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的 2015 年 1 月 23 日,iphone 5s 时代,美国圣丹斯电影节首次上映了完全使用 iphone 拍摄的影片《橘色(tangerine)》。编剧兼导演 sean baker 使用 iphone 的首要原因,跟许多做出同样选择的同行一样:没钱。
这部当年的话题之作可以说是一部完美的“圣丹斯电影”——缺预算的导演、小众的关注话题(它讲述好莱坞地区的变性性工作者的故事),加上“完全用 iphone 5s 拍摄”这个人人都能讨论几句的亮点。在那之后的八年里,更多带着类似特质的作品诞生——无论是出自专业影人还是业余爱好者,这些完全用 iphone 拍摄的影片,越来越多地通过社交媒体,获得了百倍、万倍高于一部圣丹斯热片的观看和大众讨论度。
而论及拍摄过程,sean baker 在 2015 年的回答,与如今手拿 iphone 的创作者并无二致,即感叹“拍摄出乎意料地简单”。具体来说,他使用了三台 iphone 5s 和一个 8 美元的 app(filmic pro,后来改成了按周付费),配合稳定器和一组镜头,在好莱坞地区的街头穿行、拍摄。
《橘色(tangerine)》
一定程度上,这部成为某种起点的《橘色(tangerine)》与 2023 年春节由中国导演鹏飞带来的 apple 第六年第六部春节影片《过五关》有着相似之处。两者的拍摄主题让它们同样拥有鲜明的色彩,同时它们也同样获得了极高的话题度,创作者也采取了近似的、基于 iphone 便携性和可操作性的拍摄方法,比如让贴近的跟拍镜头成为观众的眼,成为营造代入感的第三方角色。
作为第六部 apple 春节影片,鹏飞的《过五关》用已经迭代至 14 pro 的 iphone,讲述了一个京剧剧团的故事——着眼国粹现状的主题,与早年陈可辛的《三分钟》、贾樟柯的《一个桶》等更从过年命题出发的 apple 春节影片都有所不同。
在鹏飞看来,“京剧是很宏大的,iphone 呢,是小巧的。”他与团队所做的,便是用这种小巧,去展现人们眼中宏大的京剧。也正是这样的创作方式,让这部影片带有了超脱于春节的普遍当下性。八年前,sean baker 在为预算折腰前是坚定的专业摄像机派,而如今,举起手机记录国粹不再是退一步,而是因其优势而主动选择的进一步,这么做的也不止是鹏飞,还有大量的京剧从业者、京剧普及工作者和普通京剧爱好者。
春节前一周,戏剧制作人钟冠第一时间在社交媒体上刷到了《过五关》,“我忘了是打开哪一个 app,可能是 b 站,直接页面上就推送了这条片子,我就看了。”
“我看到的第一眼,首先第一反应就是感到亲切,对于本身热爱戏曲的观众来讲,肯定是有亲切感的。”他同时也认出了几位在片中客串的戏曲演员,“好像是京剧院的青年演员。”
作为一名从事戏曲制作,并且从小喜欢戏曲的资深戏迷票友,在他看来,“戏曲的审美,在镜头里面表现得蛮贴切的。”尽管没有特别注意主创名单,他仍然直观感到,导演、剧组是懂戏曲的。
事实如他所想,编剧兼导演鹏飞从小在京剧的环境中长大,“这纯属就是我小时候的记忆,我妈是演花旦的,所以我小时候跟我妈出去演出的时候,我就去摸盔头——头盔他们叫盔头——从小玩这些,刀啊什么的,跑来跑去。”儿时的耳濡目染扎根至今天,采访中,每当解释京剧桥段的特点,他会时不时来上一个手势、一个表情,或者学上几嗓子。
