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旧历中秋节,下河村王聚财的闺女软英,跟本村刘锡元的儿子刘忠订了婚,刘家就在这一天给聚财家送礼。聚财在头一天,就从上河村请他的连襟来给媒人做酒席,忙了一天,才准备了个差不多。
十五这天,聚财因为心里有些不痛快,起得晚一点。他还没有起来,就听得院里有人说:“恭喜恭喜!我来帮忙!”他一听就听出是本村的穷人老拐。
这老拐虽是个穷人,人可不差,不偷人不讹诈,谁家有了红白大事(娶亲、出丧),合得来就帮个忙,吃顿饭,要些剩余馍菜;合不来就是饿着肚子也不去。像聚财的亲家刘锡元,是方圆二十里内有名大财主,他偏不到他那里去;聚财不过是个普通庄户人家,他偏要到他这里来。他来了,说了几句吉利话,就扫院子、担水,踏踏实实做起活来了。
聚财又睡了一小会,又听他老婆在院里说:“安发!你早早就过来了?他妗母也来了?——金生!快接住你妗母的篮子!——安发!姐姐又不是旁人!你也是恓恓惶惶的,贵巴巴买那些做甚?——狗狗!来,大姑看你吃胖了没有?这两天怎么不来大姑家里吃枣?——你姐夫身上有点不得劲,这时候了还没有起来!金生媳妇!且领你妗母到东屋里坐吧!——金生爹!快起来吧!客人都来了!”聚财听见是自己的小舅子两口,平常熟惯了,也没有立刻起来,只叫了声:“安发!来里边坐来吧!”安发老婆跟金生媳妇进了东房,安发就到聚财的北房里来。
这地方的风俗,姐夫小舅子见了面,总好说句打趣的话。安发一进门就对着聚财说:“这时候还不起!才跟刘家结了亲,刘锡元那股舒服劲,你倒学会了?”
聚财坐起来,一面披衣服,一面说:“伙计,再不要提这门亲事!我看我的命终究要送到这上头!”
安发见他这么说,也就正经起来,坐到床边慢慢劝他说:“以前的事不提他吧!好歹已经成了亲戚了!”
聚财说:“太欺人呀!你是没有见人家小旦那股劲——把那脸一洼:‘怎么?你还要跟家里商量?不要三心二意了吧!东西可以多要一点,别的没有商量头!老实跟你说,人家愿意跟你这种人家结婚,总算看得起你来了!为人要不识抬举,以后出了甚么事,你可不要后悔!’你也活了三四十岁,你见过这样厉害的媒人?”
安发说:“说他做甚?谁还不知道小旦那狗仗人势?”
聚财说:“就说刘家吧,咱还想受他那抬举?我从民国二年跟着我爹到下河来开荒,那时候我才二十,进财才十八,人家刘家大小人见了我弟兄们,都说‘哪来这两个讨吃孩子?’我娶你姐那一年,使了人家十来块钱,年年上利上不足,本钱一年比一年滚得大,直到你姐生了金生,金生长到十二,又给人家放了几年牛,才算把这笔账还清。他家的脸色咱还没有看够?还指望他抬举抬举?”
安发说:“你那还算不错!你不记得我使人家那二十块钱,后来利上滚利还不起,末了不是找死给人家五亩地?要不我这日子能过得这么紧?唉!还提那些做甚?如今人家还是那么厉害,找到谁头上还不是该谁晦气?事情已经弄成这样,只好听天由命,生那些闲气有甚么用?”……
金生媳妇领着安发老婆和狗狗进了东房,见软英脸朝着墙躺着。金生媳妇说:“妹妹!不要哭了!你看谁来了?”软英早就听得是她妗子,只是擦不干眼泪,见他妗子走进去了,她只得一面擦着泪一面起来说:“妗妗,你快坐下!妗妗,你看我长了十七岁了,落了个甚么结果?”安发老婆说:“小小孩子说得叫甚?八字还没有见一撇,怎么就叫个‘结果’?该是姻缘由天定,哪里还有错了的?再说啦,人没有前后眼,眼前觉着不如意,将来还许是福,一辈子日子长着哩,谁能早早断定谁将来要得个甚么结果?”聚财老婆也跟到东房里来,她说:“他妗妗,你好好给我劝一劝软英,这几天愁死我了,自从初三那天小旦来提亲,人家就哭哭哭,一直哭到如今!难道当爹娘的还有心害闺女?难道我跟你姐夫愿意攀人家刘家的高门?老天爷!人家刘锡元一张开嘴,再加上小旦那么个媒人,你想。咱说不愿意能行?”……狗狗见他们只谈正经话,就跑到外边去玩。
东房里、北房里,正说着热闹,忽听得金生在院里说:“二姨来了?走着来的?没有骑驴?”二姨低低地说:“这里有鬼子,谁敢骑驴?”听说二姨来了,除了软英还没有止住哭,其余东房里北房里的人都迎出来。他们有的叫二姨,有的叫二姐,有的叫二妹;大家乱叫了一阵,一同到北房里说话。狗狗见二姨来了,跑回来问:“二姑,给我拿着落花生没有?”二姨说:“看我狗狗多么记事?二年了你还记着啦?花生还没有刨,等刨了再给你拿!”狗狗听说没花生,又跑出去了。
安发说:“二姐二年了还没有来过啦!”聚财老婆说:“可不是?自从前年金生娶媳妇来了一回,以后就还没有来!”二姨说:“上河下河只隔十五里,来一遭真不容易!一来没有工夫,二来…”她忽然把嗓音放低“二来这里还有鬼子,运气不对了谁知道要出甚么事情?”安发老婆说:“那也是‘山走一时空’吧(狼多的地方好说这句迷信话,意思就是说不怕狼多,只要你不碰上就行)!这里有日本鬼,你们上河不是有八路军?那还不一样!”二姨说:“那可不同!八路又不胡来。在上河,喂个牲口,该着支差才支差,哪像你们这里在路上拉差?”
安发老婆说:“这我可不清楚了!听说八路军不是到处杀人,到处乱斗争?怎么又说他不胡来?”金生说:“那都是刘锡元那伙人放的屁!你没听二姨夫说过?斗争斗的是恶霸、汉奸、地主,那些人都跟咱村的刘锡元一样!”
二姨说:“对了对了!上河斗了五家,第一家叫马元正,就是刘锡元的表弟,还有那四户也都跟马元正差不多,从前在村里都是吃人咬人的。七月里区上来发动斗争,叫村里人跟他们算老账,差不多把他们的家产算光了!斗争就是斗那些人。依我说也应该!谁叫他们从前那么霸气?”金生媳妇说:“八路军就不能来把咱下河的鬼子杀了,把刘锡元拉住斗争斗争?”二姨问:“刘锡元如今还是那么霸气?”聚财说:“不是那么霸气,就能硬逼住咱闺女许给人家?”二姨说:“我早就想问又不好开口。我左思右想,大姐为甚么给软英找下刘忠那么个男人?人家前房的孩子已经十二三了,可该叫咱软英个甚么?难道光攀好家就不论人?听大姐夫这么一说,原来是强逼成的,那还说甚么?”聚财老婆说:“你看二妹!这还用问?要不是强逼,我还能故意把闺女往他刘家送?”说着说着就哭起来。
二姨说:“大姐,心放宽点吧。话已经跟大家展直了,后悔还有甚么用处?只怨咱软英长得太俊,要像高楼院疤莲,后崖底瞎秀,管保也没有这些事情。”安发老婆说:“人没前后眼,早知道有这些麻烦,咱不会早给咱闺女找个家打发出去!”聚财老婆说:“生是你姐夫三心二意把事情耽搁了,去年人家槐树院小宝他娘,央着元孩来提,你姐夫嫌人家里没甚……”
聚财一听他老婆说起这个就要生气。他说:“再不要说这个吧?这个事算坏到我一个人身上行不行?”大家见他生了气,都劝了他几句,他仍然赌气到套间里去睡。安发跟着他走进去,跟他拉着闲话,给他平气。外间里,金生媳妇早忙着去院里烧火,只留下三个老婆。聚财老婆哨悄说:“看你姐夫那脾气!明明是他耽误了事,还不愿意叫人说着,我看嫁给人家槐树院小宝也不错。”安发老婆说:“孩子倒是个好孩子,又精干又漂亮,不过也不怨大姐夫挑眼儿,家里也就是没甚。”聚财老婆说:“咱金生在刘家放牛那几年,人家小宝也在刘家打杂,两个孩子很合得来。人家小宝比我金生有出息,前年才十八,就能给刘家赶两个驮骡。人家跟咱金生是朋友。闲了常好来咱家里来,碰着活也做,碰着好饭也吃,踏踏实实,跟咱自己孩子一样。”她说到这里,更把嗓子捏住些说:“这话只能咱姐妹们说,咱软英从十来岁就跟小宝在一块打打闹闹很熟惯,小心事早就在小宝身上。去年元孩来提媒,小东西有说有笑给人家做了顿拉面,后来一听你姐夫说人家没甚,马上就撅了撅嘴嘟噜着说:“没甚就没甚吧,我爷爷不是逃荒来的?……”
聚财的兄弟进财、金生、老拐,踢踢踏踏都到北屋里来,把三个老婆的闲话打断。进财看了看桌子说: “还短一张。金生,你跟老拐去后院西房抬我那张桌子来。”他们抬桌子的抬桌子,借家具的借家具,还没有十分准备妥当,小狗就跑回来报信,说刘家的送礼食盒,已经抬出来了。老拐、进财、金生都出去接食盒,安发穿起他的蓝布大夹袄去迎媒人。
媒人原来只是小旦一个人,刘家因为想合乎三媒六证那句古话,又拼凑了两个人。一个叫刘锡恩,一个叫刘小四,是刘锡元两个远门本家。刘锡元的大长工元孩,挑着一担礼物盒子;二长工小昌和赶驮骡的小宝抬着一架大食盒。元孩走在前边,小宝、小昌、锡恩、小四,最后是小旦,六个人排成一行,走出刘家的大门往聚财家里来。安发的孩子狗狗,和另外一群连裤子也不穿的孩子们,早就在刘家的大门口跑来跑去等着看,见他们六个人一出来,就乱喊着“出来了出来了。”一边喊一边跑,跑到聚财家里喊:“来了!来了!”金生他们这才迎出去。
