,像个有心人那样举行了一系列回顾和纪念性的颁奖仪式,他代表上海城的英国管理当局对许许多多曾有益于上海的人士给予感谢和表彰。

那天百祥应邀来到工部局大楼,在正厅出席严肃的聚会,他得到了一小尊镀金铜像。

铜像是一位穿着西服的上海绅士。制造铜像的技师非常细腻地表现了人物修长的衣摆,暗示这是乔百祥创造的海派西服。

爵士在简短致辞中强调,百祥·乔是租界百年史中值得人们纪念的裁剪大师。

百祥晓得经他手裁剪的其实不是什么衣服,而是人内心期待的荣耀。

人身上没真正的荣耀,一身好西服则满足了一百年来上海滩男人们对荣耀的渴望。


第一章

1860年 奉化·上海·南京




乔家祠堂四四方,院庭蔓生嘎拉草。时日不靖,村里男人往外跑,像惊鸟:天下那般大,总有地方落脚,避兵灾。

村裁缝乔双琪的独生子乔方才满十六了,还不算成年,大家仍唤他小名茄生。既然阿爹安生在家替宁波开钱庄的大户裁马褂,他便不好学人离家。阿爹明讲:“太平军跟我无怨仇,家里这几把剪刀、几个熨斗就是护身符,我不信太平天国不要裁缝。”

乔方才也没担忧,十六岁,人刚活到兴头上,他看啥事都高兴;村里那些富户才真怕,他们有大宅、银圆和好家当,还养着嫩皮肤老婆和女儿,他们怕太平军糟蹋。

乔方才只是闲得无聊,村塾先生前天也急着回乡搬家眷,村里童子一概不用读书。方才疑惑,朝廷怎么不像朝廷,如此左支右绌?里边跟太平军打个胜负不明,外边却被海上来的洋鬼子揍得七荤八素,听说旗兵粗细辫子都叫洋鬼子剪去卖钱了:大清既成窝囊废,八股文还考它干啥?

吃过午饭没多久,有人在巷里唤茄生;乔方才笑着朝外望,他本在摆弄阿爹给他练手的一把铜针,阿爹已告诉过他子承父业好,乱世里倒比师爷还安全。

“去去去,看你手势就不像。”阿爹摇头叹,“茄生,出去散散心吧。这种世道,你开心一日,我们就开心一日。学生意嘛,慢来不迟。”

茄生把那把针扔在针匣里,哗啦啦连声响,煞是好听;针四散倒下时的细小辉光有些迷人。

他在长衫外穿上马褂,辫子一甩,打开门,门外遍地亮,阳光普照,两张光润的脸朝他笑。茄生跟上隔壁乔三乔四,布鞋在卵石路上不打滑,一路跑进祠堂,三攀两抓,顷刻间从祠堂背后影壁翻上了祠堂屋顶,顺溜滑的青瓦往上爬,油黑辫子左右拍打,人已站屋脊线上。

小男人们安静下来,低下身,跨屋脊坐稳,像骑在游龙背。

他们看见了全村白墙青瓦,这些洁净的上年纪的屋子,看似顶连顶,像天底下游动的一群大青鱼,围绕村中一鉴方塘。

池塘是淡绿色的,围了汉白玉栏杆;池塘中有山石,放生的老少乌龟们爬到山石尖上晒太阳;池塘靠边近栏杆处,一丛丛橘黄花瓣的美人蕉被老太婆们种进水里,花朵开得水灵;田螺把白色卵成串撒在水线之上塘壁,远看像女人家盘里粉酥糖……

小男人几个抬起头,远眺出去:啊,蓝天白云,远方黛色天际线岂不是浙江的青山!青山悠远,山底下伸展到这边海滩的平原却一年年不太平。太平军要从里往海边打,洋鬼子舰炮从海里往岸上轰;朝廷老在下诏退贼,许诺赐人顶戴花翎……可贼呢?一年年,只见贼势浩大!

这光景下,村里有心做新衣服的人家少了,阿爹越来越被缝缝补补的烂生意烦到。不晓得哪天起始,阿爹也举起了烟枪!

从祠堂屋顶溜身而下,茄生同乔三乔四奔过村里弯石子巷道:如今好安静啊,女人们都躲房子里,男人们,出去了。

“去哪里?城里去不得,红毛人在城墙上,洋枪洋炮。我们去田里吧,棉桃子裂了,白得像雪!”

