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娘子》的故事已大致定型：宋朝年间，修炼千年的白蛇（白素贞）和五百年的青蛇（小青）幻化为人形，白蛇欲报凡人许仙前世救命之恩，巧施妙计与其相识并相爱，结为夫妇后，乐善好施，但金山寺的法海认定人妖孽缘，蛊惑许仙，端午节以雄黄酒使白蛇现形，不料吓死许仙，白娘子和小青盗仙草将其救活。后许仙被法海骗至金山寺软禁，白素贞无奈水漫金山，却伤及无辜，生下孩子后被法海镇于雷峰塔下。若干年后，白素贞的儿子高中状元，到塔前祭母，将母救出，全家团聚，也有相传是小青苦苦修炼，将白救出。其实大有商榷之处，这要追溯到唐朝了。
唐传奇里面的妖怪也会吃人，魑魅魍魉，神仙鬼怪，善恶不一。
明末冯梦龙的宋代话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收录在《警世通言》里以警戒世人"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
明嘉庆年间的评弹大书《义妖传》里的白娘子妖气已去，从魅惑凡人的妖怪进化成了一枚恩深义重的新新女性。
清代《雷峰塔传奇》白娘子坚贞善良，人情渐厚，更是有了"标黄榜名震金街 结花烛一家完聚。"的圆满结局。
建国后田汉先生改编的全本京剧《白蛇传》，成为了青衣的开蒙戏和武旦的出手戏，代表了"妇女追求自由和幸福的不可征服的意志"。
时至今日，《白蛇传》与《梁山伯与祝英台》、《孟姜女》和《牛郎织女》成为了中国四大民间爱情传说。峰回路转，李碧华的小说《青蛇》换了人间，重塑传奇，青蛇登上历史舞台，以第一人称讲述千年前的风云变幻。二十六年前，徐克把它变成了电影，张曼玉饰演的小青杀死了负心之人许仙，最后看着漫漫洪水，道出为妖为人的苦结：我到人世来，被世人所误，都说人间有情，但是情为何物？真是可笑，连你们人都不知道，等你们弄明白了，也许我会再来。
小青来了——田沁鑫导演把《青蛇》搬上了话剧舞台，秦海璐/袁泉/辛柏青/董畅主演，长达三个多小时，看完我久久不能平静。田导虽在名利场，但她的灵魂是个种菜挑水的和尚，注重修行，寻求智慧，试图保持干净的内心。几分禅语暗藏禅机，她力争做一部具有东方禅意精神的戏剧，也呈现出了一种超越戏剧的悲悯和关照。
影视剧里往往把法海塑造成不通人情、墨守成规、极不讨喜的反派，法海更是易招黑体质，成了爱情悲剧的催手，还直呼"我要替天行道！"——你有没有问过老天的意见，简直三观缺陷，枉穿袈裟，僧的形象也一落千丈。但据历史考证，法海本是唐朝高僧，本名裴文德，其父任当朝宰相，他三岁代皇子出家，后笃信佛法，兴建了金山寺，法海法号的含义即"当以宽广博大的胸襟，执行法，得正业"。原来所有的不过"闭目佛前坐，骂从戏中来"。
幸好田版《青蛇》中的法海形象被扳正，也是我觉得最具魅力的角色，有人说他是剧中走活全盘的好棋。他有血有肉，是在人世间和我们一样艰难修行的平凡人，把持着出家人的坚守，潜心向佛，只因慈悲招惹波澜，引出和两蛇妖、许仙之间的劫难。
他知白娘子渐识人心的大梦方醒，所以提点"是蛇你还爱她，那是你俩的缘分"；他解小青欲念显露的痴痴狂狂，所以与其授业解惑；他也晓许仙摇摆不定的人性之劣，所以骂他"你还不如一条，蛇！"。他有大慈悲和大智慧，当其他人坚持"斩妖除魔"时，他做的一直是"降妖除魔"，佛性禅心，可见一斑。