不知道他们行的算甚么礼,到门口先站齐,戴着礼帽作揖。进财和金生接住食盒,老拐接住担子,安发领着三个媒人,仍然排成一长串子走进去。
客人分了班:安发陪着媒人到北房,金生陪着元孩、小昌、小宝到西房,女人们到东房,软英一听说送礼的来了,早躲到后院里进财的西房里去。
安发是个老实人,只会说几句庄稼话,跟小旦应酬不来,只好跟锡恩小四两个人谈谈哪块谷子打了多少,哪块地里准备种麦子。小旦觉着这些话听来没趣味,想找个地方先过一过烟瘾。他走进套间里去,见聚财搭着个被子躺在床上。聚财见他进去,坐起来掩了掩怀,很客气地向他说:“老弟,我今天实在对不起,有点小病,身上冷得不行,不能陪你们坐坐……”小旦看见不是个抽大烟地方,说了句“没关系,你躺着吧”就出来了。他好像下命令一样跟安发说:“安发,先给我找个过瘾地方。”安发说:“饭快了,先吃饭吧?”小旦说:“我这吃饭很扯淡,饭成了给我端一碗就行,还是先过过瘾。”安发见他这么说,就答应他说:“可以。”随着走到门边喊:“进财”,进财来了,他向进财说:“叫小旦哥到你后院里过瘾吧。”进财也只得答应着,领着小旦往后院走。这时候,忽然又听得聚财老婆在东房里喊:“进财你来。”进财又跑到东房门边。聚财老婆对住他的耳朵说:“就叫他到你北房里吧,可不要领到西房里去,咱软英躲在你西房里。”进财点了点头,领着小旦去了。
小旦走了,说话方便得多。你不要看锡恩和小四两个人是刘锡元的本家,说起刘锡元的横行霸道来他们也常好骂几句,不过这回是来给刘家当媒人,虽然也知道这门亲事是逼成的,表面上也不能戮破底,因此谁也不骂刘锡元,只把小旦当成刘锡元个替死鬼来骂。小旦一出门,小四对着他的脊背指了两下,安发和锡元摇了摇头,随后你一言我一语,小声小气骂起来——这个说:“坏透了”,那个说:“一大害”……各人又都说了些小旦讹人骗人的奇怪故事,一直谈到开饭。
东房里都是几个女人,谈得很热闹,可没有什么正经话——说起谁家闺女好、谁家媳妇坏,就嘻嘻哈哈地;说起上河八路军长、下河鬼子短,就悄悄密密地。
西房谈的另是一套。金生问:“元孩叔,,你这几年在刘家住得怎么样?顾住顾不住(就是说能顾了家不能)?”元孩说:“还不跟你在那里那时候一样?那二十块现洋的本钱永远还不起,不论哪一年,算一算工钱,除还了借粮只够纳利。——嗳!你看我糊涂不糊涂?你两家已经成了亲戚……”金生说:“他妈那x,你还不知道这亲戚是怎么结成的?”小宝说;“没关系,金生哥还不是自己人?”小昌说:“谁给他住长工还讨得了他的便宜?反正账是由人家算啦。金生你记得吧,那年我给他赶骡,骡子吃了三块钱药,不是还硬扣了我三块工钱?说什么理?势力就是理!”
各个房里的人都喝着水谈了一会闲散话,就要开饭了。这地方的风俗,遇了红白大事,客人都吃两顿饭——第一顿是汤饭,第二顿是酒席。第一顿饭,待生客和待熟客不同,待粗客和待细客不同——生客细客吃挂面,熟客粗客吃河落。三个媒人虽然都是本村人,办的可是新亲戚的事,只能算生客,上的是挂面。元孩小昌小宝虽然跟媒人办的是一件事,可是这三个人早已跟金生声明不要按生客待,情愿吃河落。其余的客人,自然都是河落了。小旦在后院北屋里吸大烟,老拐给他送了一碗挂面。
吃过第一顿饭以后就该开食盒。这地方的风俗,送礼的食盒,不只光装能吃的东西,什么礼物都可以装——按习惯:第一层装是首饰冠戴,第二层是粗细衣服,第三层是龙风喜饼,第四层是酒、肉、大米。要是门当户对的地主豪绅们送礼,东西多了,可以用两架三架最多到八架食盒。要是贫寒人家送礼,也有不用食盒只挑一对二尺见方尺把高的木头盒子的,也有只用两个篮子的。刘家虽是家地主,一来女家是个庄稼户,二来还是个续婚,就有点轻看,可是要太平常了又觉有点不像刘家的气派,因此抬了一架食盒,又挑了一担木头盒子,弄了个不上不下。开食盒先得把媒人请到跟前。聚财老婆打发老拐去请小旦,老拐回来说:“请不动。他说有两个人在场就行。”锡恩和小四说:“那就开吧。”按习惯,开食盒得先烧香。金生代表主人烧过了香,就开了。开了食盒,差不多总要吵架。这地方的风俗,礼物都是女家开着单子要的。男家接到女家的单子,差不多都嫌要得多,给送的时候,要打些折扣。比方要两对耳环只送一对,要五两重手镯,只给三两重的,送来了自然要争吵一会。两家亲家要有点心事不对头,争吵得就更会凶一点。女家在送礼这一天请来了些姑姑姨姨妗妗一类女人们,就是叫她们来跟媒人吵一会。作媒人的,推得过就推,推不过就说“回去叫你亲家给补”,做好做歹,拖一拖就过去了。
聚财家因为对这门亲事不情愿,要的东西自然多一点。刘家就是一件东西也不送,自然也不怕聚财改口,可是他也不愿意故意闹这些气——东西自己都有,送得去将来把媳妇娶到手,一件一件又都原封带回来了,不是个赔钱事,因此也送得很像个样子。像要了两对金耳环两对金戒指,每样都给了一对金的一对银的,只有金手镯没有给,给了一对镀金的。绸缎衣服一件也不少,不过都是刘忠前一个老婆的,要给软英穿,都窄小一点。不论好歹吧,女家既然有气,就要发作发作:聚财老婆看罢了首饰和衣服,就向锡恩和小四说:“亲家送给的这些衣服,咱也没见过大市面,不敢说不好,可惜咱闺女长得粗胖一些,穿不上。首饰的件数也不够,样子也都是前二十年的老样,没有一件时行货。麻烦你们拿回去叫亲家给换换!”话虽然很和软,可是里边有骨头,不是三言五句能说了的事。锡恩岁数大一点,还能说几句,就从远处开了口。他说:“聚财嫂,亲戚已经成亲戚了,不要叫那一头亲戚太作难。你想如今兵慌马乱的,上哪里买那么多新东西?自然是有甚算甚。这不过是摆一摆排场吧,咱闺女以后过了门,穿戴着什么你怕没有啦?那件不合适,咱家的闺女就是他家的媳妇,他能叫咱闺女穿戴出去丢他的人……”
他还没有说完二姨就接上话。二姨说:“你推得可到不近,他刘家也是方圆几十里数得着的大财主,娶得起媳妇就做不起衣裳、买不起首饰?就凭以前那死鬼媳妇穿戴过的东西顶数啦?”安发老婆也接着说:“不行!我外甥女儿一辈子头一场事,不能穿戴他那破旧东西!”进财老婆拿着镀金镯子说:“旧东西也只挑坏的送,谁不知道刘忠前一个老婆带着六两重的金镯子?为什么偏送这镀金的?”金生媳妇也说:“这真是捉土包子啦,他觉着我们这些土包子没有认得金银的。”其实这几个女人们还只有她们两个见过金首饰,不过也没有用过,也不见得真认得,只是见这对镯子不是刘忠前一个老婆胳膊上那一对,并且也旧了,有些地方似乎白白的露出银来,因此才断定是镀货。
锡恩和小四看见事情不好下台,就往小旦身上推。锡恩说:“原来开单子要东西,都是小旦一手办的,要了多少,应承了多少,我两人都也摸不清楚。”
安发说:“单是我开的,那倒没有错!”小四说:“还是请人家小旦来吧。”
聚财老婆说:“请他就请他!就是他说多要点东西,不答应就不行。许亲不许亲已经不由我了,要东西还不叫由我,那样只有他刘锡元活的了。老拐你再到后院里请小旦来。”老拐说:“咱请不动。”小四说:“小宝,你去一下吧。”小宝就去了。
小宝不知道小旦在北房,进财一向就在西房住,因此他就一直跑到西房里来。他正去叫“小旦叔”,忽然看见是软英。软英脸朝墙躺着,听见有人走得响,一翻身正要往起爬,看见是小宝,就又躺下去,说了声:“你?我当是谁来。”小宝低声说:“婶婶叫我找小旦。”软英用嘴指着说:“在北房里。”小宝扭转头正往外走,软英又叫住他说:“一会你来,我跟你说句话。”小宝点了点头就去北房叫小旦。这时候,小旦的大烟已经抽足了,见小宝说外头有事,非要他不行,他就嘟嘟念念说:“女人们真能麻烦,再吵一会还不是那么回事?”说着就走出来了。女人们见他出来了,又把刚才说衣服首饰不合适那番话对着他吵了一遍,他倒答应得很简单。他说:“算了,你们都说的是没用话。哪家送礼能不吵?哪家送礼能吵得把东西抬回去?说什么都不抵事,闺女已经是嫁给人家了。”聚财老婆说:“你说哪个天生不行!照那样说……”
小旦已经不耐烦了,再不往下听,把眼一翻说:“不行你随便,我就只管到这里。”聚财老婆说:“老天爷呀,世上哪有这么厉害的媒人?你拿把刀来把我杀了吧。”小旦说:“我杀你做什么?行不行你亲自去跟刘家交涉。管不了不许我不管?不管了!”说着推开大家就往外走,急得安发跑到前边伸开两条胳膊拦住,别的男人们也都凑过来说好话,连聚财也披起衣服一摇一晃出来探问是什么事。
