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通讯员 段松艳

方木回来了。

那个走路习惯轻轻地摇晃左肩，右侧后鞋跟磨损严重的人，那个温和善良又执着勇敢的犯罪心理学天才，那个始终相信正义、相信牺牲价值的警察，那个陪伴无数读者度过茫茫黑夜并用光照亮他们的城市英雄，终于回来了。

方木是雷米“心理罪”系列小说的主角。2006年4月的一个下午，中国刑事警察学院的青年教师刘鹏打开电脑，在空白word文档上敲下“第七个读者”几个字。从此，一个叫方木的犯罪心理天才横空出世。刘鹏也逐渐退隐到屏幕之后，在日复一日的键盘敲击声中，开始建造一个被命名为“雷米”的宇宙。

从《第七个读者》伊始，雷米宇宙的时间轴不断延伸，《画像》《暗河》《教化场》《城市之光》等“心理罪”系列小说相继诞生。从1999年到2010年，曾经不谙世事、心怀正义的大学生方木，和所有现实世界的人一样，在经历了读书、毕业、工作等人生历程后，蜕变为一名沉默坚毅、成熟冷静的人民警察。

在《城市之光》中，为了消灭罪犯江亚，方木不惜牺牲自己的身体换取证据，生死未卜。2014年，方木最后一次和读者见面，是以警察学院教师的身份出现在番外篇《两生花》中。此后，便“消失”在读者的视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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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雷米的最新小说《宽恕之城》出版。在这部讲述了一位“母亲”复仇的新作中，与读者暂别了十年的方木，和雷米上一部小说《人鱼》中的女主角“苏琳”一起出现在雷米宇宙。

这两个在“血雨腥风”的过往中落得满身伤痛的人，在深渊的边缘彼此凝望，在善恶的抉择中，在爱恨的拉扯中，在一次次不知是对抗还是拯救的交锋中，一个放下对自己的审判，一个放下对他人的仇恨，走向了各自的宽恕之城。

【1】“我叫顾蓝，照顾的顾，蓝色的蓝”

十年不见，方木还好吗？

和现实世界的时间刻度不同，“雷米宇宙”中，与我们告别时的方木32岁，这次再见时，35岁。

他看上去过得还不错。

见面时，他刚刚结束监考，正在收学生们的卷子。他也已经很有老师的样子，在仔细审阅了学生们的试卷后，挑出问题，挨个儿点名提问。连续几个学生没答上来，他直接宣判，四个都不合格，下节课重新做一份交上来。

真严厉。

不见的这几年，方木一直在中国刑事警察大学担任犯罪心理学老师。每天备课，上课，做项目，日子平淡自在。

直到他所在的城市发生了一起连环杀人案件，仿佛猎人闻到了猎物的气息，一种狩猎的本能在方木的身体中苏醒。在警方的邀请下，方木决定协助调查此案，回到了打击犯罪第一线。

看着他穿戴好头套和脚套，进入案发现场。一边向同事了解情况，一边目光如炬地搜寻一切细节。

我们不禁发出和边平一样的感叹：那个熟悉的家伙回来了。

就在我们为方木的归来感到欣喜时，一个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的女人的身影进入视野。她叫顾蓝，36岁，是一家私企的老板。一开始，我们还没认出来，这是谁？慢慢地，她的身影渐渐与另一个身影重叠——“人鱼”苏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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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琳是雷米2021年出版的小说《人鱼》中的女主角。那时，我们对她的印象主要停留在少女时代，当时她正在读高中，性格内向。由于一次冲突，她被同学马娜霸凌，后意外掉入城市的下水道中。

面对女儿的失踪，重男轻女的父母选择了沉默。被抛弃的她，只好和流浪汉“文森特”一起寄生于下水道中，原本以为至少可以安静地熬过一段日子，没想到，那个对她很好的“文森特”竟然是连环强奸杀人案的凶手，她甚至亲眼目睹了一起犯罪现场。

最终，她怀着巨大的仇恨，策划了一场复仇，然后像人鱼一样消失于城市的海洋。

长大后的苏琳变化很大，她褪去了青涩模样，跻身成功人士的行列，也比小时候更加隐忍缜密。值得庆幸的是，在独自穿越了常人难以想象的黑暗后，她并没有失去善良。她常去一家福利院做义工，为里面的孩子提供生活和经济上的援助。

