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树木葱茏的山谷中，一场大雨不期而至，一对正在度蜜月的夫妻为了避雨，躲在了一个荒败的屋檐下。他们并非年轻的情侣，丈夫已经年过六旬，满头白发，妻子则身患癌症，不久于人世。面对为自己健康担心的丈夫，妻子说：“未来的痛苦，也是现在的快乐的一部分。（the pain then is part of the happiness now）”提醒他虽然离别之痛终将到来，但是不要因此辜负了当下彼此拥有、彼此相爱的时光，哪怕这样的时光极其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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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愁苦的丈夫，名叫c.s.路易斯，他的妻子，名叫乔伊。以上的场景，出自1995年英国电影《影子大地》，由安东尼.霍普金斯和德博拉.温格主演，是一部讲述路易斯晚年与他的妻子相遇、相爱直至死亡将他们分开的故事，豆瓣评分8.5。

这是一部相当用心的电影，在叙述路易斯晚年爱情与婚姻的同时，也非常自然地将他的生活中的重要场景和思想穿插其中。

例如影片一开始就是莫德林学院旁的教堂中礼拜的场景，这所教堂也是路易斯自从归信以后最常去的礼拜场所。日常生活中，路易斯时不时会受到牛津同事的嘲讽——他们嘲讽路易斯的信仰，认为路易斯是个兜售中世纪圣徒遗物的小贩；嘲讽路易斯创作《纳尼亚传奇》却没接触过儿童；用弗洛伊德式的心理分析去论断路易斯的《纳尼亚传奇》隐含了性暗示。对于这些挑战，路易斯并不畏惧，相反，他热衷于辩论和反驳。这也体现在他的课堂上，主动要求学生发起辩论挑战。而影片中他在课堂上讲述的“花园中的玫瑰花蕾”的意象则似应出自《爱的寓言》或他关于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文学的讲稿。此外路易斯也常做一些演讲，慷慨激昂地向听众解释神在我们人生中的意图。

这些场景，是当时路易斯生活的主要几个方面。精致的、优雅的智性生活；面对现代世俗的挑战，用古典的情感和思想与之对抗；面对动荡不安的世界，用信仰给予人们鼓励和安慰。

直到有一天，他在连窑读到乔伊的来信，一颗彗星带着它的热量与光芒撞了进来。

乔伊是一个美国作家，曾是一名无神论者，在她向基督信仰的转变过程中，路易斯的著作起了重要的作用。1950年起，她开始写信给路易斯，得到了路易斯的回复。1952年，她专程来到英国与路易斯见面。

路易斯和他的哥哥沃尼热情接待了这位来自美国的朋友。乔伊是一个机敏、爽朗的人，此次相见想必令路易斯印象深刻，路易斯允许乔伊叫他“杰克”，并在离别之时邀请乔伊圣诞节时来英国一起过节。

圣诞节期，乔伊带着年幼的儿子道格拉斯再一次来到连窑。她向路易斯背诵了自己创作的一首诗，接着，两个人开始了关于痛苦的探讨。在这里，路易斯认为亲身体验对于我们认知某些事物并非必须，对于痛苦也是如此，亲身经历痛苦并不会加深我们对痛苦的认识。乔伊则持反对意见。他们来到路易斯的办公桌前，看到一幅风景画，画的是一个叫做“黄金谷”的地方，路易斯曾一度以为这只是个虚构的“天堂”，没想到在英国确有其地。路易斯接着刚刚的话茬，告诉乔伊自己也曾切身经历痛苦——9岁的时候，母亲因为癌症去世。乔伊明白那种感受，对他说：“你仍然在等待走廊中传来的脚步声，但是没有。”

在《四种爱》里，路易斯提到?当两个异性发现他们在同一条神秘道路上，他们之间产生的友爱就会非常容易变成情爱；除非他们对彼此的外表不太喜欢，或者他们中有人已经有了爱人，否则友情转化为爱情只是迟早的事情。路易斯在写这段话的时候，是否是想到了他和乔伊？他们的友情在一开始就时不时有情爱的苗头闪烁出来。而根据麦格拉斯的《路易斯传》，乔伊在一开始就有意于路易斯。路易斯也许真的在起初仅仅抱有崇高友情的想法，又或者是刻意压抑自己对乔伊的爱意。这一点在他们的相处当中，也渐渐带来了一些不愉快。路易斯有一颗骑士的心，为了帮助乔伊能够在英国定居和工作，他与乔伊结成了民事婚姻。但乔伊想要的不仅仅是形式上的婚姻和道义上的帮助，而路易斯却总是以一副理性、热心的朋友的面目面对她，最终让她觉得恼怒不已，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安排自己的生活，为什么不愿意别人来接近他。

对于乔伊的质问，路易斯内心可能非常困惑和委屈。他是习惯了单身生活的人，也习惯了崇高友谊带来的心灵满足。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绝症，他也许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对乔伊的爱。乔伊得了骨癌。面对病榻上的乔伊，路易斯泪如泉涌。直到此时，不需要任何言语和论证，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自己的内心，看到自己其实深爱着乔伊。