大家好歹把小旦劝住,天已经晌午了。金生他姨夫催开席,老拐就往各桌上摆碟子。不多一会,都准备妥当,客人都坐齐,点了点人,只短小宝,金生跑来跑去喊叫,小宝才从后院里跑出来。
原来小宝把小旦叫出来以后,就又到后院西房去看软英。小宝问软英要说什么,软英说:“你等等,我先想想。”随后就用指头数起来。她数一数想一想,想一想又数一数,小宝急着问:“你尽管数什么?”她说:“不要乱。”她又数了一回说:“还有二十七天!”小宝说:“二十七天做什么?”她说:“你不知道?九月十三。”小宝猛然想起来刘家决定在九月十三娶她,就答应她说:“我知道,八月十五到九月十三,还有二十九天。”软英说:“今天快完了,不能算一天。八月是小建,再除了一天……”小宝说:“不论几天吧,你说怎么样?”软英说:“我说怎么样,你说怎么样?”小宝没法答应。两个人脸对脸看了一大会,谁也不说什么。忽然软英跟唱歌一样低低唱着:“宝哥呀,还有二十七天呀!”唱着唱着,眼泪骨碌碌就流下来了!小宝一直劝,软英只是哭。就在这时候,金生在外边喊叫“小宝!小宝!”小宝这时才觉着自己脸上也有热热的两道泪,赶紧擦,赶紧擦,可是越擦越流,擦了很大一会,也不知擦干了没有,因为外边叫得紧,也只得往外跑。
吃过酒席稍停了一会,客人就要回去。临去的时候,小旦一边走一边训话:“刘家的场面还有什么说的?以后再不要不知足……”安发一边送着客,一边替聚财受训,送到大门外作了揖才算完结。
小宝抬着食盒低着头,一路上只是胡猜想二十七天以后的事。
二姨回到上河,一直丢不下软英的事,准备到九月十三软英出嫁的时候再到下河看看,不料就在九月初头,八路军就把下河解放了,后来听说实行减租清债,把刘家也清算了,刘锡元也死了,打发自己的丈夫去看了一次,知道安发也分了刘家一座房子,软英在九月十三没有出嫁,不过也没得退了婚。过了年,旧历正月初二,正是走娘家的时候,二姨想亲自到下河看看,就骑上驴,跟自己的丈夫往下河来。
他们走到刘锡元的后院门口,二姨下了驴,她丈夫牵着驴领着她往安发分下的新房子里走。狗狗在院里看见了,叫了声“妈,二姑来了。”安发两口、金生两口,都从南房里迎出来。
二姨笑着说:“安发,搬到这里来,下雨可不发愁了吧?——金生,你两口子都来给你舅舅拜年来了?……”安发老婆和金生两口答应着,说说笑笑进了南房。二姨的丈夫说:“安发,把牲口拴哪里?”安发接住缰绳说:“没处拴,就拴这柱子上吧!”二姨的丈夫说:“你就没有分个圈驴的地方?”安发说:“咱连根驴毛也没有,要那有什么用?不用想那么周全吧。这比我那座透天窟窿房就强多了。”说着拴住了驴,拿下毛连和捎连,也都回到房里。
一进门,狗狗就问:“二姑夫,给我拿着花生啦没有?”二姨说:“看我狗狗多么记事?拿着哩。”她丈夫解开毛连口,给狗狗取花生,二姨还说:“去年花生收成坏,明年多给孩子拿些。”安发老婆说:“这还少?狗狗,装上两把到外边玩吧!”
二姨说:“这房子可真不错,那顶棚是布的呀纸的?”安发老婆说:“纸的!”二姨说:“看人家那纸多么好?跟布一样!咱不说住,连见也没见过。”安发说:“咱庄稼人不是住这个的,顶棚上也不能钉钉子,也不能拴绳子,谷种也没处挂,只能放在窗台上……”二姨的丈夫说:“那你还不搬回你那窟窿房子里去?”大家都哈哈哈笑起来。
二姨说:“我这三个多月没有来,下河变成个什么样子了?”大家都说“好多了”。安发说:“总不受鬼子的气了!”金生说:“刘锡元也再不得厉害了!”二姨的丈夫接着说:“你舅舅也不住窟窿房子了!”二姨问:“刘锡元是怎么死的?是不是大家把他打死了?”金生说:“打倒没人打他,区上高工作员不叫打,倒是气死了的!”安发说:“那老家伙真有两下子,要不是元孩跟小昌,我看谁也说不住他。”二姨问:“元孩还有那本事?”金生说:“你把元孩错看了,一两千人的大会,人家元孩是主席。刘锡元那老家伙,谁也说不过他,有五六个先发言的,都叫他说得没有话说。后来元孩急了,就说:‘说我的吧?’刘锡元说:‘说你的就说你的,我只凭良心说话。你是我二十年的老伙计,你使钱我让利,你借粮我让价,年年的工钱只有长支没有短欠,翻开账叫大家看,看看是谁沾谁的光?我跟你有什么问题……’元孩说:‘我也不懂良心,我也认不得账本,我是个雇汉,只会说个老直理:这二十年我没有下过工,我每天做是甚?你每天做是甚?我吃是甚?你吃是甚?我落了些甚?你落些甚?我给你打下粮食叫你吃,叫你吃上算我的账,年年把我算光!这就是我沾你的光!凭你的良心!我给你当这二十年老牛,就该落一笔祖祖辈辈还不起的账?呸!把你的良心收起!照你那样说我还得补你……’他这么一说,才给大家点开路,这个说‘……反正我年年打下粮食给你送’,那个说‘……反正我的产业后来归了你’……那老家伙发了急,说‘不凭账本就是不说理!’一个‘不说理’把大家顶火了,不知道谁说了声打,大家一轰就把老家伙拖倒。小昌给他抹了一嘴屎,高工作员上去抱住他不让打,大家才算拉倒。
会场又稳下来,小昌指着老家伙的鼻子说:‘刘锡元,这理非叫你说清不可!你逼着人家大家卖了房、卖了地、讨了饭、饿死了人、卖了孩子……如今跟你算算账,你还说大家不说理。到底是谁不说理?’这一问,问得老家伙再没有说的。后来组织起清债委员会,正预备好好跟他算几天,没想到开了斗争会以后,第三天他就死了!有人说是气死的,有人说是喝土死的。”安发说:“不论是怎么死的吧,反正是死了,再不得厉害了!”二姨问:“他死了,那账还怎么算?”安发说:“后来自然只能跟刘忠算。不过他一死,大家的火性就没有那么大,算起来就有好多让步。本村外村,共算了他五千多石米,两万多块钱现洋。他除拿出些粮食牲口以外,又拿出三顷多地和三处房子。如今人家还有四十来亩出租地、十几亩自种地和这前院的一院房子。”二姨说:“那么外边说斗光了?”安发说:“没甚了没甚了,像我这么十个户也还抵不住人家……”
安发老婆正去切菜,听得小昌的孩子小贵在院里说:“狗狗,谁叫你把花生皮弄下一院?扫了!”狗狗说:“我不。”“你是扫不扫?’,“不!”,“拍!”小贵打了狗狗一下,狗狗哭了。安发老婆揭开帘子说:“小贵,你怎么打起狗狗来了?”小贵说:“他怎么把花生皮弄下一院。”安发老婆说:“不要紧,弄下一院我给你扫。”小昌老婆在北屋里嘟噜着说:“扫过几回?”安发老婆听见也只装没听见,仍然跟小贵说:“不要打狗狗,狗狗小啦你大了。”小昌老婆又嘟噜着说:“小啦就该上天啦。”
安发老婆忍不住了,就接上了话:“我那孩子就叫上天啦?你十二岁孩子打我八岁的孩子,还有你这当妈的给他仗胆,我那孩子还有命啦?”
“打着了?打伤了?”
“嫌他打得不重你不会也出来打两下?”
“谁可养过个孩子?”“我那孩子还有娘?”
“没娘来还惯不成那样啦!看那院里能干净一晌不能?人糟踏,牲口屙!”
“屙了叫你扫啦?可知道你分了个驴圈!”“你不分一个?还不是你的问题小?”“你有多大‘问题’,还不是凭你男人是干部?”
安发见她们越吵话越多,就向他老婆说:“算了算,少说句不行?”安发老婆不说了,小昌老婆还在北房里不知嘟咕些什么。二姨问:“北房里住是谁?”安发说:“说起来瞎生气啦,这一院,除了咱分这一座房子,其余都归了小昌。”二姨说:“他就该得着那么多?”安发说:“光这个?还有二十多亩地啦!人家的‘问题’又多,又是农会主任,该不是得的多啦?你听人家那气多粗?咱住到这个院里,一座孤房,前院都是刘忠的,后院都是小昌的——碾是人家的,磨是人家的,打谷场是人家的,饭厦和茅厕是跟人家伙着的,动脚动手离不了人家。在咱那窟窿房里,这些东西,虽然也是沾邻家的光,不过那是老邻居,就比这个人贴多了!”
不大一会,饭好了,大家吃着饭,仍然谈着斗刘家的事。二姨仍是问谁都提些什么问题,谁都分的东西多。
老拐来了,背着个麻包,进门就喊“拜年拜年!”他跟大家打过招呼,安发老婆给他拿了两个黄蒸,他丢到麻袋里。安发老婆指着前院说:“你到人家前院,管保能要两个白面蒸馍!”老拐说:“咱就好吃个黄蒸,偏不去吃他刘家那白面馍!”二姨笑着说:“老拐!你就没有翻翻身?”老拐也笑了笑说:“咱跟人家没‘问题’”。说着就走了。
安发说:“你叫我说这回这果实分得就不好,上边既然叫穷人翻身啦,为什么没‘问题’的就不能翻?就按‘问题’说也不公道——能说会道的就算得多。像小旦,给刘家当了半辈子狗腿,他有什么‘问题’?胡捏造了个‘问题’竟能分一个骡子几石粮食!”