顺水田跑,前路边青蛙蹿水,稻叶倒影间,缩蹬绿腿;发黑的黄鳝也朝田中间稻叶稠密处蜿蜒游动;油蚂蚱蹦起来,黑肩绿蝽却伏在庄稼秆子上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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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过稻田,远处棉花地里绽开了成片银桃子,这银桃子不是镶在绿叶上,它们全有一个个质地坚硬灰暗色的托,庄敬地把白絮团举向田地至高处。

茄生伸出细手指抚摸棉花,阿爹说过,这是老天赐的庄稼,人家家里吃稻米,裁缝家靠的是棉花。没棉花,庄户人家也许照样活,裁缝可就没了饭碗,也得起早摸黑下地,弄得本来套着好布鞋的脚涂满湿泥……

果然乔三乔四对棉花没多大兴趣,他们可不是来看棉花的!

棉花地是一宗绝妙的掩护,走在大路上的人马远远望来,只见无穷无尽的棉花秆子,他们不会特意往棉田里进。

本地乡人精明,宁波人从不会傻到招洋鬼子和走私贩子来骗自家辛苦钱:棉花地绵延不绝,绕着田走,它看似四四方方小平原。不过,知道的人知道,四方小平原中间圈出很大很大的圆,种上完全不同的一种“庄稼”,很值钱、很有用。

茄生也喜欢在扬花季节去看那块秘藏的圆地,他记得自己第一回走到那圆地边缘的惊奇:一起去的男孩们兴奋得像黄昏的乌鸦:啊,红啊,红海!

茄生倒不是被罂粟花海的红艳惊到,他镇定自若看那成千上万在绿秆子上飞舞的红花,心里被异样美感浸湿:原来阿爹吸的就是这些红花变出的东西!

这花,看上去叫人心驰神往,它们结出的果自然大有妙处。阿爹成天佝偻着身子裁衣服,平房里潮湿,他腿关节一直痛,前年开始还低低地咳,他已经像拖不动犁的病黄牛;可一口鸦片膏烧软,连珠般吸下去,阿爹反复吐出沉闷舒缓的长叹,脸上皮肤会发酥松弛,闭眼睛,哼唧哼唧,像一只吃饱喝足的老猫……

阿爹温和但阴森地警告茄生,鸦片是碰不得的。

你不要因为看爹吸,自己也去吸。

“茄生,你还刚起始,你要去做生意,去赚洋钱,盖房子、讨老婆、生孩子。如果吸了洋药,你就把小命弄完结了!要吸,到老了再吸,像爹这样,混到头了,就吸吧,一天天实在长。懂?”

为什么说不懂呢,要懂,就能懂。茄生觉得自己懂阿爹意思:若不想做裁缝,有心想像村里发了大财、出人头地的人家那般花好桃好,就须万事小心:走路不掉坑,才走得远。

乔三乔四跑前头,忽然嚷起来,茄生赶上去看,原来村里派壮丁们看守了正结果的罂粟田。罂粟果子模样像戴个草帽的小人儿,几多值钱,绝不能叫外人随意摘。

不让进田去,只能站棉花地和罂粟田交界的田埂上。茄生放眼望,这里的罂粟即将收割,送去制成黑膏:阿爹吸的就是土产膏。

阿爹说多亏族长恩德,否则抽洋药先败家再衰人。难得村里晓得要自己种,家家有些分润。

图个眼前吧:躺下,躺在榻上,一锅好膏,人生如梦啊!

听说,沿浙江的海岸往北,或往南,多少人家为鸦片遭了祸害。茄生暗暗盼自己能迈开腿出去看,眼见为实。



裁缝乔双琪倚住床头,慢慢往零星柴木养的小火上烤一小丸烟土。他弓腰忙活半天,终于躺倒,眼望土墙,长长呼出浊气,烟枪塞嘴巴,呼噜噜地吸。

可恰好这时候,小舅子吴其英来了。

乔双琪忙隔门吩咐老婆把她弟弟引来后房,又取一管待客的烟枪,一边对小舅子点头,一边替客人装烟土。

吴其英身材高大,模样比姐夫中看。他戴顶锦缎瓜皮小帽,帽下天庭饱满,一副玻璃小圆镜架鼻梁上,历来驻留宁波城,给红毛洋人当通事:洋人大多数不肯学宁波话,也不屑学官话,总要其英这样通洋话的人帮忙,才能同地方打交道。

其英从前下广东做过生意,他那洋话是在广州学的。他知谦逊,说自己半通半蒙,混口洋饭吃。

乔双琪晓得小舅子这口饭混得好,比做裁缝出息到天上去。他其实已跟老婆唠叨了好多次,想把其英请来,帮年龄尴尬又不肯再乡试的茄生设法,把茄生带去宁波城找饭碗。乔双琪心底深处,其实最不想儿子干的,就是裁缝这一行。

其英也不客套,到姐夫这儿跟回了家似的,绕绕辫子一头躺倒,接过姐夫烧好的烟泡,呼噜噜便大抽一通。等浑身极舒服地酸软,心头通泰,他搁下烟枪,看看早吸完了烟土、坐等他说话的姐夫。