鹏飞是 1982 年生人,他的童年,正是片中京剧剧团分崩离析的上世纪 80 年代末。鹏飞不仅是眼见戏曲从业者们转行、离去的亲见者,更是家庭成员面对这一难关的亲历者,这让他成为《过五关》这样一个故事的最佳执导人选,影片也因为他对年代和行业的亲历,而拥有了更丰富的真实细节。
短短 18 分钟,影片将男主角朝晖所在剧团所面临的难关一一道来,从京剧面临其他演出形式的冲击,剧团的演员们抉择转行,到仅剩的演出机会被一再砍去时长,片中剧情大多来自鹏飞深有共鸣的儿时经历。“有一次我妈妈去演出,剧团本来应该穿着戏服粉墨登场的,那天我看到她穿了超短裙,她们几个花旦、青衣不唱戏了,反而到台上去跳 disco 去了。”
也是在同时,他看了到台下观众的热烈。“观众的反应非常好,所以一些年轻人就选择了去跳霹雳舞,然后乐队的一些年轻人,就去组了流行乐队。只有剩下一些年长的京剧演员没有办法改变,所以他们还一直坚守着京剧这个阵地。但是很遗憾,已经没有那么多的观众了。”
鹏飞介绍,后台走廊的样子、师哥的发型,甚至男主角的名字都来自自己小时候的记忆。“朝晖这个名字,就是我妈妈的一个同事。”
成年后,鹏飞师从蔡明亮,成为电影导演。“我拍第一部长篇的时候,其实就有一个京剧的桥段在里边。”当时鹏飞想找母亲的同事客串,演唱《沙家浜》里的《智斗》。“我妈就去找她同事,他是回民,住在牛街。(我妈)打电话给他,结果他在一个小区后边的锅炉房里,在烧锅炉。”
鹏飞回忆当时的场景,那是一座小二楼,房间的一边是他的床,旁边有电子琴,还有书。“我说舅舅,《智斗》您还会唱吗?他说‘会唱啊,我给你唱一个’,说完就唱起来,‘刁德一……’刚唱一唱,他就停下,‘等会等会’,开始填煤,然后继续唱。其实挺心酸的。”
哪怕从事完全与京剧不相干的生计,京剧演员依然是京剧演员,这让鹏飞印象很深。多年后自己指导的《过五关》中,京剧不再是客串,而成了故事的主角。
而要说这部影片能不能帮助到京剧的传播,鹏飞相信它会发挥作用。“京剧它还是舞台剧,当鼓点起来,当你在舞台上‘锵锵锵’,当看到那个眼神,感觉就是不一样的,所以要靠一些其他的方式去传播它,然后让大家尽量能回到剧场去。”
“这个传播方式就要思考一下,也许不是说‘京剧好啊,京剧棒啊’,而是,它为什么是国粹?它背后人的辛苦、人的坚持、对服装啊这些的精雕细琢,要通过一个故事给你讲。”
无论大众的反响怎样,鹏飞都相信,“用 iphone 去拍传统艺术,是新与旧很好的结合。”这和在锅炉房里张口即是《智斗》的京剧演员所坚持的东西,没有太大区别,即“这个团还在,只不过大家用不同的方式去迎合那个时代罢了。”
真正到了拍摄现场,讲究唱念做打的京剧舞台怎么拍?鹏飞与京剧顾问陈伟,以及自去年 apple 春节影片《卷土重来》就在团队中的摄影指导罗东一同构想和摸索,很快发现了充分利用 iphone 最大优势——即小巧和灵活性——的创作方法。
摄影指导罗东在虎年的《卷土重来》中,通过 iphone 13 pro 的微距模式,用一口锅的锅底拍出了火星表面的质感。那些去年积累下的经验,被他化用到了《过五关》当中。在一场男主角与师姐同演《昭君出塞》的段落中,罗东在常规的机位之外,更是直接把手机绑在了演员的胳膊上。
这让鹏飞吃了一惊,“因为昭君跟马童是有一个互动的,你会看到昭君拿着马鞭这样转,与此同时她对面的马童是跟她相应的,就那样去转。(把手机绑在演员手上)就好比把观众的眼睛带到了舞台上,带到了跟京剧演员一样的视角。”