二姨说:“怎么呀?小旦也分果实?在上河,连狗腿都斗了,你们这里怎么还给那些人分东西?”
金生说:“人家这会又成了积极分子!”安发说:“那人就算治不了,人家把头捏得尖尖地,哪里有空就跟哪里钻。八路军一来刘锡元父子们就跑到一个荒山上躲起来,有什么风声小旦管给人家送信。高工作员来发动群众去找刘锡元,有人说:‘只要捉住小旦一审就知道了。’这话传到人家小旦耳朵里,人家亲自找着高工作员说人家也要参加斗争,说‘只要叫我参加我管保领上人去把刘家父子捉回来。’高工作员跟大家说:‘只要他能这么做,就叫他参加了吧?’大家说:‘参加就参加吧,反正谁也知道他是什么人,上不了他的当。’第二天人家果然领着人去把刘家父子捉回来。在斗争那一天,人家看见刘家的势力倒下去,也在大会上发言,把别人不知道光人家知道的刘家欺人的事,讲了好几宗,就有人把人家也算成了积极分子。清债委员会组织起来以后,他说刘锡元他爹修房子的地基是讹他家的。大家也知道他是想沾点光,就认起这笔账来了。后来看见元孩、小昌他们当了干部,他就往他们家里去献好;看见刘忠的产业留得还不少,就又悄悄去给刘忠他娘赔情。不用提他了,那是个八面玲珑的脑袋,几时也跌不倒!”
提起刘忠跟小旦,二姨自然又想起软英的事,问了问金生,金生说:“这事真难说,一家人为着这件事成天生闲气。我看恐怕就怨我爹。二姨这会要没有别的事,就到我家坐坐,叫我妈给你细细谈谈!”二姨答应了,就同她丈夫跟金生两口子辞别过安发两口走出来。金生说:“把驴也牵到我那里喂吧!”说着解下缰绳牵上,四个人一同往聚财家里来。
聚财老婆一见二姨,就先诉了一顿自己的苦:“……她爹死扭劲,闺女也不听话,咱两头受气,哪头也惹不起!”二姨听不出个头尾来,要叫她细细谈,她才从送礼那次说起。她说:“送过礼以后,我跟软英说:‘事情仍是那样了,日子也近了,他送的那些衣裳有的窄小得穿不得,有的穿得也不时行,你趁这两天,挑那能穿的改几件叫穿。’人家起头就不理,说了四五天,才算哭着做着做一点;我也帮着人家做。一件一件拆开改好了还没有缝,就打开仗了。赶到日本人走了,刘家也跑了,九月十三也过了,软英忽然有说有笑了,我跟她爹说:‘咱跟刘家这门亲事可算能拉倒了吧?’她爹说:‘看看再说吧!这会还不能解决!’又迟了几天,区上高工作员来发动群众斗争刘家,把刘家父子都捉住了,小宝来跟金生、软英说:‘明天到大会上一定把强迫婚姻问题提出来,看他刘家有什么说的?’她爹强按住不叫提。她爹说:‘事情还不知道怎么变化啦!你叫他犯到别人手!咱不要先出头得罪人。’后来偏是刘锡元死了刘忠没有死;人家别人的大小问题都提了,咱这问题没有提,不长不短放下了。赶到斗争也过了,清算刘家的事到底了,我问她爹说:‘咱跟刘忠这亲事到底算不算数了?’他爹又说:‘看看再说吧!这会还不能决定!’我说:‘还看什么?要不是刘忠给刘锡元守孝的话,人家快又择日子娶了!’他说:‘一守孝就是三年!你急什么啦?’后来听小宝说他问过高工作员,高工作员说只要男女本人有一个不情愿,就能提出理由来,到区上请求退亲。我问他送过礼还能不能退,他说他听高工作员说只要把东西退还了也行。我把这话跟她爹学了一遍,她爹骂人家小宝不该挑拨。软英听说她爹不答应了,又呕了几天气,他爹心里也有点活动了。这时候偏还有个该死的小旦又坏了点事:他是媒人,退东西脱不过他的手。听安发说刘忠又给他拿了几两土,他就又向着刘忠那一头说话。他知道我把衣服改了,就故意说:‘行是行!只要能把人家送的东西原封原样送回来!少了一件,坏了一件,照原样给人家买!’安发把这话跟他爹一说,他爹又埋怨起我来:又是‘明知道弄不断,开这口有什么好处’,又是‘人没前后眼,你知以后是谁的天下’,说得我也答应不上来。去年腊月初五,她爹当面说人家小宝:‘你来我这里有什么正事?再不要来这里说淡话!’又说软英:‘小小孩子嘻嘻哈哈,像个什么规矩?’说得人家小宝红着脸走了,软英就跟她爹闹起来。她爹说:‘再敢跟那些年轻人嘻嘻哈哈我槌死你!’软英说:‘槌死就槌死吧!反正总要死一回啦!槌死也比嫁给刘忠强!’从那以后,爹也气病了,闺女也气得哭了几天,我两头说好话,哪头也劝不下,直到如今,父女们说不上三句就要顶起来。二妹你今天不要走,住上一两天,两头都替我劝一劝!”二姨见她姐姐哭哭涕涕很作难,就答应下来。
二姨先去探聚财的口气:“大姐夫!听说你身上不爽快?”聚财说:“也不要紧!冬天里,受了点凉!”“听大姐说,软英不听你的话,惹得你动了点气?孩子们说话,你理他做甚啦?哪个还能当一回事?”“当老的瞎操心啦吧!瞎惹你们笑话啦!”“自己人笑话什么?我说孩子大了,咱一辈不管两辈事,她自己的事,你叫由她一点算了!”她又故意说:“软英对刘家这门亲事实在不满意,听说只要你愿意就能弄断了……”“唉!年轻人光看得见眼睫毛上那点事!一来就不容易弄断,二来弄断了还不知道是福是害!日本才退走四个月,还没有退够二十里,谁能保不再来?你这会惹了刘忠,到那时候刘忠还饶你?还有小旦,一面是积极分子,一面又是刘忠的人,那种人咱惹得起?他们年轻人,遇事不前后想,找出麻烦来就没戏唱了!还有,去年你大姐也跟你说过了,软英的心事在小宝身上,这我不能赞成——一则不成个规矩,再则跟上小宝,我断定她受一辈子穷。小宝那孩子,家里有甚没甚且不讲,自己没有出息,不知道为自己打算。去年人家斗刘家,他也是积极分子,东串连人,西串连人,喊口号一个顶几个,可是到算账时候,自己可提不出大‘问题’,只说是短几个工钱,得了五斗谷子。人家小旦胡捏了个问题还弄了一个骡子几石粮食,他好歹还给刘家住过几年,难道连小旦都不如?你看他傻瓜不傻瓜?只从这件事上看,就知道他非受穷不可!要跟上小宝,哪如得还嫁给人家刘忠!你不要看人家挨了斗争!在本村说起来还仍然是个小财主!如今刘锡元也死了,骂名也没了,三四口人,有几十亩出租地,还不是清净日月?”二姨说:“不过岁数大—点!”聚财说:“男人大个十四五岁吧,也是世界有的事!”二姨问:“那样说起来,你的主意还是嫁给刘忠?”聚财说:“不!我的主意是看看再说!刘忠守服就得三年,在这三年中间看怎么变化——嫁刘忠合适就嫁刘忠,嫁刘忠不合适再说,反正不能嫁给小宝!”聚财说这番话,二姨觉着“还是大姨夫见识高!应该拿这些话去劝劝软英。”
二姨劝软英:“软英!姨姨问你一件事,听说你年头腊月顶了你爹几句,惹得你爹不高兴?”软英说:“二姨!我也不怕你笑话!我不是故意惹我爹生气,可是家里有个我,我爹就不能不生气。我有什么办法?”“这话怎么讲?难道你爹多嫌个你?”“也不是我爹多嫌我!还是因为那件龌龊亲事!如今我爹已经嚷出来了,我也不说那丑不丑了!因为我要嫁小宝,不愿意嫁给刘忠!’,“这闺女倒说得痛快!年轻人,遇事要前后想想!”“哪天不想?哪时不想?不知道想过几千遍了!”“你觉着惹得起刘忠吗?’,“斗争会上那几千人都惹得起他,恰是咱家惹不起他?”“年轻人光看那眼睫毛上那点事!你爹说日本人退出不够二十里,你敢保不再来?你得罪了刘忠,刘忠那时候还饶你?”“我爹就是那样‘前怕狼后怕虎’!我爷爷不是逃荒来的?日本再来了不能再逃荒走?都要像他那么想,刘锡元再迟十年也死不了!”“你爹说小宝那孩子没出息,不会为自己打算,当了一回积极分子没得翻了身。从这件事上看,将来恐怕过不了日子!”“小旦有出息,会给自己打算,没‘问题’也会捏造‘问题’分骡子。照他那么说我就该嫁给小旦?”“你爹说刘家虽说挨了斗,在下河还是个小财主!”“他财主不财主,我又不是缺个爹!”“你爹说男人大个十四五岁,也是世界有的事!”“做小老婆当使女都是世界有的事,听高工作员说自己找男人越发是世界上有的事!难道世界上有的如意事没有我,倒霉事就都该我做一遍?”最后二姨问:“照你这样说来,你的主意是不论你爹愿意不愿意,你马上就要跟刘忠说断了嫁给小宝?”软英说:“要以我的本意,该不是数那痛快啦?可是我那么办,那真要把我爹气坏了。爹总是爹,我也不愿意叫他再生气。我的主意是看看再说。刘锡元才死了,刘忠他妈是老顽固,一定要叫他守三年孝。去年八月十五到九月十三,二十七天还能变了卦,三年工夫长着啦,刘家还能不再出点什么事?他死了跑了就不说了,不死不跑我再想我的办法,反正我死也不嫁给他,不死总要嫁给小宝!”软英说完了,二姨觉着这话越发句句有理。
两个人各有各的道理,两套道理放到一处是对头。也有两点相同——都想看看再说,都愿意等三年。二姨就把这谈话的结果向聚财老婆谈了一下,两个人都觉着没法调解。不过聚财老婆却放了心,她觉着闺女很懂事,知道顾惜她爹。她觉着两套道理虽是对头,在这三年中间,也许慢慢能取得同意,到底谁该同意谁,她以为还是闺女说得对。
聚财和软英父女俩个都猜得不错,这三年中间果然有些大变化——几次查减且不讲,第一个大变化是第二年秋天日本投降了;第二个大变化是第三年冬天又来了一次土地改革运动,要实行填平补齐。第一个大变化,因为聚财听说蒋介石要打八路,还想“看看再说”,软英的事还没有动;第二个大变化,因为有些别的原因,弄得聚财想再“看看”也不能了。