如果不是一场意外，她可能会一直平静地生活下去。

在与福利院的孩子们相处的过程中，她对一个叫小鱼的女孩产生了深厚的感情，想要领养她做女儿。巧合的是，在这个当口，小鱼在一场交通意外中失去生命，肇事者为了掩盖真相，把小鱼的尸体交给了一家背地里做非法器官移植交易的医院。

后来，这家医院将小鱼身上的四个器官取出，移植给四位病人。

小鱼无辜而不幸的命运，让几乎就要成为她母亲的“人鱼”，再一次被仇恨蒙蔽双眼，与同伴联手，对凶手们展开了报复计划。

就这样，原本属于两部作品、两个接近平行世界的人——方木和顾蓝，相遇了。

【2】“欢迎来到雷米的宇宙”

雷米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人生的前25年，他生活在长春，25岁之后，他长年居住在沈阳。他笔下的人物和他一样生活在这两座城市，他笔下的故事也大多发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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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同的生活环境，差不多的时代背景，让雷米产生了一个不可抑制的想法：不同故事中的人物，是不是可以产生联动？

实验最先在《人鱼》中进行。“心理罪”系列中的一个重要角色——警察邰伟打头阵，第一个按下了打破宇宙边界的按钮。

效果不错，实验继续。

《宽恕之城》中，实验的执行者换成了方木。作为雷米笔下的两大主角，方木和“人鱼”苏琳的“碰撞”，爆发出更为璀璨的光芒，也将更多角色带入了一个更大的世界：比如“心理罪”系列小说中的赵大姐，和《人鱼》中的姜玉淑在晾衣绳的两侧打开了同一面床单；比如《心理罪：教化场》中的夏天，和“人鱼”苏琳成了生死相依的恋人……

雷米说，这个更大的世界，其实就是他想要的那个更大的“宇宙”。在这个更大的宇宙中，每一个人物之间既能发生微妙的化学发应，也彼此独立，茁壮生长。

是的，生长。

比如，我们的方木，就在“生长”的过程中，性格上发生了一些明显的变化。不同于以往面对凶手时的勇敢和果断，回归后的方木，变得“犹豫”了。他曾在几次越来越接近“人鱼”就是凶手的真相时，产生了逃避心理。

为什么会这样？

当我把这个问题抛给电话那头的雷米，他没有急着给出答案，而是先讲了一个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

雷米告诉我，大学毕业后，他曾经进入法院工作过一段时间。不过，时间非常短暂。“有一天，我下班回到家，妹妹突然对我说，‘哥，我觉得你最近变得特别横’。她的话像一记警钟，一下子敲醒了我。我意识到，工作其实很容易对一个人的气质和价值观产生影响。我原本是个很温和的人，那段时间，变得有点儿暴躁。”

于是，雷米离开法院，决定考研，成功成为了一名法学硕士生。毕业后，他进入中国刑事警察学院工作，如愿以偿地当了一名老师。

雷米用一句话形容前后两份工作的区别：在法院的工作是“惩罚”人，在警校的工作是“塑造”人。

“回到方木身上，作为一名警察，他曾经也扮演着惩罚者的角色，成为老师后，他的主要工作是帮助学生们成长。这段执教的经历，让他的内心变得更加柔软，更容易与别人产生共情。”

此外，方木内心深处，还隐藏着一段疼痛的过去。他曾与蓝发女孩廖亚凡有过婚约，可惜在《心理罪：城市之光》中，廖亚凡不幸被江亚杀害，伤心的方木将悲剧发生的原因归咎于自己，一直活在自责中。

“‘人鱼’和廖亚凡经历相似，随着方木对‘人鱼’了解得越来越深入，他逐渐将对廖亚凡的愧疚投射到了她的身上。再加上他在与‘人鱼’打交道的过程中，隐约感觉到这应该是一个‘好人’。”

《宽恕之城》的豆瓣词条下，有位读者表示不太能接受这样的方木。对此，雷米显得很平淡。“这种犹豫，恰好是方木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本能。”

【3】“我们要做的不是诅咒黑暗，而是点一盏灯”

从2006年写下第一部小说《心理罪：第七个读者》，到如今《宽恕之城》面世，17年的时间里，不仅仅是方木和苏琳等角色在“雷米宇宙”中茁壮生长。同样发生变化的，还有创造了这个宇宙的人——