鹏飞深知京剧艺术与电影艺术的区别,和随之而来的拍摄难度。“电影是讲故事,京剧也是讲故事,只不过京剧是在舞台上,它还是一个舞台剧,是一个非常抽象的艺术。昭君出塞,她要骑马,她其实没有马,她只有一个马鞭,她的马鞭在那挥舞,知道的观众就会:哦,她在骑马。”
“根据这个马鞭的挥舞,这个编排,你知道她骑马的快慢啊,情绪啊。京剧是在无实物的表演中,让观众去体会到那些王侯将相、才子佳人的魅力。这个做法在电影中就不行了,因为电影是大银幕,它是很具体很真实的,那如果你不真实,观众就不相信。如果观众不相信,就没有办法去感受。”
如何化解这个问题?除了有意识地将手机置于让观众最具代入感的视角,主创们还活用手机的小巧,不断地寻找“还能架在哪里”。
“都在京剧舞台上了,如果你就在台下摆着拍,那就是电视转播。”鹏飞说道。于是,更多的手机被设置在戏台边的栏杆上,用宽胶带贴在门窗上,支在化妆间的镜子后、水杯后……为的就是在不穿帮和影响表演的前提下,拥有更多与传统电影拍摄不同的视角。
这样的创作手法,在历年的 apple 春节影片里也有不同程度的体现,例如 2021 年的《阿年》中,凭《别告诉她》提名金球奖最佳外语片的导演王子逸,就把 iphone 设置在了满是泡沫的洗碗池水底,绑在小女孩拿筷子敲击饭盒的手上,更固定在轮椅的轮子上,随着轮子转动,与滚下山坡的演员形成微妙的同步与不同步。
对于拍摄效果,鹏飞感到,“非常平稳顺滑,就像是拿斯坦尼康在拍一样。但如果用斯坦尼康拍的话,舞台要很大。”他随即补充,“而且这些京剧的武戏,其实是比较少能重复的,这个京剧演员翻跟斗,如果是电影的话,就‘咔!再来一遍’,人家没办法,再来就受伤了。iphone 的灵巧这个时候就给了我一个保障。”
“我们这一次拍摄的很多演员都是素人演员或者是京剧演员。”鹏飞说道,“所以就让演员自由发挥,本色出演。如果一个大机器怼在他的前面,他就不会了。”
男主角朝晖的扮演者于小彬对此非常认同,“非常地迅速跟准确,当我们准备要拍一个镜头的时候,我们走戏、商量调度,这个时候就可以根据 iphone 摄影里面有不同的模式,去调整、去配合,就不用扛着非常笨重的(设备)去试了。”
“有种千钧之力的感觉。”作为观众,钟冠这样描述他印象最深的一场戏。“孙悟空应该是闹龙宫吧,最后一棒砸上地面的时候,因为下去正好是他父亲的噩耗,这么一个重大事件,由于这个镜头的表现,它有种千钧之力的这样一个关键性作用,镜头也很好,我觉得还蛮妙的。”
这段戏也被鹏飞拿来举例,解释对京剧舞台的拍摄设计。“闹龙宫这场戏,我们设计孙悟空在中间,孙悟空打打打,又转身又怎么样的,然后旁边是这些水族,围着他逆时针转,然后摄影师就顺时针转,这么就有种层层叠加的感觉。”在这样的镜头设计中,当镜头转至面向观众,就能带到观众的画面,转至另一边,就能带到孙悟空的正脸。
除了舞台,另一个鹏飞着重呈现的地方,就是演出的后台。片中,男主角朝晖与转行组建流行乐队的师姐穿行在后台,光线从明到暗,再从暗到明,用一个长镜头呈现了丰富的后台细节。“后台颜色特别暗,你又不能打得特别地亮,那就没有光影了。”
后台的另一个特点是,“各种颜色都有,比如有红色为主的裙子,然后又有黄色的、绿色的、蓝色的,最后到了吉他这边,变成以暖光为主。在这个变化过程中没有那么强的光照,甚至有时候我就故意让他走到黑暗里面,再出来,才有电影的感觉,效果还挺好的。”
鹏飞希望,借此能够让观众看到京剧艺术台下的细节,“你会看到,‘噢,这个服装这么讲究啊?’‘哇,这全是一个一个绣出来的啊?’”