第二个大变化在一九四六年。这年十月里,有一天,区上召集干部和积极分子联合会,元孩、小昌、小旦、小宝……一共有四十多个人参加,要开七天。他们到区上以后,村里人摸不着底,有些人听别的区里人说是因为穷人翻身不彻底,还要发动一次斗争。这话传到刘忠耳朵里,刘忠回去埋藏东西;传到软英耳朵里,软英回去准备意见。
七天过了,干部积极分子都从区上回来了。晚饭后,还是这四十来个人,开了布置斗争会。元孩是政治主任,大家推他当了主席。元孩说:“区上的会大家都参加过了。那个会决定叫咱们回来挤封建,帮助没有翻透身的人继续翻身。咱们怎么样完成这个任务,要大家讨论,讨论一下谁还是封建?谁还没有翻身?谁还没有翻透?”他说完了,小昌就发言。小昌说:“我看咱村还有几尸封建,第一个就是刘忠!”有人截住他的话说:“刘忠父子们这几年都学会种地,参加了生产,我看不能算封建了!”小昌说:“他那种地?家里留二十来亩自耕地,一年就雇半年短工,全凭外边那四十来亩出租地过活。这还不是地主?还不是剥削人的封建势力?”这意见大多数都同意,就把刘忠算做一户封建尾巴。接着,别人又提了四五户,都有些剥削人的事实,大家也都同意,其余马上就再提不出什么户来,会场冷静了一大会。元孩说:“想起来再补充吧!现在咱们再算算咱村还有多少没翻身或者翻也没有翻透的户!大家都说:“那多啦”“还有老拐!’,“还有安发!”“还有小宝!”……七嘴八舌提了一大串。元孩说:“慢着!咱们一片一片沿着数一数!”大家就按街道数起来,数了四十七个户。元孩曲着指头计算了一下说:“上级说这次斗争,是叫填平补齐,也就是割了封建尾巴填窟窿。现在数了一下:封建尾巴共总五六个,又差不多都是清算过几次的,可是窟窿就有四五十个,那怎么能填起来?”小宝说:“平是平不了,不过也不算很少!这五六户一共也有三顷多地啦!五七三百五,一户还可以分七亩地!没听区分委说‘不能绝对平,叫大家都有地种就是了’!”又有人说:“光补地啦?不补房子?不补浮财?”又有人说:“光补窟窿啦?咱们就不用再分点?”元孩说:“区分委讲话不是说过了吗?不是说已经翻透身的就不要再照顾了吗?”小日,说:“什么叫个透?当干部当积极分子的管得罪人,斗出来的果实光叫填窟窿,自己一摸光不用得?那只好叫他们那四十七个窟窿户自己干吧!谁有本事他翻身,没有本事他不用翻!咱不给他当那个驴!”元孩说:“小旦!你说那不对!在区上不是说过……”元孩才要批评这自私自利的说法,偏有好多人打断了他的话,七嘴八舌说:“小旦说的对!”“一摸光我先不干!”“我也不干!”“谁得果实谁去斗!”元孩摆着两只手好久好久才止住了大家的嚷吵。元孩说:“咱们应该先公后私。要是果实多了的话,除填了窟窿,大家自然也可以分一点;现在人多饭少,填窟窿还填不住,为什么先要把咱们说到前头?咱们已经翻得不少了,现在就应该先帮助咱的穷弟兄。”小昌说:“还是公私兼顾吧!我看叫这伙人不分也行不通,因为这任务要在两个月内完成,非靠这一伙人不行。要是怕果实少分不过来,咱们大家想想还能不能再找出封建尾巴来?”这意见又有许多人赞成。小旦说:“有的是封建尾巴!刘锡恩还不是封建尾巴?他爹在世时候不是当过几十年总社头?还不跟后来的刘锡元一样?”元孩说:“照你那么提起来可多啦!”跟小旦一样的那些人说:“多啦就提吧!还不是越多越能解决问题?”元孩说:“不过那都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从我记得事,他家就不行了……”有人说:“不行了现在还能抵你那两户?”元孩说:“那是人家后来劳动生产置来的?”又有人说:“置来的就不给他爹还一还老账?”元孩听见他们这些话,跟在区上开会那精神完全不对头,就又提出在区开会时候,区分委说那不动中农的话来纠正他们。小旦他们又七嘴八舌说:“那叫区上亲自做吧!”元孩说:“不要抬杠!有什么好意见正正经经提出来大家商量!”那些人又都一齐说:“没意见了!”以后就谁也不开口,元孩一个一个问着也不说,只说“没意见”。会场又冷静了好大一会。有些人就交头接耳三三两两开小会,差不多都是嘟噜着说:“像锡恩那些户要不算,哪里还有户啦?”“要不动个几十户,哪里还轮得上咱分果实?”……元孩听了听风,着实作了难:上级不叫动中农,如今不动中农,一方面没有东西填窟窿,一方面积极分子分不到果实不干,任务就完不成。他又在会场上走了一圈,又听得不止积极分子,有些干部也说分不到果实不干,这更叫他着急。他背着手转来转去想不出办法。小昌说:“我看还是叫大家提户吧!提出来大家再讨论,该动就动,不该动就不动。元孩一时拿不定主意,小昌就替他向大家说:“大家不要开小会了,还是提户吧!”一说提户,会场又热闹起来,哗啦哗啦就提出二十多户,连聚财进财也都提在里边。一提户,元孩越觉着不对头,他觉着尽是些中农。他说:“我一个人也扭不过大家,不过我觉着这些户都不像是封建尾巴。咱们一户一户讨论吧!要说哪一户应该斗,总得说出个条件来!”小昌说:“可以!咱们就一尸一户说!”元孩叫记录的人把大家提出来的户一户一户念出来,每念一户,就叫大家说这一户应斗的条件。像小旦那些积极分子,专会找条件,又是说这家放过一笔账,又是说那家出租过二亩地;连谁家爷爷打过人,谁家奶奶骂过媳妇都算成封建条件。元孩和小宝他们几个说公理的人,虽然十分不赞成,无奈大风倒在“户越多越好”那一这,几个人也扭不过来。
讨论到聚财那一户,小宝先提出反对的意见。小宝说:“我觉着那一户真不应该斗!人家是开荒起家,没有剥削过谁一个钱东西,两三辈子受刘家的剥削,这几年才站住步,为甚么就把人家算成封建?……”他还没有说完,就有人喊叫“反对包庇!”有个年轻人在小宝背后嘟噜着跟小宝说:“还有甚么想头啦?记不得人家把你撵出来?”元孩说:“不要说笑话了!这一户可真不能斗!别人的条件,算不算封建吧,总还有个影子,这一户连封建影子也没有,受封建的剥削比我元孩还多,要是连他也斗了,恐怕连咱们这些人都得斗!人家有甚么条件?”他这么一说,大家也觉着真不容易找出条件来,会场好像又要冷静一会。小旦怕冷了场,就赶紧说:“有有有!他跟地主家结亲还不是一个大条件?”小宝说:“谁不知道那是刘家强迫的?你是媒人,我是抬食盒的,小昌叔和元孩叔也都去来!谁不清楚那是怎么一回事?”小旦说:“三媒六证,亲口许婚,那怎么能算强迫?是强迫他在斗刘锡元时候为甚么不提意见?这二三年了为甚么又舍不得退婚?”元孩觉着他这样颠倒是非太不像话,就正正经经问他说:“小旦你这是说笑话还是说正经话?要是别人办的,还许你摸不清;你亲自办的事,你还该不知道那是见得人见不得?”事实谁都知道,元孩这样一碰,小旦也就再不提这事了。可是聚财这户,地也多、也都做好了,在近几年又积余了好多粮食,有些人很眼热,觉着放过去可惜,就又找出个条件。元孩才把小旦的话碰回去,就又有人说:“他有变天思想!那总是个条件吧?”另有几个人说:“对!”有一个说:“他从前说日本人还要来,日本投降以后又说蒋军要来!”还有个作证的说:“对!有一次他在场里跟安发说过,我跟好几个人都听见来!”还有个追根的说:“他听谁说的?这都是特务造的谣言,问他在哪里听到的!他跟哪一个有联系?”……元孩说:“够了够了!再猜下去就比刘锡元还厉害了!大家一定要斗人家,也只能叫他献些地献些东西,要跟别的封建尾巴一样弄得扫地出门,咱实在觉着过意不去!”又有人说:“刘家给他送那好东西多着啦!人家别人都跟地主分家啦,也叫他跟刘家解除婚约,把好东西退出来归了群众!”小昌说:“明天刘家就扫地出门了,那你怕他不愿意啦?”又有人说:“那可是一批大果实,还有金镯子啦!”小宝说:“镀金的!”那个人说:“真金的,我见人家前一个老婆带过!”小宝说:“那一对没有归了他!”……元孩见他们这些人只注意东西不讲道理,早就不耐烦了,就又批评他们说:“那他是甚么就是甚么吧,争吵那有甚么用?这一户算过去了吧?时候不早了,讨论别人!”接着又讨论到进财。这一户,就是小旦那个找家,也没有找出什么条件来,只好去掉。总共提出二十七八户,讨论中间,元孩、小宝他们几个正经人,虽然争着往下去,结果还剩下二十一户再也去不下来了。元孩见这二十一户中间,大多数是中农,仍觉着不妥当,就跟桌子旁边的几个主要干部说:“动这么多的中农可是不妥当呀!要不等几天高工作员来了再搞吧?”小昌说:“户已经决定了,明天要不搞,说不定谁走了风,人家就都把东西倒出去了。我看不用等!羊毛出在羊身上,下河的窟窿只能下河填,高工作员也给咱带不来一亩地!”小昌是农会主任,说话有力量。他这么一说,另外几个干部都同意他的话,就算决定了。这时候已经半夜了,事情也讨论完了,就散了会。临走时候,小昌说:“今天夜里大家都得保守秘密,谁走了风明天查出来可不行呀!”大家都说“那自然!”说着就都往外走。小昌又叫住小旦说:“旦哥!到我那里我跟你说句话!”小旦就跟着他同大家一同走出来。
