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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导演乔纳森·格雷泽执导的《皮囊之下》（2013）上映后引起的争论较为激烈，影评人和观众群体内部走向两个高度对立的极端。认为影片肤浅中的一部分人可能最初出发点就存在一些问题。吸引眼球的影片“皮囊”无疑是性感漂亮的女影星斯嘉丽·约翰逊，但导演乔纳森·格雷泽并不是三流片的制作贩子，曾声称“每次出门都反复照镜子检查，确保没有任何一处会被人看穿”的斯嘉丽·约翰逊，也不会为低俗献身。虽然斯嘉丽饰演的女性外星人需要用性感勾引男性，也需要用渐进式的脱衣把到手的裸体猎物一步步引入浓黑粘稠的液态池潭，但这些大尺度的镜头严格停留在艺术层面，影片中这类画面如果进行截取作画，恐怕尚不能到大英博物馆或卢浮宫的殿堂层面，也不具备达·芬奇《蒙娜丽莎》或梵高的《星月夜》那么脱俗高雅，但至少挂在任何街头普通画廊都毫无违和感，究其原因，影片意欲传达的艺术影像在本质上与色情无关。

借用英语中一句皮囊和美丽相关联的成语，“美貌如同皮囊一样肤浅”（beauty is only skin deep）, 可能有更多的人看这部电影的初衷并不是去看斯嘉丽“皮囊”的表面，毕竟导演乔纳森·格雷泽邀约我们去看“皮囊之下”。但影片的故事在很大程度上让有些人失望，起码斯嘉丽不是格式化的恐怖片或超级英雄电影里外星人所应该有的样子，她除了用美貌和性感作为武器，附以一成不变的问路谎言勾引猎物上车，并没有外星人的强大法力和攻击力，更没有像雷德利·斯科特的科幻片《银翼杀手》（1982）女复制品的高强武功，这对于习惯于外星人超能力，并被外星人模式化洗脑的观众来说有些茫然，甚至走出电影院还纠结是否自己看了一部没有剧情，没有深刻含义对白，没有斯嘉丽对手戏演员塑造假的外星人科幻电影。

剧情缺失，或者没有剧情，含义是《皮囊之下》剧情过于简单，这是相对许多剧情片的强大故事性而言的。每一个被外星女性诱惑的受害者都难免被抽干肉体，只留下如同纸片般的人形皮囊。马路边的，海滩上的，都未能幸免，毫无人类情感冷酷的她，频繁穿行于杀人取皮和现实社会二维空间，即便是后期受到人类情感的冲击感染，心生了些许人类情愫，但与丑陋人和公共汽车男之间也是短暂过客的关系，剧情难以在单一的个体上展开。然而，从外星人和人类的对抗角度看，斯嘉丽角色是一个外星人身份，她的受害者跟她是有本质区别的人类，所有受害男性、受到怜悯的丑陋人、她付出身体的公共汽车男，包括大街上的芸芸众生，都是她猎取的对象，这是人的集合体，统称为人类，至于换了多少人，多少副不同的面孔，这个已经不重要了，人类就是她的对手戏演员，这就是剧情的展开和呈现方式，高度概括起来，这是外星人和人类之间的一次对手戏表演。

对白缺失的感觉，意指没有大量富含信息的台词语言，这一点所有观影者都会有深刻的印象。但电影艺术的一个魅力就是镜头语言，“无声胜有声”是一种境界，而且是许多电影艺术家求之不得的高级境界，观众对镜头语言的不同理解，留给观众反馈思考的空间往往会超出台词语言所设定的内涵和外延。

影片产生争议本身是十分宝贵的，任何一部具有开创性的电影在出现之初都会出现接受和排斥两派的重大分歧，众口一词影片的寿命通常不会长久。但凡对人类意识、科技、哲学、历史或电影制作有些许兴趣的人，《皮囊之下》就谈不上一钱不值。

从正面评价角度看，《皮囊之下》的风格可以定位在著名导演斯坦利·库布里克、大卫·林奇和马丁·斯科塞斯某些作品风格的交汇点，是成功将三者风格揉搓在一起的有机整体，但就影片的主题，乔纳森·格雷泽也强烈表达出了自己鲜明的个性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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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嘉丽·约翰逊剧照