《过五关》发布会现场陈列的头饰
熟悉鹏飞过去作品的观众会意识到,诸如在后台久久穿行这样的长镜头,是鹏飞作品中常用的镜头语言。而另一个过往作品中的特点,就是镜头往往都很稳定、比较缓和。此次为了呈现京剧,鹏飞想要有意识地突破这一点。
“我也想打破一下之前拍戏的喜好,或者说个性,就是会稳稳的、不太动,这一次想让它随着京剧的故事,随着动感的东西,动起来一点。但是动又不能乱动,比如人物的出场,就会从脚开始这么上来,原因是朝晖和师弟,一个穿关公的鞋,一个穿皮鞋,一个穿灯笼裤,一个穿西裤,一个穿西装,两人都是同门师兄弟,但是已经有不同的人生走向。”
更多的运动镜头贯穿在整个 18 分钟当中——比如童年的师兄弟们围成一圈舞刀弄枪,比如镜头穿过拥挤的人群,找到观众潮中的朝晖,更不用说京剧的桥段。
在官方花絮中,两组画面对比了打开“运动模式”与否的情况下,摄影师跟拍一位提刀疾行的演员的片段效果。对于重量极轻的手机而言,稳定性本就是对手持者的极大考验,当需要大幅跑动跟拍主角,稳定的画面输出是进一步增加运镜灵活度的基础前提。摄影指导罗东就表示,“运动模式,大大缓解了之前我对于在电影拍摄中,考虑到跟演员配合中的一些困难。它也是完全符合我们电影行业的专业需求的。”
为了更好的演出效果,片尾高潮部分的京剧《过五关》点题段落,选择改由专业京剧演员王宁出演关公。
作为隶属北京京剧院的老生演员,1993 年出生的王宁在《过五关》之外,也会用 iphone 对准自己。“我自己会在短视频平台直播,演唱京剧。”
王宁的“直播间”布置并不花哨,背后唯一的陈列是一排京剧脸谱。王宁发现,观看自己京剧直播的人中,年轻观众非常地多,这让他感到,京剧的现状似乎在日渐变好。
鹏飞也观察到这一点,“实际上这两年比八九十年代好,因为那时候刚改革开放,大家什么都没见过,物质挺匮乏的,像(片中的)这个腰果就是我妈妈亲身经历。现在他们跟我讲叫 z 世代,年轻人现在又开始听京剧了,可能跟 00 后这一代的教育和我们的文化输出、国力的强大等等是有关系的。”
常年在一线从事京剧制作和京剧文化普及,钟冠感到,这股趋势不止是近两年发生的,而是更早。他看到,大量年轻的京剧演员都在 b 站、抖音上开设自己的账号,上传自己使用手机拍摄的内容。“他们对于这种电子产品的使用都是非常熟悉的,会当 up 主上传作品,还会经常搞一些直播互动。所以我就觉得,这些年轻从业者以各种方式在跟大家分享或者传播,手机还是很有作用的。”
来自上海京剧院的京剧演员方沐蓉,是令他印象很深的一位。在抖音上,方沐蓉除了拍摄自己的唱念表演,还会时不时发布练功、化妆、后台等视频,于是观众可以看到她在镜头里甩动 16 米长的长绸,在怀孕六个月时给学生示范《贵妃醉酒》,和同为京剧演员的丈夫孙亚军一起舞动双枪……1 月 8 日,她在新年第一次扮杨贵妃、演出《梨花颂》前,还将整个化妆扮相的过程,用手机记录下来并上传。“原来扮相后面需要这么多功夫”“戏曲演员不容易”是评论区最常出现的留言。
《过五关》影片的最后,介绍了 6 位青年京剧演员——片中列举了他们所属的行当和戏龄,其中最大的 26 岁,戏龄已经 22 年。21 岁的闫茹钰是一名戏龄 10 年的武旦,就读于上海戏剧学院 2021 级京剧表演专业,在她的社交媒体上,无论是作为专业的京剧,还是作为爱好的韩团舞蹈,她都会将日常练功、上台表演等等记录下来。
除了京剧演员个人,京剧剧团也逐渐找到方向,在摸索多样化内容的路上,跨过“举起手机”这关键性的一步。