小宝想到聚财家通个信,又觉着不遵守会上的纪律不好,回到家睡下了又睡不着,觉着不通个信总对不住,才又穿上衣裳往聚财家来。他在门外叫了叫金生,金生给他开了门,领他到自己屋里谈话。他把会上讨论聚财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金生,叫他们作个准备。金生问他还决定了些谁,他说:“光给你送个信就算犯纪律了。别的就再不能说了!”金生注意了自己家里的事,也无心再问别人,就把小宝送出来。最不妙的是小宝一出门,正遇上小旦从小昌那里出来往回走,谁也能看见对面是谁,可是谁也没有跟谁说话就过去了。
第二天开了群众大会,是小昌的主席。开会以后,先讲了一遍挤封建和填平补齐的话,接着就叫大家提户。村里群众早有经验,知道已经是布置好了的,来大会上提出不过是个样子,因此都等着积极分子提,自己都不说话。有个积极分子先提出刘忠,说出他是封建尾巴的条件,别的积极分子们喊了些打倒的口号,然后就说“该怎么办?”又有个积极分子提出“扫地出门”,照样又有人喊了些“赞成”,就举手表决。因为刘家从前逼得叫人家扫地出门的人太多了,这次叫他扫地出门,大家也觉着应该,举拳头的就特别多。通过了刘忠,接着就提出哪几户真有条件。这时候,干部积极分子自然还是那股劲,别的群众,也有赞成的,也有连拳头也懒得举的,反正举起手来又没人来数,多多少少都能通过。这几户过去以后,就提出刘锡恩。一提出这个户,会场上就有点不大平静,从人们的头上看去,跟高粱地里刮过风来一样,你跟我碰头我跟你对脸;大家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听得好像一伙小学生低声念书。头里提出叫刘忠扫地出门,锡恩还举过手;这会提到他头上,真是他想不到的事。小四和他很近,悄悄问他:“怎么还有你?”他说:“不清楚!”小四又问:“不知道有我没有?”他又说:“不清楚!”他又听得积极分子提出他的封建条件是他爹当过总社头,他大声说:“那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从我爹死了我娘当家时候,就穷得连饭也吃不上了……”积极分子们不听他说完,就乱喊“父债子要还”,“反对封建尾巴巧辩”,“不用听他那一套,表决吧”……表决的时候,在五六百人的大会上,只有四十来个干部和积极分子东一只西一只稀稀举了几个拳头,群众因为谁也弄不清会不会提到自己头上,不止没人去数,连看也没心看,也就算通过了。锡恩以下,又提了几户中农,也有决定没收的,也有叫献地献东西的;起先提出条件来,本人还辩白几句,后几户本人不等提完条件,就都说:“不用提那些了,光说是没收呀还是献吧!”
提到聚财名下,聚财因为早有准备,应付得很顺当,没有费劲就过去了,决定叫他闺女和刘忠解除婚约,把受下的礼物一律退出来算成没收刘忠的东西,再献出沟里的十几亩好地和二十石麦子。
这时候,小旦跑到小昌跟前低低说:“提吧?”小昌点了点头。小旦大声说:“聚财的问题算是过去了,聚财还有个走狗我提议也斗一斗?”别的积极分子都问是谁,小旦说:“你看聚财今天应酬得多么顺当?人家早有准备了。昨天夜里,我们在区上开会回来的人,又开了个会谈今天的工作,散会以后,小宝就跑到聚财家里去透气,直到半夜多了,我亲自见他从聚财家里出来。这回斗聚财,我也该捎带他一下!”别的积极分子一听这话,差不多都说小宝办这事见不得人,有人喊叫“叫他坦白!”小宝说:“坦白什么?谁能不到别人家走走?他要不到别人家去,怎么在半夜以后碰上我?”小昌说:“小宝!你不要胡扯!小旦哥是我把人家叫去谈话,又不是到哪个斗争对象家里去来!”又有人说:“胡扯不行!你说你的!”小宝说:“那还说什么?你们说该斗就斗吧!”这一下可把他们顶得没说的。因为小宝家里只有三四亩坡地也没工夫做,荒一半熟一半,一年不打几颗粮食,凭自己的工钱养活他娘。从前给刘家赶骡子,这几年刘家倒了,就又给合作社赶骡子,反正只凭个光杆子人过日子,要说斗他,实在也斗不出什么果实来。隔了一会,有人说:“再不能叫他算积极分子!”小宝说:“不算就不算!”“这次不分给他果实!”“不分给算拉倒!这几年没果实没有过日子?”“不叫他给合作社赶骡子!”“不赶就不赶!我再找东家!”小旦那些人,不论怎么会讹人,碰上这没油水的人也再没有什么办法。有人说:“算算算!不要误这闲工!再提别的户!”别人也再不说什么,小宝这一户也就算过去了。会从早饭以后开到晌午多,把二十一户都过完了,就散了。吃过午饭,干部和积极分子们分开组到决定没收的各户去登记东西,不过没有叫小宝去。
聚财回到家,午饭也没有吃,一直跟做梦一样想不着为什么能叫人家当封建斗了。晚饭时候,一家人坐在一处发愁:地叫人家把筋抽了,剩下些坡地养不住一家;粮食除给人家二十石麦子,虽然还有些粗粮,也是死水窝窝,吃一斗少一斗;想不到父子们开了多年荒地,才算弄得站住步就又倒下来。老婆说怨他不早跟刘家退婚,他说退了也不算,人家还会找别的毛病;老婆又说进财就没有事,可见退了也许没有事……两个人正争吵不清,安发领着小旦又来了。聚财觉着小旦到哪里,总没有吉利事,忙问安发“什么事”。安发说:“什么事?愁人事!”小旦说:“安发!这又不能多耽搁时候,你跟你姐夫直说吧!”安发就把聚财叫到一边说:“他又来给咱软英说媒来了!小昌托他当媒人,叫把咱软英许给他小贵。他说要愿意的话,还能要求回几亩好地来;要不愿意的话,他捉着咱从前给刘家开那礼物单,就要说咱受过刘家的真金镯子,叫群众跟咱要……”聚财从大会上回来就闷着一肚子气没处发作,这会子就是碰上老虎也想拔几根毛儿,因此不等安发往下说,就跳起来说:“放他妈的狗屁!我有个闺女就成了我的罪了!我的闺女不嫁人了!刘家还有给我送的金山银山啦!谁有本事叫他来要来吧!”他老婆跟金生、软英,听见他大喊大叫,恐怕他闯下祸,赶紧跑过来劝他。他老婆说:“我的爹!什么事你这样发急?”又指着小旦悄悄说:“那东西是好惹的?”聚财说:“他就把我杀了吧,我还活得岁数少啦?就弄得我扫地出门吧,我还不会学我爹去逃荒?他哪一个抖起我的火来我跟他哪一个拼!人一辈总要死一回,怕什么?”他们三个人见他在气头上说不出个头尾来,就问安发,安发才把小旦又来说媒的事又说给他们。小旦平常似乎很厉害,不过真要有人愿意跟他拼命,他也不是个有种的。聚财发作罢了,握住拳头蹲在炕上等他接话,他却一声不响坐在火边吸起纸烟来。
软英这时候,已经是二十岁的大闺女,遇事已经有点拿得稳了。她听她舅舅说明小旦的来意之后,就翻来覆去研究。她想:“说气话是说气话,干实事是干实事。如今小昌是农会主任,也是主要干部,决定村里的事他也当好多家,惹不起。自己家里的好地叫人家要走了,要能顺着些小昌,也许能要求回一些来。只是小昌要自己嫁给小贵那自然是马虎不得的事,反正除了小宝谁也不能嫁给他。”又想顺着些小昌,又不能嫁给小贵,这事就难了,她想来想去,一下想到小贵才十四岁,她马上得了个主意。她想:“听小宝说男人十七岁以上才能定婚(晋冀鲁豫当时的规定),小昌是干部,一定不敢叫他那十四岁孩子到区上登记去,今天打发小旦来说,也只是个私事,从下了也不过跟别家那些父母主婚一样,写个帖儿。我就许下了他,等斗争过后,到他要娶的时候,我说没有那事,他见不得官,就是见了官,我说那是他强迫我爹许的,我自己不愿意,他也没有办法。”她把主意拿好,就到火炉边给小旦倒了一盅水,跟小旦说:“叔叔你喝水吧!我爹在气头上啦!你千万不要在意!说到我本身的事啦,我也大了,如今自己作主,跟我说就可以,我爹要不愿意我慢慢劝他,他也主不了我的事。”小旦见有人理他了,本来还想说几句厉害话转一转脸色,又觉着这么一个漂亮的大姑娘给自己端茶捧水,要再发作几句,还不如跟他胡拉扯几句舒服,因此就跟软英谈起来。小旦说:“说媒三家好,过后两家亲,成不成与我没什么关系!要是从前,这些事不能直接跟你们孩子们说,如今既然行自己做主了,叔叔就跟你说个没大小话:你觉着人家小昌那家怎么样?”软英说:“不赖!人家是翻身户,又是大干部,房有房、地有地,还赖啦?不论哪家吧,还不比刘忠强?”小旦觉着她有点愿意的样子,就故意说:“就是孩子小一点!是不是?”软英故意笑了笑说:“小慢慢就长大了吧!大的不能跟小处缩,小的还不能往大处长?”小旦见这个口气越来越近,就叫过安发来,聚财老婆也跟着过来了。小旦把软英愿意的话跟他俩人一说,聚财老婆跟软英说:“如今行这个新规矩了,你自己看着吧!”软英说:“我已经这么大了!胡沾住个家算了!有什么要紧?”……就这样三言五句把个事情解决了。小旦临走说:“好!回头择个好日子过个帖子吧!”