格雷泽的《皮囊之下》开头充满科幻元素，以观众熟悉的电脑故障式黑屏切入，黑屏长度恰到好处，用来凝聚观众的注意力。黑屏正中间出现一个白色的小圆点，这个圆点逐步变大由远而近，形成一个环形图案，随着绚丽多彩颜色的介入，似乎这是一个可以诞生新生命的产道，抑或是火箭在完成对接或分离时的画面。浩渺星空的深邃感和飞行器的遨游，伴随着人类难以解读的类似汉语拼音的“波婆墨佛、嘚特呐勒”的单音节怪异语言，立刻唤起观众脑海中斯坦利·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1968）的太空史诗性画面。整个画面的唯美和氛围营造似曾相识，观众自然联想到该片外星人诞生的情景，一个充满了抽象液体人形和人眼特写镜头的太空之旅的画面呼之欲出。

影片亦颇具史蒂夫·斯皮尔伯格影片《第三类接触》（1977）的科幻韵味，这是一种对观众注意力的牵制，带领观众通过望远镜看到月食画面，用色彩斑斓和夺人耳目的乐曲让观众身临其境，也很类似保罗·托马斯·安德森在一些电影里制造的催眠效果，片头便在精神上对观众的思维杂念予以过滤，整个身心都毫无保留地浸入到电影之中。

考虑到斯坦利·库布里克一直是格雷泽的偶像，就更容易理解他的致敬是发自内心的，是虔诚的，是膜拜式的。但格雷泽并不打算就此止步，接下来他比库布里克表现手法更加大胆，技术上比前辈更有创新，主题的表达更晦涩悠深。

与史诗般的太空画面形成强烈的反差，一个摩托车手穿行在山区的道路上，进入黑暗的树丛之中扛出来一个女人的尸体，这个女人与斯嘉丽面容一样，一切都变得不再是太空的浩渺无边，观众被活生生唤醒，充满好奇心地面对眼前这毫无头绪的一幕。摩托车手是谁？是宇航员吗？骑行服倒是有太空服的感觉。是她的朋友吗？可两个人没有任何语言上的交流。是她的监护人吗？是她入侵地球的先遣队员吗？不再有任何库布里克式的诗意太空，现实发生的一切是观众熟悉的生活场景，但人物的神秘莫测丝毫没有因为回归现实被冲淡，涂抹着鲜艳口红的女人开车与路人搭讪问路，此刻大卫·林奇塑造高深莫测女人的手法在斯嘉丽身上凸显无遗。

单纯从斯嘉丽的外形看，给人以强烈林奇式女性形象概念，众所周知斯嘉丽头发是亚麻金色，但影片中却染成黑色，其中一个受害者还在上车后的交谈中强调了黑头发这一细节，仅仅通过黑头发和鲜艳的口红，大卫·林奇的《蓝丝绒》（1986）中伊莎贝拉·罗西里尼的经典造型就突然跳了出来，而最为诡异是，罗西里尼也是亚麻金色染的黑色，这难道是在致敬大卫·林奇的《蓝丝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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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丝绒》伊莎贝拉·罗西里尼剧照

观众也许会否定这一点，大卫·林奇打造的罗西里尼的扮相太具视觉冲击力，是林奇的女性塑造的一个标签，也许这是一次造型的“撞车”，然而接下来发生的剧情，比如斯嘉丽有一次长时间的照镜子涂口红，这与林奇《穆赫兰道》劳拉·哈灵的照镜子剧情很一致，包括镜子样式和拍摄角度，构图布局，完全是一次照搬。森林中的远足人或是林木工人的休息石头屋，斯嘉丽独自进入睡觉，和衣而卧的整个动作过程和最后的睡姿造型，再次致敬了劳拉·哈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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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嘉丽对劳拉·哈灵的致敬