上海京剧院的 b 站账号于 2020 年 2 月 19 日上传第一支演出视频,评论区不乏“喜大普奔,业界标杆上京来 b 站啦!”这样语言年轻化的戏迷留言。账号建立不到一个月,第一支新制作的视频《云游上海京剧传习馆活动侧记》发布,与 2020 年疫情初期的许多院团一样,上海京剧院用一架手机、一个稳定器,拍摄了一场有流程策划、有舞美服化、有灯控音控,包含参观、赏析表演,以及演员、服装设计师、道具师讲解在内的完整直播活动。
在那之后,同样的直播形式、不同的主题策划,轮番在平台上上演,例如在文化和自然遗产日,由非遗传承人严庆谷带来的《大圣说京剧话非遗》主题直播,以及与腾讯游戏《食物语》合作的《霸王别姬·寻味京剧》主题直播,还有与两位 b 站 up 主联合带来的《王珮瑜对话国风 up 主》等等。
在第一支直播视频下,一名 id 为“金镶玉嵌琵琶儿一面”的观众留言表示:“本来手机上抖音快手啥的直播软件都没安,为了你专门安了个一直播,你们要多多播哦~”从这位观众的头像点击进去,就会发现,在这条留言的三个月后,2020 年 5 月,这位“金镶玉嵌琵琶儿一面”也开始发布自己弹奏中阮的视频,用一台手机、一支中阮成为了一名 up 主。
《过五关》发布会现场,专门给了四位青年京剧演员亮相和表演的空间。
如今在抖音上,诸如 #谁说京剧不抖音# #dou来唱好戏# 等话题下,大量抖音用户发布了自己用手机录制的京剧演唱段落。来自天津的“逍遥”就发布了自己演唱的《过五关》,视频里的“逍遥”,穿了一件灰白拼接的 polo 衫,下身运动短裤,身后则是家里的橱柜和一台空气净化器。
来自河北的“红鬃烈马a”则是一位从事造纸行业的技术人员,在他这个以传统剧目《红鬃烈马》为名的抖音账号上,大约三分之一的内容是造纸、制浆设备,另外三分之二便是演唱京剧的视频。从《四郎探母》到《鸿门宴》再到《沙家浜》,当然也少不了《过五关》。在“红鬓烈马a”看来,唱京剧是自然而然的,“喝完酒,就想咧咧几句京剧。”
除了拍摄自己演唱的视频,“逍遥”和“红鬃烈马a”都会和同样爱好唱京剧的朋友连麦,视频对唱。对唱的对象来自安徽、河南、江西……大多是网友,或者“老乡姐姐”“老乡大哥”。
同样是《红鬃烈马》,到了青年戏曲导演李政宽的抖音和 b 站上,就成了经由他创作改编的“戏腔小曲”。
李政宽不是专业戏曲院团的演员,但多年来,他以“龍猛寺寬度”为 id,将戏曲运用到歌曲创作当中。《红鬃烈马》里的《平贵别窑》《大登殿》《武家坡》《赶三关》《三击掌》都被他改编成了“京腔民谣”——一把吉他、一个对准自己的自拍镜头、简单的视频制作,李政宽在视频平台颇为高产。
戏腔歌曲的受欢迎不是偶然。2021 年,边婧婷等 5 个 00 后女孩登上了抖音热搜榜第一位,她们的走红,最初源自当年 4 月的毕业汇报演出后拍下的合唱留念视频。视频中,这几位来自上海戏剧学院京剧表演专业的姑娘,用各自学习的不同京剧唱腔演绎了古风歌曲《赤伶》。如今,五人加起来已经有了 421.6 万的抖音关注者。
钟冠将这些看在眼里,“这是在这些平台上,一个更加能够吸引到本身不关注戏曲的人的一个方式。通过把戏曲运用到新的歌曲里头,传播给更多不了解戏曲的听众。”通过举起手机就能记录创作的便捷手段,和随时随地可以分享的平台,在多样化的京剧传播内容海中,内容在合点成线,吸引到的人也在汇聚。
那么,用当下讲究效率的商业社会话术来说,“转化率”怎么样?