小旦走后,安发问软英说:“你真愿意呀,还是怕他跟你爹闹气?”软英说:“就那吧!有个什么愿意不愿意!”安发也只当她愿意,就走了。
安发走后,聚财和他老婆又问软英说:“你真愿意呀还是受着屈?”软英说:“过了一步说一步吧!”他们也只当她是怕她爹过不去,受着屈从下了。
第二天小宝听说了,悄悄跟软英说:“你可算找了个好主儿!”软英说:“想干了他的脑袋!他那庙院还想放下我这神仙啦?”接着把自己那套主意细细告给小宝,并且告他说:“你到外面,要故意骂我丧良心才好!”
聚财本来从刘家强要娶软英那一年就气下了病,三天两天不断肚疼,被斗以后这年把工夫,因为又生了点气,伙食也不好,犯的次数更多一点,到了这年(一九四七)十一月,政府公布了土地法,村里来了工作团,他摸不着底,只说是又要斗争他,就又加了病——除肚疼以外,常半夜半夜睡不着觉,十来天就没有起床,赶到划过阶级,把他划成中农,整党时候干部们又明明白白说是斗错了他,他的病又一天一天好起来。赶到腊月实行抽补时候又赔补了他十亩好地,他就又好得和平常差不多了。
他还有一宗不了的心事,就是软英的婚姻问题。从工作团才来时候,小宝就常来找软英,说非把这件事弄个明白不行。他哩,还是他那老思想,不想太得罪人。他想:斗错了咱,人家认了错,赔补了地,虽说没有补够自己原有的数目,却也够自己种了,何必再去多事?小旦、小昌那些人都不是好惹的,这会就算能说倒他们,以后他们要报复起来仍是麻烦。他常用这些话劝软英,软英不听他的。有一次,他翻来覆去跟软英讲了半夜这个道理,软英说:“谁不怕得罪我,我就不怕得罪谁!我看在斗刘家那时候得罪小旦一回,也许后来少些麻烦!”
腊月二十四这天,早饭以后,村支部打发人来找软英,说有个事非她去证不明白。一说有事,聚财和软英两个人都知道是什么事,不过软英是早就想去弄个明白,聚财是只怕她去得罪人,因此当软英去了以后,聚财不放心,随后也溜着去看风色。
自从整党以来,村支部就在上年没收刘家那座前院里东房开会。这座院子,南房里住的是工作团,东房里是支部开整党会的地方,西房是农会办公的地方。到了叫软英这一天,整党抽补都快到结束时候,西房里是农会委员会开会计划调剂房子,东房里是支部开会研究党员与群众几个不一致的意见。
聚财一不是农会委员,二不是党员,三则支部里、农会里也没有人叫过他,因此他不到前院来,只到后院找安发,准备叫安发替他去打听打听。他一进门,安发见他连棍子也不拄了,就向他说:“伙计!这会可算把你那讨吃棍丢了?”聚财笑着说:“只要不把咱算成‘封建’咱就没有病了!”安发说:“还要把你算成‘封建’的话,我阁外那五亩好地轮得上你种?”聚财说:“你也是个农会委员啦,斗了咱十五亩地只补了十亩,你也不给咱争一争?既然说是错斗了我,为什么不把我原来的地退回来?”安发说:“算了算了!提起补地这事情,你还不知道大家作的什么难!工作团和农代会、农会委员会整整研究了十几天,才研究出这个办法来!你想:斗地主的地,有好多是干部和积极分子们多占了,错斗中农的地又都是贫雇农分了。如今把干部积极分子多占的退出来,补给中农和安置扫地出门的地主富农,全村连抽带补只动五十多户;要是叫贫雇农把分了中农的地退出来,再来分干部积极分子退出来的多占土地,就得动一百五十多户。一共二百来家人一个村子,要动一百五十多户,不是要弄个全村大乱吗?我觉着这回做得还算不错,只是大家的土地转了个圈子。像去年斗你那十五亩地,还分给了我三亩,今年小昌退出阁外边我那五亩又补了你。那地是刘锡元从我手讹诈去的,斗罢刘锡元归了小昌,小昌退出来又补了你,你的可是分给了我;这不是转了个大圈子吗?”聚财说:“小昌他要不多占,把你阁外那地早早分给你,这个圈子就可以不转,也省得叫我当这一年‘封建’?”安发说:“这个他们都已经检讨过了。就是因为他们多占了。窟窿多没有补丁,才去中农身上打注意,连累得你也当了一年‘封建’。这次比那次也公道:除了没动过的中农以外,每口人按亩数该着二亩七,按产量该着五石一,多十分之一不抽,少十分之一不补;太好太坏的也换了一换,差不多的也就算了。你不是嫌补的你亩数少吗?照原产量,给你换二十亩也行,只要你不嫌坏!”聚财说:“我是跟你说笑!这回补我那个觉着很满意!咱又不是想当地主啦,不论吃亏便宜,能过日子就好!——伙计!你不是委员吗?你怎么不去开会?”安发说:“今天讨论调剂房子,去村里登记农会房子的人还没有回来。”聚财说:“人家支部里打发人把咱软英叫去了。这孩子,我怕她说话不知轻重,再得罪了人家谁。咱才没有了事,不要再找出事来!你要去前院西房里开会,给我留心听一听她说些什么妨碍话没有!”安发说:“不用管她吧!我看人家孩子们都比咱们强。咱们一辈子光怕得罪人,也光好出些事,因为咱越怕得罪人,人家就越不怕得罪咱!”聚财觉着他这话也有道理。
正说着,老拐进来了。他和聚财打过招呼,就坐下跟安发说:“你是咱贫农组组长,这次调剂房子,可得替我提个意见调剂个住处。”安发说:“上次你不是在小组会上提过了吗?已经给你转到农会了。”聚财说:“老拐!今年可以吧?”老拐说:“可以!有几亩地,吃穿就都有了,就是缺个住处,打几颗粮食也漏上水了。”……
小旦也来找安发。他说:“安发!抽补也快完了,我这人贫农团算是通过了没有?”安发说:“上级又来了指示,说像咱这些贫农不多的地方,只在农会下边成立贫农小组,不成立贫农团了。”小旦说:“就说贫农小组吧,也不管是贫农什么吧,反正我是个贫农,为什么不要我?工作团才来的时候,串连贫农我先串连,给干部提意见我先提,为什么组织贫农时候就不要我了?”安发说:“抽补也快结束了,这会你还争那有什么用途?”小旦说:“嘻!叫我说这抽补还差得多啦,工作团都不摸底,干部、党员们多得的浮财跟没有退一样,只靠各人的反省退了点鸡毛蒜皮就能算了事吗?听工作团说,就只抽这一回了,咱们这贫农要再不追一追,就凭现在农会存的那点浮财,除照顾了扫地出门的户口,哪里还分得到咱们名下?”安发说:“咱也不想发那洋财。那天开群众大会你没有听工作团的组长讲,‘平又不是说一针一线都要平,只是叫大家都能生产都能过日子就行了。’我看把土地抽补了把房子调剂了,还不能过日子的就是那些扫地出门的户,农会存的东西补了人家也就正对,咱又不是真不能过日子的家,以后慢慢生产着过吧!”小旦听着话头不对,就抽身往外走,临走还说:“不管怎样吧,反正我也还愿意入组,遇着你们组里开会也可以再给我提提!”说着连回话也不听就走出去,看样子人组的劲头也不大了。他走远了,聚财低低地说:“他妈的!他又想来出好主意!”安发说:“工作团一来,人家又跑去当积极分子,还给干部提了好多意见,后来工作团打听清楚他是个什么人,才没有叫他参加贫农小组。照他给干部们提那些意见,把干部们说得比刘锡元还坏啦!”聚财低低地说:“像小昌那些干部吧,也就跟刘锡元差不多,只是小旦说不起人家,他比人家坏得多,不加上他,小昌还许没有那么坏!”安发说:“像小昌那样,干部里边还没有几个。不过就小昌也跟刘锡元不一样。刘锡元那天生是穷人的对头,小昌却也给穷人们办过些好事,像打倒刘锡元,像填平补齐,他都是实实在在出过力的,只是权大了就又蛮干起来。小旦提那意见还不止是说谁好谁坏,他说‘……一个好的也没有,都是一窝子坏蛋,谁也贪污得不少,不一齐扣起来让群众一个一个追,他们是不会吐出来的!”’老拐说:“他还要追人家别人啦!他就没有说他回回分头等果实,回回是窟窿,分得那些骡子、粮食、衣裳,吃的吃了,卖的卖了,比别人多占好几倍,都还吐不吐?”聚财说:“说干部没有好的那也太冤枉,好的就是好的。我看像人家元孩那些人就不错!”安发说:“那自然!要不群众就选人家当新农会主席啦?”
