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去挑水了。

女人是凌晨两点就起的床，天上的月牙悬得老高，很清冷。女人挑着两只大铁桶，哐啷，哐啷的响着，女人早已熟悉了这种声音，她甚至在做梦时也会被这种声音吵醒。女人没有看时间，但她决定这个时候去挑水。她排队排怕了，她要赶在别人挑水之前挑满一大缸水。女人看了一眼月亮，她发觉月亮比昨夜又少去了一点，这一个月很快就要过去了。但偏偏这几天，女人像是一年一年的熬。

终于快熬出头了，女人心里默默计算着。

一路来回，女人没有碰上一个挑水的人。女人的影子有些朦胧，也有些臃肿。她蹲在泉边，泉水滋滋地往外冒，女人好久没有看见过泉水这样满了。女人觉得水就这样流走太可惜了，她小跑着挑了三四担，她实在挑不动了。她舀了一马勺，咕噜，咕噜灌了几大口。这水太凉了。她不由得打了几个冷颤，原来她已经被汗浸透了。女人好久没有这么痛痛快快的挑过水了，她看着水中不停闪动的月牙，一波一波儿都快溢出水面了。

这水流得多可惜啊！她又舀了满满两大铁桶，那一段坡路已经让女人两腿发酸，气喘吁吁了。但她不能停，她一缓，水就顺着这坡流回到沟里了。女人咬紧了牙，不停地换肩膀，不停地换姿势。两只铁桶的哐啷声没有了，只有一缕一缕的劲往下沉，沉得女人都将腰折成弓形了。

女人默算着，再过三天，她的男人出去就整整三百个日子了。刚出去的时候，女人惦记着的一半是钱，一半是人。这会儿，女人只惦记着人，没有心思再去惦记钱了。

女人不会写信，好不容易打通一次电话。男人问，啥事？女人说，没啥事，就想问问。没啥事别再打电话，长途，挺贵的。电话就被男人挂断了。女人觉得很委屈，她骂自己没出息，想自家的男人，有啥见不得人的，可她就是说不出来。这个死鬼，嘴比兔子还笨，一句安慰她的话都不会说。可一段时间以后，女人又会拨通电话，同样几句简短的话，她心里反倒能顺受几天。

女人有好几天没有排队去挑水了。一大缸水，让女人出门进门踏实了许多。一年之中，除了晚上偷偷想一会男人，排队挑水就是女人最惦记最心烦的事了。有时，一排就是个把钟头，轮到女人了，她只能看着泉底牛踢子大的窝窝，冒着浑浊的水泡。往往这个时候，女人上坡比挑上两大铁桶水时还要吃力。过去听人说，干沟的女人一年四季不洗澡，她还不信。现在这样的生活她体验到了。

水比油值钱，在干沟村不算一句传闻。遇到没水的日子，她只拿毛巾擦擦脸，她都好长日子不知道照镜子了。

女人去置年货了。她不能亏了她的男人，不就盼着这一天吗？男人舍不得花一分钱，就是借都要凑够数把钱准时寄回来。男人不会喝酒，有时想女人了，就偷偷出去买包香烟坐在天桥上抽。他不能在工友面前说他想女人了。有时，工友们开玩笑，他倒像个孩子脸一圈一圈的红，工友们就起哄，还大老爷们呢，一想女人就脸红，时间久了，那还不得憋出病来。

女人相信自己的男人。当初嫁他也是冲着他的老实厚道。男人不开窍，尤其在夫妻生活方面。女人想那个了，又不好意思张口，就说她身上痒痒，帮她挠挠。男人就帮女人挠。女人一会说靠上，一会靠下……，男人的手就不知道该往哪放了。女人转过身来，我是你女人，哪儿不能摸？缩手缩脚的。你不是痒吗，不说清楚，怎么挠啊。女人一把抱住男人，你笨啊，我浑身痒。男人像抱着一团火，烤得他浑身发烧。每次等男人的烧退了，女人才乖乖地躺在男人的臂腕里。