“姐夫,依我看,茄生还不如走远点,到出息大的码头试试。”吴其英下决心出高妙主意。要想这外甥有出息,将来能指望,就该送他去最有前程的地头,哪怕冒险。

“宁波城已很大。”乔双琪脱口而出。

“宁波小,”给洋人当通事的吴其英摇头,“要去,如今也不必下广东,就去上海。上海滩,英国人吃定了,它就是大英帝国按在大清朝廷腰眼上毛茸茸的那只手啊!上海滩,万事可为,茄生得去那里。”

烟土的浓重气味弥漫了决定茄生前途的破旧后房,双琪望望窗外茁壮的小青松,想想这是吉利的呀:瞧,s形的烟雾,其间并排两根直溜溜的烟枪,岂不就是美国钱的符号吗?

其英笑了:“从前大家在广州给洋人办事发财,如今,到上海给洋人办事,才发大财!”

茄生要走了,也像村里绝大部分男人那样到外头出息出息。不过,大家都糊涂了,讲不清现在算好年景还是兵戈之相的凶年。

要说年景不好吧,田里照样子是丰收,无论油菜、稻子、棉花,甚或罂粟,都一一丰收了。但要说年景好,太平军跟官兵打得周遭乡野哀鸿遍地,苏州城被占了,那边的乡绅都逃去上海滩;红毛兵又在海边时不时轰掉朝廷的炮台,这些天,鬼子都从舟山闹到宁波来了。

茄生也明白浙江地方风气,人多地少,一代接一代,留下来的男人没出息,去得远,大家才记挂你。

阿姆夜里抓着茄生手哭过了,阿姆哭得嘤嘤呜呜,但没说要留儿子。留儿子是不作兴的,是害他。小男生要送出去,然后为娘的就是苦熬着等,等有一天他披金挂银地回来,带着外头讨下的娘子、生下的孩子,给家里置地、造大房,到祠堂请全村喝个三天三夜,那便是做娘为人光彩的一刻:一辈子,说到底,活这一刻。

茄生自己提出,阿爹点了头,在他包袱里放下了剪刀、长尺、烧炭熨斗和针线匣子。虽茄生没怎么练手,但他自小看熟的;等实在没饭吃,给人做点粗陋长衫短打什么的,想必能行。

天没亮,甥舅两人就悄悄站在祠堂门口,垂袖管,俯首拜了拜,便往村口一路走。茄生娘不出门,在门口低声哭;爹一大早就给自己烧了锅烟。茄生忍住泪大踏步往前,倒让舅舅追得气喘。

日出时他俩行走在田野上;田野美得叫人忍不住要放声呼喊。

远树笼在淡蓝色岚气里,金黄稻穗叫大地丰厚得沉实。空气里有一股清甜寒意,从鼻翼进鼻腔,不往下跑,升腾到脑里,人清醒得如数清自己每根枝条的垂柳,万千思绪齐飘,互不缠绕。茄生问:“阿舅,我没见过红毛洋人,真长得同鬼一样吗?”吴其英嗤笑一声:“屌孩子你毛病多,难道你见过鬼了?”

大步流星地走,说着笑话,舅舅不把他当小孩,说一旦到了宁波或上海,茄生这年龄,也该跟着去见见女人了,宁波上海都有能让茄生一夜长大的女人哟。茄生听舅舅这话,也笑笑,其实并不懂舅舅说些什么,只生出朦胧的期待。

到了宁波,在舅舅小商号里打地铺住了三晚。红毛人确实占了宁波的城墙,城墙上升了英国旗。

舅舅镇定自若,照样跟着常在宁波的英国人培黎先生进出官府和清兵营盘,替兵舰上来的洋人传话送信。舅舅说英国人打的是满人朝廷,我们汉人何需烦心?我们自做生意,过日子。

舅甥两个择时出城往上海,本该坐船,海上有英国兵舰,怕万一生事,落进水里没处说理。吴其英不怕路遇洋人,雇了两头骡子往北走官路,要先到定浦地方,收一笔英国呢绒生意的定银。

一路走,颇不寂寞,舅舅随口教茄生几句急用英文,又说这种英文其实初到天朝的红毛人是听不懂的,只有在海疆扎下根、做两边生意的外国人和来天朝传教的洋教士们才懂。

舅舅的意思是把茄生交给上海英租界的通事朋友王小虬。王小虬也是宁波人,他家是奉化一个大户,从来开着许多家当铺。王小虬跟吴其英一起在广州搭档做过生意,吴其英算小股,不过,小虬讲义气,对同乡一贯地好。送茄生去,看能跟住他干什么吧。十年八年跟出师,大致自己能成点气候。