确切的数据自然不得而知,但从业者直观感受到的年轻化与热闹,也是实实在在的。关公扮演者王宁就感叹,“我们以前表演的时候,从台上往下看,台底下全是一些头发花白的老人,或者是我们父辈的一些观众,但是现在你表演的时候从台上往下看呢,有很多年轻人,包括一些十七八岁的学生。”这让他非常欣喜。
男主角朝晖的扮演者于小彬则是“被吸引的年轻人”。“我是 1997 年出生的,赶在了 90 年代末的那么一个节点。在拍摄这次片子之前,我是真的觉得京剧非常地晦涩难懂,我实话实说,每次看电视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台上的人在干嘛。”
而在《过五关》的现场,真实听到锣鼓点的时候,“那个跟我在电视上听,感受完全不一样。现场的那种真实的音量和音效,(能感受到)带给我心里的那种,引起的喧嚣。”
而如果真的要算一算对非戏曲观众的转化,钟冠在多年的戏曲普及工作中感受到,“通过像戏歌这样的创作去传播的话,我觉得最大的好处是它的覆盖面广,那覆盖面广的话,至少基数是大的,哪怕转化率不高,转化的总体数字应该也不会太少,对吧?”
他观察到的另一个情况是,在全国,戏曲观众都是有一定数量的,只不过这些人有自己垂直的关注选择。“怎么样尽可能地把这些人聚拢起来,是一个挺值得去考虑的一件事。因为这些人群里的转化率会很高,可能 100 个戏曲观众里有 70、80 个会愿意认可这位戏曲演员,会开始粘度很高地关注。”
当然,并不是所有戏曲演员都愿意花这份心思、精力和时间。“因为传播、分享内容,它也是个创作的工作,所以这也是为什么真正在做的戏曲演员并不多,或者说做得很成功的并不多。”
《过五关》出现后,关注历年 apple 春节影片的观众意识到,另一些东西消失了。从 2018 年的《三分钟》到 2023 年的《过五关》,越来越多的外挂辅助设备,在拍摄现场并不需要了。“就是纯拿手机拍。”鹏飞表示,“纯靠手机的镜头,器材就是比如一些平滑的小轨道啊,也就是这些。”
从春节影片的创作角度,这让导演与团队更自由了,而在更广义的大众使用者层面,更稳定的运动模式、更强的低光环境表现,也方便了更多普通人去举起手机,记录下欣赏戏曲艺术的时刻。
回到关于童年的问题,当有记者问鹏飞,“你的家人坚持下来了吗?”鹏飞的回答是,“没有。”
但随着时间推移,鹏飞也意识到,母亲作为京剧演员,是时刻准备好继续从事京剧的。“前几年国家倡导要让孩子学京剧国粹,就把这些老的京剧演员请到小学里面去教,我妈妈其实也是其中的一员。她一听到就特别地兴奋,查她之前唱过的戏,有的忘了,就拿手机查视频去看、去念,有的词还写下来。”
在去学校的路上,坐在地铁里,鹏飞看到其他的年轻人都在刷手机,“只有她一个人在那(准备),我还挺感动的,虽然她被迫放弃这个东西,但是当京剧需要她了,她还是(愿意付出)。”
在鹏飞看来,像关公一样过五关,指的就是坚持,即坚持自己选择的路。影片后半段,当男主角在台上独自表演、挥舞大刀的镜头,与在排练厅排演的镜头互相穿插,同时他口中反复默念“神行一致,技随意动”。这句话自然不止是关二爷的一句台词。
另一个问题是,在《过五关》被讨论之后,在《武家坡》等歌曲被各大卫视争抢演唱之后,在王佩瑜等京剧演员收获流量并开始对其警惕之后,怎样新的、适于向大众传播的内容和形式会在此后出现?如 apple 春节影片这样的由品牌和创作者一同促成的内容,还能有哪些?