人到中年，面对笔下的人物，雷米愈发悲悯。

12年前，他毫不手软地写死了廖亚凡，让很多读者意难平，甚至有个朋友气到直接发微信骂他“王八蛋”。现在的雷米，面对和廖亚凡有着相似悲惨经历的顾蓝，却忍不住起了恻隐之心。

故事的最后，顾蓝被警方抓捕，以她犯下的罪行，被判几次死刑都不为过。不过，她却在入狱体检时，意外查出怀有身孕。根据相关法律，孕妇无法执行死刑，只能适用无期徒刑。

这是一个几乎不会在现实生活中发生的结局。

雷米坦言，与写作《人鱼》结局时释放的感觉不同，构思《宽恕之城》结局的过程十分纠结。“作者在写一部小说时，往往会在塑造人物的时，投入自身的情感。我能感到自己对顾蓝投入的情感越来越多，所以到最后，我一直在犹豫该怎么办。”

最终，情感取得了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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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米自嘲，年纪大了，变得心软了。他说，让顾蓝成为一个真正的母亲，并且活下来，看到孩子出生，对自己而言，是一个更能接受的结局。

“我之前认为，小说结局必须符合法律规范，符合人性，符合整个故事的走向。我甚至觉得，如果结局让读者意难平，反而更有余味。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我选择了满足自己对顾蓝这个人物的期待，满足了一个作者对于生命的情感。”

采访时，雷米问我有没有注意到小说结尾的一个细节，当顾蓝拿着电钻对着报复对象艾名博的头，迟疑不决时，“密集的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先是方木，然后是米楠，最后是被邰伟搀扶着的顾浩。”

“她身后站着的，都是爱她的人。”

当被不幸和仇恨围困的顾蓝，终于在爱的感化下放下复仇的执念；当不肯原谅自己的方木，终于向廖亚凡挥手告别，与自己握手言和；当面对人生抑或人性的黑暗，不再选择诅咒，而是点一盏灯，生命才能获得真正的解脱。

聊到这里，雷米和我分享了他的一些思考。

他曾在王朔的书中读到一个故事：一个口碑很好的大学教授，和一个看自行车棚的中年妇女，两个本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结果不知道怎么发生了争执，中年妇女就用雨伞的伞尖把教授戳死了。

“明明两个人之间没有深仇大恨，为什么会痛下杀手？可能是两个人当天都遇到了什么事儿。”作为一名刑法教授，雷米长期关注着社会上发生的刑事案件。他的观察是，现在情绪冲动型的激情犯罪在伤害和杀人案中占比越来越多。“有时甚至两个人并不认识，只是因为很小的一件事情发生口角，最终酿成命案。”说到这里，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顿。

在这短暂的几乎不可察的停顿里，有一种沉痛的惋惜。

“这几年，大家也都很不容易。我在想，当我们生活中遇到一些不愉快，当你想要对另一个人破口大骂甚至口吐莲花，能不能想一想，他可能也有他的苦楚，他也有可能已经到了一个濒临爆发的边缘。很多类似的悲剧，是不是就可以避免。”雷米说。

【4】“有罪的并不是犯罪的人，而是那制造黑暗的人”

在网上搜索雷米的相关报道，大致浏览完几页链接，就会注意到，采访过他的记者也好，喜欢他的读者也好，都很热衷在介绍他时，在“雷米”二字的前面，冠以“中国心理犯罪小说第一人”的称号。

不同于福尔摩斯智力型的侦探推理小说，雷米的小说更偏向社会派推理，在保留部分悬念的同时，着重深挖现实，揭露社会问题。尤其是随着年纪和阅历的增长，近年来，他创作的重心更加向探究犯罪原因的方向倾斜。

正因如此，许多悬疑小说家担心的剧透问题，在他这里并不存在。原本考虑到他的新书刚上市，读完的人还不多，我有点拿不准报道中的剧透尺度，向他请教。他却大方表示，不要有任何顾虑，放开去写。

《宽恕之城》中，雷米的确花费了大量笔墨，去呈现犯罪行为背后的心理成因。

在跟着方木一点点去寻找真相时，我们大约都会经历这样的认知变化：一开始，会更愿意相信非法器官移植手术是顾蓝报复的主因。随着情节推进，慢慢发现她的报复有一套自己的标准：

面对复仇对象，她不是直接大开杀戮，而是先对他们进行观察。期间，她发现移植了小鱼右眼眼角膜的郑凯，有偷拍女性的不轨行为，且电脑中存有大量不雅视频。王光彦嗜酒如命，年纪轻轻就得了肝硬化，做了肝移植手术后，恶习不改，依然每日酗酒。