女人很久没有洗澡了，脱掉衣服，她身上被一层黄泥巴裹着。她不能再吝惜那点水了，她不能再让人说干沟村的男人抱的都是黄泥巴女人。她要洗掉一身的黄泥巴，一担水算什么，她可以二更再去挑，挑满满的三四担。她不能让那些泉水溢出来白白流走，她要那些溢出来的水冲走她一身的黄泥巴，冲到干沟以外的另一个地方去。

干沟的女人都在等自己的男人，都要把蒙在身上的一层黄泥彻底洗掉。女人烧了一大锅水，在一团雾气中女人脱掉身上的最后一件衣服。女人像坠身于一片云海，热气罩着她。她开始不停地揉搓，她就像在剥一根又粗又嫩的大葱。她想起了她出嫁的前一天晚上，那时她身上没有一丝污垢，可她还是完完整整把自己洗了一遍。

那时，她有点怕，干沟的女人都不洗澡，男人肯定个个黄泥巴。让她想不到的是，她的男人除了一身健肉以外，身子倒还干净。女人也就不觉得冤了，也就在当晚，她就把自己的女儿身完整的交给她的男人。

女人想着腮边挂着淡淡的红晕，久别胜新婚，她为这一天已经早早作着准备了。她甚至不去想男人带回来的是一身黄泥巴，外地听说不缺水，可她的男人成天跟水泥打交道，不是黄泥人也快变成水泥人了。此刻，她很想让男人帮她搓背，她也想帮男人搓搓背。

一年下来，男人的背不仅仅是酸痛，还可能有一道道的伤疤。女人洗了很长时间，水都有些凉了。她站在镜子前，有些认不出自己了。确切地说，她比以前更丰韵了，出浴后的皮肤依然那么白嫩光滑。她的男人看了，指不定会高兴成个什么样子。

女人舒舒服服的躺在炕上，舒舒服服的闭上眼睛。为这一次澡，她明天还要去挑水，去排队。但她觉得值，干沟的女人不都等着这一天吗？新年马上到了，女人想终于要见到自己的男人了，在她的心里，没有比自己的男人回家更值得兴奋和期待的了。

女人包好了饺子，准备好了筷子，就等着男人回来贴对联，放鞭炮了。男人说下午一点的车，女人提前一小时赶到村口。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女人的心也在咚咚地跳。一点钟过去了，女人心里开始焦急起来，真的挤得买不上一张火车票吗？不是教提前几天往回赶嘛。女人在心里暗暗抱怨起男人来。大过年的，外边打工的男人都一个个回了自个的家，她的男人咋就四平八稳的，一点也不着急呢。她问每一个到站的男人，有没有看到她的男人，打的是哪一路的火车。那些人只会摇摇头，然后去抱另一个扑向他的女人。

女人开始流泪了，她明明知道自己人的男人就在返乡的路上，但是此刻，她还是忍不住开始担心。

她的腿站僵直了，甚至不敢挪步，是旁边一位邻居把她搀回去的。女人走进家门的时候，已经有人挂起红灯笼了，烟花爆竹更是响声不绝。女人没有开灯，只静静地在炕头上坐着。眼里的泪一圈一圈地往外涌，她的男人应该回来了。他从来不会骗她的，可是这一次，他却骗了她。为什么连一个电话也不回呢，还在省那几角钱的话费吗？他与预定的时间已经错过了整整七个小时了。

女人把饺子重新热了，端在桌子上。饺子冒着热气，眼前摆着两只碗，两双筷子。女人没有动筷子，她只动了动嘴唇。她想着她的男人可能会给她一个惊喜，会一步跨进屋站在她的面前。这种幻觉在她的眼前出现过不止一次。她想，她的男人可能搭的是最后一辆车，而那辆车一定还在返乡的路上。电视中那辆脱轨的火车，女人再没有勇气看下去了。她相信，她的男人不会那么傻，她还在等他吃热饺子呢。

女人不小心咬破了自己的嘴皮。饺子又凉了，她还得热热，大过年的，她可不能让男人一回家就吃冷饺子。

注:图片来源于网络

作者简介：北塬，原名，马晓忠，宁夏隆德县人。系宁夏作协会员，中国电力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西海固作家研修班学员。作品散见《延河》《福建文学》《脊梁》《朔方》等刊，出版散文集《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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