当然，乔纳森·格雷泽的照搬也好，致敬也罢，如果仅仅停留在人物表面造型方面就太肤浅了。在斯嘉丽贯穿始终的表演过程中，如果没有提前被影片介绍剧透，没有提前看宣传片，如果对库布里克的太空画面没有概念，斯嘉丽饰演的女人真实身份是什么相信会持续到影片大结局之前，而这一切都类似于大卫·林奇的《双峰》（1992）对劳拉的塑造，神秘事件和诡异疑点层出不穷，林奇式阴郁、华美色彩的后现代主义风格被格雷泽宣泄得淋漓尽致，甚至超出大卫·林奇可以到达的边界。

在斯嘉丽猎取男性的过程中，她使用的是一台白色的厢式货车，车的颜色对视觉的冲击力几乎没有，观众的注意力都在斯嘉丽角色的高聚光度上，而另一个原因是斯嘉丽多数时间是在驾驶室内，车的外观颜色交代也比较有限。

斯嘉丽在这辆用于勾引男性的车内时间粗略算也有20-25分钟左右的总时长，这在电影史上是比较少见的一次道具运用，这很快会让观众联想到马丁·斯科塞斯的《出租车司机》（1976），斯嘉丽车内的剧情同罗伯特·迪尼罗相比，时间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这是对该片的一个致敬的话，乔纳森·格雷泽的镜头角度和对人物的塑造手法上，与马丁·斯科塞斯更是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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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嘉丽车内化妆和哈灵的剧照

驾驶室角度，对以汽车作为代步工具的现代人来说具有极强的角色代入感，观众在不知不觉中就会身临其境。为了取得当地人的苏格兰口音，更真实地表现斯嘉丽眼中的真实世界，许多场景乔纳森·格雷泽采用了隐形镜头进行现场偷摄，看完球赛的球迷，商场的顾客，街道上的行人，包括酒吧，多数都是真实场景而非群众演员，甚至包括斯嘉丽的问路，有多处都是隐形镜头偷拍的苏格兰男人，后经过当事人同意剪入片中。这种现场感和即兴对话，无疑为影片营造了原汁原味的苏格兰风土人情，这一设计十分有趣，浓妆艳抹的女影星斯嘉丽在车内高高在上，但她似乎抛弃了外星人的身份，摇下车玻璃，饶有兴趣地跟不知底细的男人询问着如何找到自己想去的地方，而面对想勾搭的斯嘉丽本尊，苏格兰男人的真实反应，成为了影片一处看点。

不论是斯嘉丽还是迪尼罗，两人都是在车内带领观众观察世界的引领者，区别在于斯嘉丽需要勾引男人，吸干他们的骨血来维护自己的皮囊，而迪尼罗是受越战后遗症影响的失眠症患者，他需要开出租车维持自己的生计，二者的共同点在于内心的空虚，时刻通过挡风玻璃这个取景器，密切观察车外形形色色的人，二者乘车人的随机性，平添了剧情的未知性并满足了观众猎奇偷窥的心理，从这个意义上讲，两部影片都具有强烈的“体验式”电影风格。

斯嘉丽开车徘徊在苏格兰格拉斯哥的街头，眼中是深秋的萧瑟和凄凉，虽然是现代化的高楼大厦，但乔纳森·格雷泽采取仰拍大厦、树木和天空，制造哥特式的恐怖效果。迪尼罗游荡在纽约街头，地面蒸汽腾腾，到处弥漫着恶臭和夜幕难以掩盖的堕落，两者的环境色调都十分低沉。车内收音机播报海边失踪人案情，阴暗处点烟器的环形蓝光，斯嘉丽都无动于衷，体现了外星人的冷酷和无情，这与罗伯特·迪尼罗听收音机的玩世不恭并无两样。二者与乘车人看似不经意的对话，都在潜移默化地推动着剧情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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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拉斯哥城市的哥特式构图

在配乐上，虽然《皮囊之下》尚不能与美国作曲家埃尔默·伯恩斯坦为《出租车司机》配的管弦乐相提并论，曲中萨克斯的哀鸣，伴随迪尼罗带血丝的眼球和略过的街景片段，已是美国影史的经典，但本片作曲家米卡·莱维音乐是干净的，乐谱中几乎没有任何效果的合成音、车外的噪音也被滤掉，弦乐和鼓声有助于传达人们无法名状的思绪和紧张感，他也因此获得了第三届波士顿在线影评人协会和第二十七届欧洲电影两个音乐奖项。