于是，这两个青年连同他们的父亲一起被报复了。

相反，饱受尿毒症折磨的包尚宏在进行肾移植手术后，每日饮食清淡克制，十分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重生”。因此获得了顾蓝的认可，逃过一劫。

为何顾蓝不单单报复了移植了器官的人，还报复了他们的父亲？一方面，是因为父亲们重点参与了移植器官的决策；另一方面，在顾蓝看来，郑凯和王光彦的堕落，和他们有一个不合格的父亲存在很大关系。郑松林缺乏对儿子真正的关爱，当他想起儿子生前的画面时，竟然还是小时候咯咯笑的天真模样。王哲是一名酒商，王光彦还很小时，就用酒逗他。后来儿子还在上小学，就能喝二两白酒，对此王哲非但没有及时加以纠正，还心想能喝点酒没准以后在生意场上更吃得开。

一层层抽丝剥茧。

当顾蓝“人鱼”的真实身份浮出水面，我们又随之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顾蓝对“父亲”的执念，病态报复心理的根源，其实来自她不幸的原生家庭——她掉入下水道后，被父亲放弃找回。

地下器官移植手术，家庭教育缺失，原生家庭不幸。

表层原因，深层原因，更深层原因。

厘清书中提到的几个社会问题之间层层递进的关系，就大概明白了花季少女为何会一步步堕入深渊。正如雨果在《巴黎圣母院》中的那句名言：“当一个人的心中充满了黑暗，罪恶便在那里滋长起来，有罪的并不是犯罪的人，而是那制造黑暗的人。”

是谁在制造黑暗？

这个问题，值得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深思。

【5】“与法律相争比与人相争明智”

和雷米联系需要点儿运气，运气好，他可以及时回复。运气不好，他的手机可能就不在身边，必须在完成相应的任务后，才能上网。

雷米是一名警察，有时会接到保密任务。此外，他还是刑法老师和作家。一个人，拥有三重身份。

雷米的微信关闭了群聊添加好友的方式，他解释，由于要加入学生的微信群，用于日常辅导。“学生们对我很好奇，所以我不得不设置无法通过群聊添加我，否则我的微信里会有几千人。”

他的学生好奇他作家的那一面，作为记者的我，则好奇他站在讲台上课的样子。当然，我更好奇的是，警察和刑法老师这两份工作，如何影响了他的写作？

作为一名警官学校的刑法老师，雷米每周大约要上12-14节课，他的学生，大概率以后会成为一名警察。他曾经在一篇访谈中说道，刚开始他的作品中并没有体现出法治精神，后来当他意识到学生也会看他的书后，开始有意识地在作品中强调法治精神。

作为一个每天和刑法打交道的作家，他的写作，在多大程度上起到普法的作用？雷米坦言，很少。“尤其跟罗翔老师他们相比，更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毕竟，我的小说中提到刑法的地方不多。”

罗翔为中国政法大学刑事司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自从2020年3月入驻b站讲解刑法以来，以他的名义开设的账号收获了2973万粉丝。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通过罗翔的短视频，对法律产生兴趣，对刑法更加了解。

雷米怎么看待罗翔讲刑法视频的走红？

他答：宪法是我国的根本大法，除此之外，最重要的部门法就是刑法。刑法包含400多种罪名，关乎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大部分人关注刑法都出于两方面考虑：第一，知道什么事情不能做。第二，遭遇犯罪后应该怎么做。

“普通群众了解刑法，特别是和自己生活息息相关的内容，会帮助他们建立行为边界，以及学会保护自身的合法权益。”

在雷米看来，罗翔通过短视频以及书籍，将自己的法学思想传递给普罗大众，令人敬佩。“我们要建设社会主义法治国家，如何让这个目标在不远的将来成为现实，这就很需要像罗翔老师一样的法学家们，不遗余力地推广法律思维，并凭借他们的影响力，吸引更多人主动参与。”

雷米的豆瓣签名是“与法律相争比与人相争明智”，这句话背后隐含的深意和价值取向令人印象深刻。在阅读《宽恕之城》以及查阅相关资料的过程中，有个疑问曾在我脑中一闪而过，这么多年，方木和他的同事身上那股子不屈不挠的精神头，那份对正义执着的追求，究竟从何处而来？

关于法的精神和信念，是我今天感受到的答案。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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