他们走走停,停停走,口谈择业为人的事,一会儿心思重,一会儿又放轻松。

好不容易骑骡行到定浦地面,要进城办事,还没见城门,先听闷沉沉大炮响,就在耳根边,震得人三心六腑,内脏怕已裂成很多片。

两个人滚鞍下骡,于路边林子树干上系好牲口,方要蹲草里看风色,一队红衣服黑帽子的英国兵忽现身面前大路,一杆杆毛瑟枪远远指定了他舅甥两个。

茄生并没害怕,他其实不曾看过枪,更不曾见过红毛人。

与其说他没害怕,不如说他一时间呆了!那些还冒着淡淡白烟、刚击发过的步枪有种黑沉沉乌亮的立体感;茄生觉得这些枪有生命,有壮健公狗的好气色。

茄生被红毛英国兵的长相搞糊涂了:这些人长得真丑啊,每张脸都毛茸茸,眉毛淡得找不见,脸又长,像刚被拧过的手巾!不过,天晓得,才离家,他就觉察了自己那裁缝世家的底色,他欣喜地盯着英国兵红呢绒的军服看,上面还缀金流苏,兵们活像一群戏台上的小鬼……

舅舅手舞足蹈叽叽呱呱对着红毛兵说话,那些红毛兵围过来,不解地瞪着这发出似是而非音节的人。他们端着枪,竖起耳朵听一会儿,终于不耐烦地摇摇头,放弃了。

红毛兵互相说着说着争执起来,一个穿蓝军服骑马的像来发号施令,他骑在马上摆手,说了短促几句,对茄生指指。红毛兵登时上来几个,把吴其英往大路上拖,吴其英大叫大嚷,说茄生啊,你不要怕,如果他们杀了我,你自己找路回家去。他又对着红毛兵反反复复大喊两个字:“抬了!抬了!”

穿蓝军服的“洋管带”骑在马上转身问:“抬了?”

舅舅跪着,指指茄生的包袱。红毛兵扯下茄生包袱,打开乱翻。茄生的“裁缝小铺子”在光天化日下滚落出来,开张在路面上。红毛兵放开吴其英,个个像松口气,挥手喊:“狗!狗!”

只一瞬游移,天地间又只剩他舅甥。

吴其英瘫倒在小树旁,忍不住抽抽搭搭干号。茄生安静地等舅舅,仰脸看啄木鸟从树林深处飞来,附到松树干上,摆定花尾巴,笃笃地啄。

“茄生啊,阿舅差点被鬼子枪毙啊!”舅舅哭叫,“他们以为我是奸细。”

“你是通事。”茄生说。

“我的洋话他们听不懂。”舅舅哭停了,抹泪水一笑,“也不是全听不懂,‘抬了’听懂了,救了我一命。”

“抬了?”茄生问。

“‘抬了’就是裁缝啊。他终于听懂了!”舅舅大笑着站起来,“我又活过来啦!我毕竟是通事嘛!”

“舅舅,他们骂你是狗。”茄生并不愤愤,只小心翼翼说出事实。

“那不是‘狗’,那是‘走开’的意思。”吴其英小腿不打哆嗦了,翻身上骡子,“咱们进城吧,看看城里到底怎么了。能收上钱,今天不住店,连夜往上海赶!”

可是,城门口不住地打炮,两头骡子只好驮着人沿城墙跑,也许还能从西门进城。

定浦城的西门敞开着,竟荒凉凉没人。舅甥赶骡子一进城,就见地上横七竖八的死尸,打扮皆是旗兵。前头有个旗人营盘,汉人素常不能进,路过时吴其英觉得蹊跷,就带着频频作呕的茄生,悄悄往旗人营盘大敞开的门里探头探脑,不勒住骡子,顺势进去。

地上死尸越来越多,背上胸上没枪伤,有些明显自己拿刀抹了脖子,刀还在手里紧攥着。

吴其英往一个富丽堂皇的院落里探头,一看,转身来捂茄生眼。茄生却已瞧见了:旗人家的女子被刀抹了脖子,倒在地上;几个孩子湿淋淋死在井边,像从井里捞起的,都死绝了;旗人的兵和将,瞪着眼珠子,自己抹了脖子,靠墙角萎着……

“太惨了。太惨了!”舅舅终于放弃了收定银的主张,掉头出城,“这些旗人以为英国兵要屠城,自己先杀了全家!”

茄生方才在旗人院子里没动大声色,此刻听舅舅这一句,呜一声,俯倒骡背一侧,猛呕特呕……


……

精彩全文见2022年2期《当代长篇小说选刊》


作者简介

禹风,出生于上海,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学院。著有长篇小说《巴黎飞鱼》《静安那一年》等。





微信初审:刘玉阶

稿件复审:王 薇

稿件终审:王秋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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