从影片的节奏的准确把握，比如片中大量的色调黑暗的长镜头，以及长时间的沉默可以看出，格雷泽是有备而来，他的上一部作品是2004年与妮可·基德曼合作的《重生》，时隔近10年重回电影执导，他要表达的东西一定早有酝酿和积淀。

斯嘉丽的表演是震撼的，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很多时候不能通过语言，而是通过表情和肢体动作表达自己酷酷但冷漠的情感，许多意义需要观众细致观察进行填补，这种频繁的含义磋商，也将观众很巧妙地拉到了剧情里。

自从斯嘉丽开始有了些许人类情感，她的狩猎变得艰难起来，自身的温饱和体力面临严峻的考验，人类皮囊的外表难以维系，她变得脆弱不堪，这也直接导致了她的悲剧结局。

影片的主题是多层面的，从角色没有具体名字，斯嘉丽只叫女性，其他男性或以受害顺序命名，或以自身相貌特点命名，显然这是一个讨论不同性别的影片，神秘的女性勾引男性，并予以杀害，性别歧视，性诱惑的力量，人性堕落都可能成为影片的主题。

更深层次去分析，电影关注的是事物的外部和内部，形式和内容。在没有丝毫人类情感之前，故事多发生在格拉斯哥丑陋的城市中，当有一点人类良知后，苏格兰的自然美景与城市堕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斯嘉丽在街道、商店、酒吧外人流中的逆向奔走或驾车，产生类似逆水行舟的意象，造成的是外星人与人类的强烈对比，他与丑陋人的车内对话是美丑之间强烈对比的刻画，让人联想到这是对大卫·林奇超现实手法电影《象人》（1980）的引用。没有人类情感冷酷的她，甚至可以当着哭喊婴儿的面用石头砸死海滩上的游人，而有感情后的斯嘉丽，相反却成为被侵害的对象。玫瑰看起来很美丽，但枝丫上卖家的鲜血是获取美丽的代价，也让斯嘉丽似乎动了人类的思想。巧克力蛋糕看起来勾起人们的食欲，但吃起来却造成斯嘉丽的呕吐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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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嘉丽·约翰逊剧照

影片就如同片名一样，无时无刻都在探讨皮囊和肉体，这是表层与深度反复对比和较量的过程，这是格雷泽在疏远，冷淡，缓慢，具有持续厄运的恐怖、但心碎的语境下试图讲述的一个鲜明主题。

2015年，影片获得第三十五届伦敦影评人协会最佳英国电影奖。2019年9月，《皮囊之下》被英国《卫报》评选为“21世纪最佳影片100部”，位列第四位。观赏这部影片可能与看其它电影的心态和预期要有所不同，要同时接受丑陋和美丽的形象并存，并毫无罪恶感去欣赏，这需要把大脑完全调整到一个不同的波长频道，享受苏格兰高地独特山区美景和海边的惊涛骇浪。影片提供给观众是纯粹的美，错过影片可能就失去一次陌生视角对苏格兰广袤和未知景色的探索，从而制约自己的智力内涵和想象力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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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兰乡间景物与斯嘉丽的构图

《皮囊之下》的太空史诗感来自多部科幻经典的灵感，特别是斯坦利·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其对女性外星人斯嘉丽角色的神秘和性感塑造，带有明显的大卫·林奇风格，对他的代表作《蓝丝绒》和《穆赫兰道》都有模仿的痕迹，而影片的镜头角度和代入感与马丁·斯科塞斯的《出租车司机》有异曲同工之妙，甚至视角有所超越。

三位电影导演大师风格的碰撞使影片具有大气，黑暗，可怕的美丽和迷人心魄的特点，在三者各异的风格碰撞并成功整合为一体的基础上，导演乔纳森·格雷泽明确表达了表面与深层对比的哲学性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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