虽然路易斯的大部分亲友都对他和乔伊的关系不赞同——包括在这部电影里未被提起的托尔金——路易斯还是在丘吉尔医院病房内与乔伊完成了婚礼。

之后乔伊的症状曾经一度减轻，路易斯将其归功于祷告的大能。但最终癌症还是卷土重来，把绝望带到两个人面前。在乔伊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他们驱车来到“黄金谷”，那个曾被路易斯误以为是天堂的地方。山谷中的大雨将他们与这个世界隔开，天地间只剩下两个人，乔伊的一番话也让他们暂时搁置了过去和未来，仅仅享受当下对彼此的拥有。

在共度最后一段既平静又沉重的时光后，乔伊死在了床榻上，死前路易斯彻夜陪着她，想要分担她的痛苦，却无能为力。

乔伊的死深深地刺激了路易斯，他被悲伤和恐惧包围，并变得愤怒——对上帝愤怒。也是在这段时间，他在悲痛中写下了《卿卿如晤》。痛苦淹没了他，让他无法呼吸。

他成了尘土中的约伯，成了另一种意义上鱼腹中的约拿，成了为拉撒路的第二次的死哭泣的人。

悲伤和恐惧感甚至让他产生一种生理上的恶心感。所有从前对于痛苦曾经思考或表达过的观点，现在统统变得绵软无力，需要一切归零，重新来过。因为爱也好、信仰也好，并不仅仅是智识层面的认知，需要真正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生命体验，才能真正成为我们一切思想和情感的源头和动力。

正如路易斯在《卿卿如晤》中说的：“打桥牌的人告诉我打牌非得赌点钱，否则，没人肯认真打牌。显而易见，信仰之牌，也是如此。你叫出的牌——是有神还是无神，是良善的神还是宇宙的施虐暴君，是永生还是空虚——若赌注不过尔尔，你便会等闲视之。直到赌注水涨船高，高得吓人，直到你发现自己下的赌注不是几个筹码或六个便士，而是你在世上的全部家产，你才会意识到这场赌局有多重要。少于此注，不可能把一个人——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从纯粹的言语思维和纯粹的抽象信仰中撼醒。只有当头棒喝，才能醍醐灌顶。只有严刑逼供，才能真相大白。只有饱受苦难折磨，他才能自觉去发掘真相。”

这是我们人生中必经的一道难关。基督徒总喜欢把“翻转生命”挂在嘴边，却轻视了这四个字的分量。真正的翻转历程也许就像一场惨烈的战役，人要穿过枪林弹雨，要幸存下来，要获得胜利。换句话说，所谓“翻转”不是百分百成功的，人会失败，有时候这种失败就是一颗子弹当头穿过，人再也站不起来。

如果死亡是真实存在的，这种信仰的风险也就存在。战争、疾病、亲人离世、被剥夺一切尊严与欢愉…谁都不能保证自己在这些苦难面前一定站得住脚跟；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这些苦难面前，因为无法忍受而大量使用麻醉剂——无论是世俗娱乐还是信仰鸦片，又或者是一种肤浅的智性愉悦。

就像去年我参加一个改革宗长老会教会年轻人的小组，看到几个弟兄为了“彼得是不是那块磐石”的问题吵得沸反盈天，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很多时候，当我们熟悉了一套话语体系以后，就开始忘记一件事：圣经不等于僵化的解经，神学不等于肤浅的概念交锋。前天和同事走在下班路上，她问我“你在你们教会里有没有担任什么角色？”我说：“很多年前曾经担任过所谓的查经小组组长，现在什么也不是。”

我很喜欢路易斯在《卿卿如晤》中做的那个比喻。他把丧亲之痛比作人断了一条腿，从此以后他的身体不完整了。虽然他会“痊愈”，但这种痊愈指的是伤口处愈合，装上假肢，而在一个更加真实彻底的意义上，这个人此生已经不可能痊愈。因此，即便路易斯在某个时刻经历了某种神秘的体验，内心终于获得了平静安稳，但伤痛还是会反复侵袭他，直到生命的终了。灵魂上被当头一刀劈开的缺口，注定伴随着他，直到复活的时候。

这也是复活的意义所在。今生注定如“影子大地”，注定是“一声叹息”，阴暗、残破、被死亡笼罩，察觉到这些的人，才能体会到复活带来的安慰。因此我厌恶一切给复活赋予道德意义或者说人的责任的说法。我们只能以最被动的姿态等待复活，正如胎儿只能以最被动的姿态“等待”出生。

丧妻的路易斯，既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不幸之处在于，他要等到乔伊身患绝症才发现心里的爱，而失去了乔伊，就像他的继子道格拉斯说的：“于我而言，还可以去发掘其他的爱…但对于杰克呢？生活在拒绝了他那么长时间后，居然给他一个甜蜜的拥抱，然后，又如此短暂，好似一桩空洞的承诺，现在，这一切也走到了尽头。”幸运之处则在于，路易斯至少未曾错过这个“甜蜜的拥抱”，虽然艰辛，但还是和这位佳偶一起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虽”不是指一种假设，因为我们必要经过死荫的幽谷，而是指它与神的保守相比，只是“如此而已”。路易斯的另一个幸运，是被神所选中。这使他在暴风雨后得到了灵魂的安息。

影片的最后，路易斯独自走在草木茂盛的小路上。此时的他，带着一颗孤独的心，也带着一颗被乔伊和上帝的爱包围的心。痛苦和喜乐一起伴随着他。直到我们失去了手上的赌注：亲人、爱人、健康、成就、生命，直到泪水淹没我们的心，那时候，我们才开始学会如何去爱，学会如何与上帝、与他人、与自己相处，学会在付出的同时，得到满足。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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