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呼吸声从空气中传过来。在大理一家按摩店,我遇到了小芳。
作为一个颈椎病资深患者,去各个地方找按摩店续命成了我的日常。熬了一个两点的中等规模的夜码字后,我又成功地引起了颈椎病的注意。为了不耽误我玩,是的,我对我的身体的利用赤裸又功利,在古城湿漉漉的午后,晃荡了几个小时后,我钻进了这家无印良品风的按摩店。
小芳未必真的叫小芳,我不知道她叫什么。我随便起的,那是我觉得所有温柔贤惠的女孩子都应该叫的名字。
“你有鼻炎么?” 我问她。
“没有,可能是空调太热了。还戴着口罩。“她不好意思的笑笑。
大理的五月,天气并不十分友好,太阳可能总是羞涩,把自己关在家门,老不出来,小雨趁太阳不在,开始趁虚而入,大街上洒满它的战利品——亮晶晶的水滴,那是它占领世界的方式。世间万物都被涂上青灰色的滤镜,可怜的人类不得不缩短他们和自然接触的时间,躲在伞下,步履匆匆。
小芳的手法温柔中透着一点儿力道。她并不是一开始就滔滔不绝的人,每次说话的结尾,总会跟着一阵爽朗的笑声,是无忧无虑的那种笑声。
她和男朋友住在附近,每个月八百块的房租,对他们来说,那并不是轻松的数字。
“你男朋友做什么的?”
“送外卖的。” 小芳回答得坦然,那并不是一个光鲜的职业。“现在疫情,加上大理原来就不是很发达的城市,更不好送了。”
小芳的男朋友得了抑郁症,她告诉我,重度的那种。害怕见人,人多了不行,会难受。时常想切断和世界的联系,那个有小芳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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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创业失败后,他还没走出来。”她理解,送外卖是他逃避世界的方式。他想把自己捶进深不见底的深井,他没有力气爬出来。
创业开始于三年前,或许更久的时间,我记不清了。他本来有一个安逸又光明的未来,在楚雄小城,他做了快二十年的广告,得到了老板的赏识,给了他房子,给了他车,一个标准的小城幸福生活的故事,如果不出意外,生活稳定得会像太阳公转地球自转一样天经地义。
他可以温柔地进入那个属于小城的良夜,明亮又安稳,或许偶尔也会有风。
小芳说男朋友不是安于现状的人,和几个朋友张罗起一家广告公司。一切都顺风顺水,直到遇到了一个大客户,一个来自政府的客户。
“政府换届了?”
“是,找不到人要钱了。”
“赔了多少?”
“一百多万。”那是过去两三年的时间里,压在她和男朋友身上的数字,沉默的空气中传来叹息。
“可以去法院告么?”
“他一定尝试了,我也不敢多问。”她知道那是男朋友的心病。每次路过,都要绕着走,她不敢多问。
只有留下的结果确凿无疑。小芳的男朋友把自己的房子和车子都赔了进去,和金钱一起消失的,还有家庭和妻子,以及他对人的信任。
他妻子离开他的时间和他的创业失败的时间重叠在一起,选择的巧合总把人往世态炎凉的结论上引,感情有时的脆弱或许在于,它总是依附于这样或那样的条件,而周围世界的坍塌有时也会轻易夺走那些看似牢不可破的誓言,让所有的海枯石烂,海誓山盟看起来轻浮又肤浅。
小芳是在这个男的最低谷的时候遇到他的。遇见的故事她并不愿意多说。她自嘲自己母爱泛滥,是轻松的口气说的,尽管扛起那一切并不容易,直到现在,小芳还会时不时地被家里唠叨。同龄的某某某有了房子和车子,日子过得很不错,小芳快四十了,除了一个伤痕和负债一样多的男朋友外,她看起来一无所有。
男朋友今年40岁了,过去的人生像解不开又充满困惑的谜团,小芳今年32岁了,他们差了8岁,未来的一切都充满不确定。她只知道,他很爱她,她很骄傲地说起,在认识自己前,他什么饭都不会做,认识了她之后,特意学了做饭,“而且做得还很好吃。”她补充道。每天他都来接自己上下班。他们一起养了一条狗,他们爱它。
“为什么人生总是难以两全呢?”小芳感慨,她指的是金钱和爱情的两全,但并没有想让人给出答案的意思。她已经做了选择,生活的窘迫密密麻麻地包围着他们。
疫情后,旅游城市大理也被自己的危机缠绕,严重依赖于旅游的各行各业都陷入萎缩,小芳位于景区的按摩店,取消了每个月发给她的底薪,她只能按每个客人提成。
他们想努力赚更多的钱,但看起来毫无章法,她和男友之前支起一个小摊,卖小龙虾那些,但生意很快捉襟见肘,大理的旅游业从前年开始,变得不争气,生意也受牵连,她来到了现在的按摩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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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芳原来在昆明的一家集按摩、洗浴于一体的地方工作,每个月能拿到六千块钱的工资,她满意那个数字。但数字之外,是熬不完的夜,还有混乱的工作环境。
被骚扰是工作的常态,凌晨、喝多的人、洗浴中心,常年氤氲的雾气,像是散不去的阴云,所有的一切的结合,看起来都心照不宣、充满阴谋。
最先给她发出警告的是身体,她得了各种让她困惑的病,包括水痘,包括湿疹,她从小打了疫苗,不知道为什么还会得这个病,问了医生,医生说免疫力的原因。常年的熬夜开始对她的免疫力一次次发起攻击,一天天变差的身体是它的战利品,她在这个时候遇到了她的男朋友,男朋友也想找个更慢的城市,走出那个巨大的阴霾,他们来到了大理。
这边有温柔的风,和充满甜味的空气,男朋友从深井里,想慢慢爬出来,她知道他需要时间。
大理,种满了关于爱情的美丽传说。苍山玉局峰的山顶,常年飘着一朵云。每当云出现时,大理都会刮起风。
一千年前,南诏王的公主,在绕三灵盛会上认识了年轻的猎人,猎人从小失去了父母,公主同情他,喜欢他,想在一起,遭到父亲的反对,请来罗荃法师将苍山猎人害死,打入海底变为石螺,公主愤愤而死,死在苍山玉局峰上,精气便化为白云,风时而强烈地吹,她想把海水吹开,和猎人相见。后人便把这朵云彩称为望夫云。
这里的风常常很大,是昆明没有的那种大风。小芳还是时不时的想起昆明,在那儿挣得多,男朋友不愿意去,“家里总需要有一个人挣钱。” 小芳有些无奈。
“如果我们得了一场大病,那我们的感情估计就要结束了。”没有积蓄,没有保险,小芳常常陷入没有安全感的惴惴不安中。
“不会结束的。”我轻轻地说。不知道自己是出于安慰还是出于祝福。
按摩结束时,我匆匆瞥了小芳一眼,对她笑了一下,她也回馈给我一个微笑,我希望下次来大理时,还能遇到她,一个胖乎乎又爱笑的姑娘。
我总觉得,小芳好爱他的男朋友。一切都划向艳俗和谄媚的年代,我总愿意相信像小芳这样的爱情故事,踏踏实实又充满力量。
她的选择是那么坚定,像洱海每天从地平线升起来的风。总让我觉得,什么都不能把他们分开,包括窘迫和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