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艾弗砷
《千寻小姐》是一部非典型的今泉力哉作品。
"《千寻小姐》(2023)
《千寻小姐》的海报致敬了是枝裕和的《幻之光》,同样是望向远方,《幻之光》海报上的由美子目睹了多次至亲的不辞而别,而《千寻小姐》上的千寻则总是那个不辞而别的人。
《千寻小姐》中萍水相逢的几个人,则像是枝的《小偷家族》和《掮客》,相似的亲情缺失,把素不相识的几个人拢在一个松散的屋檐下,无意识地充当各自家庭中缺失的角色,围坐取暖。
"能看得出,结了婚,生了孩子的今泉力哉,这几年在都市男女暧昧拉锯的修罗场之外,开始更多地思索家庭关系,关注那些误入婚姻的人,和没有做好准备便为人父母的人,会怎样影响双方的相处和下一代的生活轨迹。
《猫猫逃走了》两对情侣误入婚姻,却像片中作为象征的猫一样,仍没甩脱恋爱时若即若离、反反复复的徘徊和拉扯。近作《朦胧的山荷叶》,努力消化家庭重组带来的困闷,在行将失控的日常中维持平衡。
"《猫猫逃走了》(2022)
刚刚上线的这部《千寻小姐》,把镜头从都市移向海边小镇,探讨与家人无话可说,只能同陌生人相互亲近的离家放逐的孤独者。
"《千寻小姐》虽然是一部漫改作品,并非今泉力哉本人原创,作者性稍弱,但无疑是今泉力哉又一次离开自己驾轻就熟的舒适区的尝试。
《千寻小姐》由有村架纯主演,三年前的《有村架纯的休工期》中,今泉力哉便与村花和是枝裕和有过合作。村花把千寻小姐这个角色身上坚定的疲惫感,她的从容与寂寞,以及面对其他人时的强装笑颜演绎得恰到好处。
"故事讲述村花饰演的女孩千寻,告别曾经从事的性工作,来到海边的便当店工作,表面上,她豁达外向,不惧世俗眼光,深受小镇上人的喜爱,但她更喜欢独处,不愿与人深交。
她有距离地善待身边弱势的个体。帮流浪老人赶走欺凌他的孩子,带他回家洗澡,替他掩埋尸骨,她疏导父权家庭的高压下感到窒息的中学少女,鼓励单亲家庭的小男孩,抚慰从家暴父亲身边出走的工人。
"千寻总是热切地伸出手臂,却又在对方走近自己时,忙不迭转开头去。
最终观众发现,身世最模糊的人和成功逃离开细细审视的人,恰恰是千寻小姐本人。千寻没有向任何人敞开心扉,自然也不会与观众坦然相对。
"从电影里散落的只言片语中,拼凑不出千寻小姐的过去。与弟弟通话时,千寻对母亲死讯的淡漠,能猜测出其不幸的原生家庭。按摩店老板回忆她当年走投无路,进入风月场,「内心空虚,像个幽灵。」
"千寻帮助的人与千寻一样,都是无法融入自己家庭而离家在外的人。换言之,千寻是一位身处困境与创伤之中,对相似处境者心怀温柔的普通女孩。
影片结尾,在多惠的拥抱和挽留下,千寻还是不辞而别,带着她「孤独的空气离开了」。此时的千寻,换回了曾经的名字绫。她的过往,理所当然地被上一段经历覆盖,行行重行行,千寻在养牛场重新开启一段新的孤独的人生故事。
"《千寻小姐》虽然是非今泉原创的漫改作品,但在今泉力哉过往的作品的人物里,不难发现千寻的影子。
回想今泉力哉作品谱系中「爱而不得」的人物群像,恋爱双方中总有一方倾向于逃离任何的亲密关系,在关系热络起来之前,缩回自我保护的玻璃墙内。小心翼翼地将感情维持在一种随时可以结束的状态。
不夸张的说,今泉力哉讲述多角关系时轻盈细腻的奇妙引力场,那种难得的分寸感,是侯麦之后最让人舒适的观影体验。
"今泉力哉电影里最迷人的,是他镜头里那些人,在无法做决定时近乎奢侈地虚耗时间,通过长镜头对话来试探、拖延和逃避。
《在街上》里的中田青渚,希望自己掌控自己的孤独。维持相互的距离感,让交流自在地进行。不带任何占有意味的交流,比亲密关系的拉扯和纠缠更让人舒心。
"《在街上》(2019)
《爱情是什么》中五个为情所困的人,都渴望进入一种自己并不适合的关系,因为对方的陌生感和格格不入,而莫名地被吸引。
"《爱情是什么》(2018)