如今的京剧“顶流”王佩瑜曾担心的错位是,年轻人来追星,而不是看剧。在很长一段日子里,直播时,王佩瑜在手机屏幕上看到更多留言是说她长得帅气,而不是京剧多好听。这样的错位,是京剧从业者警惕的。
从事京剧普及工作时,钟冠看到很多人因为服装、道具等的新奇而被吸引,却遗憾地止步于此,缺乏对传统曲艺审美的了解。他希望告诉大众的是,“其实戏曲可以被运用的素材还是非常丰富的,不一定得是戏曲从业者的故事。我觉得对大众来讲,这些年大家会关注戏曲,但这只不过是千千万万不同的行业中的一个行业,他们有对自己行业的坚持。而(下一步)如果从戏曲本体上汲取更多,再去挖掘一些素材能和商业品牌合作的话,我觉得对于戏曲的传播会更加有意思。”
京剧演员在《过五关》发布会现场化妆。
“我没有想得很成熟,比方讲,一款手机它有不同色系,这些色系是不是可以考虑和京剧里面的,比如说服装的不同色系结合,或者京剧脸谱里面的不同油彩的颜色结合,从而通过这些设计来告诉大家,这些色系在戏曲里面它意味着什么,背后有什么故事,背后有什么人物……戏曲本身可以讲的故事很多,不光是里面演的故事,戏曲元素背后的这些文化内涵,它在中国意味着什么?对于国人,这些色彩意味着什么?我觉得这应该会挺有意思。”在他的经验中,让大家觉得戏曲是有艺术性的、好玩的、有趣的,是成功的普及工作中重要的关键。
京剧顾问陈伟与青年演员们在发布会现场。
在为《过五关》构思剧本的时候,鹏飞走在北京的护城河边上,“看到一个老先生在吊嗓子,旁边还有他的老伴,我就立刻想着‘今天我要拍下来’,然后老先生一回头,老婆婆变实了,立刻就能有电影感出来。”
在实际拍摄前的排练过程中,鹏飞也通过举起手机,随手记录下排练的进展。“然后拿给老师看。比如我们最后下雪这段,一开始就是用手机,在排练厅沟通怎么打,谁怎么来,谁怎么去,每次排练都是用手机记录下来。”
影片最后这段,与全片的写实拍摄不同,而是通过后期合成,达到最终的效果。
开头提到的那位 2015 年就使用 iphone 5s 拍摄的导演 sean baker,在后来接受采访时表示,抛开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他发现 iphone 5s 是一个挺可靠的拍摄伙伴。“操作简单,而且自从用了它,我们从来没弄丢过任何素材。”
摄影指导罗东也很受这次拍摄经历的启发,在他看来,用现代科技拍摄京剧国粹,“给了我们另外一双眼睛,给了我们另外一个创作的角度。”
鹏飞则说,他的下一部长篇(改编自双雪涛小说《飞行家》)跟《过五关》有点像,也有舞台,也有人们在台上和台下,跨越不同年代的生活。无论那部影片是用什么设备拍摄,鹏飞在《过五关》的花絮视频里用来结尾的话,也适合在这里结尾:“电影是自由的,艺术(也)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