他们正说着闲话,狗狗在院里喊叫:“妈!二姑来了!”安发老婆听说二姨来了,从套间里跑出来,安发他们也都迎出来。老拐没有别的事,在门边随便跟客人应酬了两句话就走了。狗狗一边领着二姨进门,一边问:“二姑!你怎么没有骑驴?”二姨说:“驴叫你姑夫卖了,还骑上狗屁?”狗狗又笑着说:“二姑!你记得我前几年见了你就跟你要甚来呀?”二姨也笑着说:“狗狗到底大了些,懂事多了!要什么?还不是要花生?今年要也不行,你姑夫因为怕斗争,春天把花生种子也吃了,把驴也卖了!——大姐夫,听说你病了几天,我也没有来看看你!这几天好些?”聚财说:“这几天好多了!——你们家里后来没有什么事吧?”二姨说:“倒也没事,就是心慌得不行。听说你们这里来了工作团,有的说是来搞斗争,有的说是来整干部,到底不知道还要弄个甚。我说到这年边了,不得个实信,过着年也心不安,不如来打听打听!”聚财说:“这一回工作做得好!不用怕!……”接着他和安发两个人,就预备把划阶级、赔补中农、安插地主富农、整党……各项工作,都给二姨介绍了一下。正介绍到半当腰里,忽听得前院争吵起来。聚财听了听说:“这是小宝说话!安发你给咱去看看是不是吵软英的事?”安发说:“咱们都去看看吧!”聚财说:“我也能去?”安发说:“可以!这几天开整党会,去看的人多啦!”说着,他们三个人就到前院里来。
这天的整党会挪在院里开,北房门关着,正中间挂着共产党党旗和毛主席像,下面放着一张桌子和一些椅子凳子。工作团的同志们坐在阶台上,区长和高工作员也在内,元孩站在桌子后当主席,阶台下前面坐的是十七个党员,软英和小宝虽不是党员,因为是支部叫来的,也坐在前面,后面便是参观的群众。当聚财他们进去的时候,正遇上小昌站着讲话,前边不知道已经讲了些什么,正讲到“……我跟你什么仇恨也没有!我是个共产党员,不能看着一个同志去跟个有变天思想的人接近!不能看着一个同志去给斗争对象送情报!不能看着一个同志去勾引人家的青年妇女!我们党内不要这种人!况且开除你也不是我一个人作的主,我提议的,支部通过的,支部书记元孩报上去的,区分委批准的,如今怎么能都算到我账上?”聚财听了这么个半截话,似乎也懂得是说小宝,也懂得“有变天思想”和“斗争对象”是指自己,也懂得“勾引青年妇女”是指小宝跟软英的关系,只是不懂“开除”是什么意思。小昌说了坐下,小宝站起来说“我说!”软英跟着也站起来说:“我说!”元孩说:“小宝先说!”小宝说:“党开除我我没话说,因为不论错斗不错斗,那时候软英她爹总算是斗争对象,大会决定不许说,我说了是我犯了纪律,应该开除。可是我要问:他既然是共产党员,又是支部委员,又是农会主任,为什么白天斗了人家,晚上就打发小旦去强逼人家的闺女跟他孩子定婚?那就也不是‘斗争对象’了?也没有‘变天思想’了?说我不该‘勾引青年妇女’,‘强逼’就比‘勾引’好一点?我这个党员该开除,他这个党员就还该当支委?”小宝还没有坐下,小昌就又站起来抢着说:“明明是‘自愿’,怎么能说我是‘强迫’?”元孩指着小昌说:“你怎么一直不守规矩?该你说啦?等软英说了你再说!坐下!”小昌又坐下了。聚财悄悄跟安发说: “这个会倒有点规矩!”安发点了点头。软英站起来说:“高工作员在这里常给我们讲‘妇女婚姻要自主’,我跟小宝接近,连我爹我娘都不瞒,主任怎么说人家是‘勾引’我?要是连接近接近也成了犯法的事,那还自主什么?主任又说我自愿嫁给他孩子,我哪有那么傻瓜?我也是二十多的人了,放着年纪相当的人我不嫁,偏看中了他十四五岁个毛孩子?要不是强逼,为什么跟我爹要金镯子?”软英说完了,小昌又站起来说:“我说吧?我看这事情非叫小旦来不行!你们捏通了,硬说我要金镯子!我叫小旦来说说,看谁跟他提过金镯子?”后边参观的群众有人说:“还用叫小旦?聚财、安发都在这里,不能叫他两个人说说?”聚财远远地说:“不跟我要金镯子的话我还许少害几天病!还是找小旦来吧!省得人家又说我们是捏通了!”元孩说:“我看还是去找小旦吧!要金镯子这事也不止谈了一次了,不证明一下恐怕再谈也没结果!”别的党员们也都主张叫小旦来证明一下,元孩就打发村里的通讯员去找。
这时候,登记农会房子的人也回来了,安发和别的农会委员们都回西房里议论调剂房子的事。元孩是新农会主席,可是因为在整党会上当着主席,只好把西房里的事托给副主席去管。
不多一会,把小旦找来了,整党会又接着开起来。小昌说:“小旦哥!你究竟说说你给我说媒那事是自愿呀是强迫?”小旦想把自己洗个干净,因此就说: “我是有甚说甚,不偏谁不害谁!主任有错,我也提过意见,不过这件事可不是人家主任强迫她。如今行自主,主任托我去的时候,我是亲自跟软英说的。那时候,她给我倒了一盅水,跟我说……”接着就把软英给他倒上水以后的那些话,详详细细实实在在说了一遍,然后说:“我说这没有半句瞎话,大家不信可以问安发。”软英说:“不用问我舅舅了,这话半句也不差,可惜没有从头说起,让我补一补吧:就是斗争了我爹那天晚上,小旦叔,不,小旦!我再不叫他叔叔了!小旦叫上我舅舅到了我家,先叫我舅舅跟我爹说人家主任要叫你软英嫁给人家孩子。说是要从下还可以要求回几亩地,不从的话,就要说我爹受了人家刘家的金镯子。没收了刘家的金镯子主任拿回去了——后来卖到银行谁不知道?那时候跟我爹要起来,我爹给人家什么?我怕我爹吃亏,才给小旦倒了一盅水,跟他说了那么一大堆诡话,大家说这算不算自愿?他小旦天天哄人啦,也卜我一回当吧!”小旦早就想打断她的话,可惜找不住个空子,一听到她说了自己个“天天哄人”,马上跳起来指着软英喊:“把你的嘴收拾干净点!谁天天哄人啦?”高工作员喝住他说:“小旦你捣什么乱?屈说了你?我还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人?”小旦这才算又坐下了。参观的群众有人小声说:“还辩什么?除了小旦谁会办这事?’’没有等小昌答话,别的党员们你一句我一句都质问起来:“小昌!你这个党员体面呀?”“小昌!你向支部汇报过这事没有?”“小昌!你这几天反省个甚?”……元孩气得指着问他说:“有你这种党员,咱这党还怎么见人啦?”小昌眼里含着泪哀剃、旦说:“小旦哥!你凭良心说句话,我托你去说媒,还叫你问人家要过金镯子?’’小旦说:“要说实的咱就彻底说实的,在斗争会的头一天晚上,你把我叫到你家,托我给你去办这事,你说:‘明天斗争完了,趁这个热盘儿容易办。’我说人家早就要‘自由’给小宝,你说:‘不能想个办法先把小宝撵过一边?’恰巧我那天晚上回去就碰见小宝跟聚财家出来,第二天早上我又跟你商量先斗小宝,你说可以,那天就把小宝也斗了。到了晚上我去叫安发,顺路到你那里问主意。我说:‘不答应怎么办?’你说:‘你看着吧!对付小宝你还能想出办法来,还怕对付不7个聚财?’你还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人?你叫我看着办,我要不出点坏主意怎么能吓唬住人?要金镯子的主意是我出的,东家可是你当的!”听小旦这么一说,聚财在后边也说了话。他说:“我活了五十四岁了,才算见小旦说过这么一回老实话!这真是个说理的地方!”他说了这么两句话,一肚子闷气都散了,就舒舒服服坐下去休息,也再没有想到怕他们报复。小宝又站起来说:“主席!这总能证明斗争我是谁布置的吧?这总能证明要过金镯子没有吧?这总能证明是强迫呀还是自愿吧?”另一个党员说:“主席! 只这一件事我也提议开除小昌!”另有好几个党员都说:“我也附议,”“我也附议”……
元孩向大家说:“我看这件事就算说明了,今天前晌的会就开到这里吧!处分问题,我看还是以后再说,因为小昌的事情还多,不能单以这件事来决定他的处分。以下请组长讲讲话!”
工作团的组长站起来说:“这件事从工作团来到这里,小宝就反映上来了,我们好久不追究,为的是叫小昌自己反省。从今天追究出来的实际情形看,小昌那反省尽是胡扯淡啦!小昌!你想想这是件什么事?为了给自己的孩子定婚,在党内党外布置斗争,打击自己的同志,又利用流氓威胁人家女方,抢了自己同志的恋爱对象,这完全学的是地主的套子,哪里像个党员办的事?最不能原谅的,是你在党内反省了一个多月,一字也没有提着这事的真相,别人一提你就辩护,这哪里像个愿意改过的人?给你个机会叫你反省你还不知道自受,别人谁还能挽救你?你这种行为应该受到党的处分!此外我还得说说小旦!小旦!我们今天开的是整党会,你不是党员,这个会上自然不好处分你。不过我可以给你先捎个信:你不要以为你能永远当积极分子!在下河村谁也认得你那骨头!土改以后,群众起来了!再不能叫你像以前那样张牙舞爪了,从前得罪过谁,老老实实去找人家赔情认错!人家容了你,是你的便宜;人家不容你,你就跟人家到人民法庭上去,该着什么处分,就什么处分!那是你自作自受,怨不着别人!”
组长讲完了,元孩就宣布散会。大家正站起来要走,软英说:“慢点!我这婚姻问题究竟算能自主不能?”区长说:“整党会上管不着这事!我代表政权答复你:你跟小宝的关系是合法的。你们什么时候想定婚,到区上登记一下就对了,别人都干涉不着。”
散会以后,二姨挤到工作团的组长跟前说:“组长!我是上河人!你们这工作团不能请到我们上河工作工作?”组长说:“明年正月就要去!”
一九四八年十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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