甚至给人一种感觉,他们恰恰因为知道不会有结果,才义无反顾地投身于这场无望的追逐之中。以便在顺理成章的失败之后,保留有自己珍视的不被理解的孤独。
《千寻小姐》中几个主要人物,都希望别人体谅到自己的想法,他们有充沛的感情需要寻找出口,却不希望在熟悉的人面前袒露自己,导致真实的自己无处躲藏。
"千寻小姐始终表现出一种豁达的姿态,善待每个人,但内心深处,她不相信人与人能够交流。「每个人体内都住着一个不同星球的外星人,因此我们无法理解彼此。」
维持关系的秘诀,是不把自己最重要的事说出来。「一旦放下对自己或别人的期待,事情便会简单许多」。
"交换信任是危险的,千寻拥有甚少,没有太多可以给予,也无力接纳他人的巨大善意,本能的自我保护,使千寻无法与任何人坦诚相待。
而比一切更重要的,是呵护自己悉心打理的孤独。
"家人和朋友的关系,需要小心维护和长久经营,而与陌生人的交流则是一种无牵无挂的即时的快乐。随时打开这种弱连接,不会打扰自己的孤独。
因为对方是陌生人,才可以敞开心扉。在陌生人面前,能够塑造一个不同的自己;而因为互相陌生,甚至离开时不需要跟对方认真告别。
当今社会中最不缺的,就是与陌生人的反馈与沟通。不同于前现代社会,后现代社会中,人与家庭的互渗性与内在统一性早已无存,家庭不再是与生俱来的避风港,而成了不同代际间无法沟通的缩影,逃离家庭的权力压迫成了成长过程中的必然选择。
"从以实玛利开始,离家与归家,一直是文艺作品中永恒的主题,而现代社会中,归家之路似乎越来越遥远。
可以说,《千寻小姐》中今泉力哉捕捉的,是后现代的原子化社会里家庭的崩塌和亲情的意义的丧失。
当然,《千寻小姐》全员善人的设定,还是充满了不真实。
"除了千寻小姐这个人物身上少许灵光一现的亮点,《千寻小姐》没有跳出大部分漫改作品的窠臼,有种磨皮和虚焦光晕的质感,急于治愈而显得糖水泛滥。
今泉的原创作品一向以文学性见长,擅于勾勒群像关系,在城市景观和人物的交互中,捕捉自然情绪与漂浮不定的孤独。而《千寻小姐》虽有合作过《在街上》的大桥裕之坐镇,但框架既定的漫改,限制了今泉的发挥,成品宛如每年量产的日式流水治愈片,人物间的互动始终透着悬浮感。
"今泉力哉在《千寻小姐》中放弃了过去各擅胜场的群像塑造,将千寻打造成大女主,使得与千寻交互的人物不再具有自己独特的生长线,也就交织不出复杂多元的情感世态,如此一来,其他人物或多或少沦为了点缀。
原作一厢情愿地在男凝视角下弱化矛盾,强调一个拥有「肮脏」身体的女人有多么美好而纯洁的灵魂。
"这让人想起是枝裕和《舞伎家的料理人》,将舞伎馆表现为习艺少女们不是家人胜似家人的温馨世界。美化行业的剥削者,篡改别人的苦难,虚构出并不存在的桃花源。
"《舞伎家的料理人》(2023)
其实,除掉性工作者的身份,千寻一直流浪,逃避自身,一直更换身份,故事也能成立。频频提及的性工作者反而成了一种噱头,影片并没有深入这个职业,使这个设定空有博人眼球之嫌。
电影里展现的是千寻身上美好的一面,舒缓、善良、独善其身,遗世孤立。实际上,色情行业是许多深陷贫困的年轻女子为数不多的职业选择,是提前透支她们人生的无奈之举,而遗留的创伤,是此后要长期面对的。
"但性行业对千寻本人的伤害,却被影片轻巧地略过,甚至还让千寻在接待客人时,顿悟到了一种与自我和解的「外星人」的世界观。这种貌似合理的人生感悟,时常让人感到出戏。
而实际上,从不敞开心扉的千寻,让她犹豫的不是眼前的人,而是过去的人。她不只面对着新识的陌生人,同时也在和自己的记忆作战。对方不知道,这样的关系何等艰难,因为与她角力的是她试图忘却却总也甩不掉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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