妖想成人，人想成佛，妖修七情六欲，僧修了却情欲，了悟生死。法海起初认为"妖孽是惊扰世道人心的浊物"，小青也真真算是一个"坏女孩"，媚骨天成，诡谲精怪，她几乎在用动物交配的下三路的原始方式去"爱"，是人之初的懵懂无知，天真未凿。像著者李碧华的人生观——人生以快乐和自由最为重要，而快乐美满的人生就是："七成饱、三分醉、十足收成。过上等生活、付中等劳力、享下等情欲。"
她做不了人，她没有人的眼泪，可情欲的出路在哪里？直到她听到人的相爱是要一生一世只为一人时，天雷地火，小青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宗教加身的男人，确认过眼神，"僧，我想睡你！"，爱得坚如磐石。
法海问："你没有看见我身上的袈裟吗？"
小青说："没有，我看到了一个男人。"
法海是个有趣迷人的男人，正统光环，天天叨叨着给人授业解惑，更是个想让人征服又屹立如山的男人，坐怀……力图不乱，怦然……不能心动。作为一个爱情编外人员，我不觉得小青爱错了人，反而佩服小青爱人的勇气和不求索取的爱情观，她看重也尊重这份感情，即使一生一世变成了小青一个人的事，她真的卑微吗——她骄傲着的吧。
也许这是法海和小青都要历的劫数吧。法海在信仰的坚持和情欲的纠缠间进退维谷，也曾迷惑其间，请佛祖开示，求佛力加持，方知"情不可愈坠弥深，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那就放下吧，说易行难，一世做不到，必将百世化情劫。
水漫金山后，法海轮回了五百年，世世做庙里的方丈，了悟定业、因缘。彼时小青妖寿已尽，转世为人。这五百年来小青就盘在法海的房梁上，她试着上三路地爱，用心爱，她只想他身畔有她，她身畔有他，同吃同睡，一生一世，就这么甘之如饴地守候着在蒲团上打坐的他，也守候着他的信仰，她以为他不知道，也从未祈求他知道，爱他成了她的信仰。
其实法海什么都知道，禅房上下，没有耳鬓厮磨只有诵经的真言，小青盘了五百年，法海也参了五百年，终于了悟："我和你是一样的，你我，没有分别。"五百年，但求本质，以见真章，他使命在身，能做的是心地透明思无邪，领悟她的悲喜。而她爱就要爱到底，她是千年妖精，爱他亿万斯年，她就要下这样的赌注，赌上自己的道行，比任何地禅杖法师都要虔诚执着。
别过此生，踏入荒芜，人的记忆也将杂草丛生，小青说她要记得那袈裟和禅院钟声。而此世法海本修得出离，不再轮回，但受佛力感召，决心发愿再来，普度众生。离别时，小青一再追问："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一点点，有没有？" 法海无言，长呼："小青，等我回来，与你授业解惑！" 小青流了一滴泪，是人的眼泪。
法海，坐化，圆寂。
小青总说"我向前走，这就是人间"，从蛇变成人，变成女人，她离经叛道式地成长，开始她以为人间是肆意快活的人间，只管游戏，不问爱为何物。后来他们走了五百年，五百年，他们彼此成就也相互成全了吧。法海爱小青吗，他当然爱，他是大爱，因为他爱所有的人，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他爱得越深，离佛就越近，谁说法海不懂爱，是我们不懂法海。
我实在想不出白素贞怎么会爱上许仙——报恩就得以身相许？真是情不知何所起，一往而深，千年修行不敌一见倾心，爱情就是这么出乎意料才妙不可言。爱就爱了吧。
白蛇想成人，想做寻常人家，烟火夫妻，可是素贞千年成人的血泪史远不及和许仙的狗血剧情有卖点。许仙就是"什么都不会干的一个宋朝男的，但是有艳福"，甚至还有过一次和小青见色起性的风月事。白蛇蛇形相见，许仙一命呜呼，灵芝仙草能救命，九死一生终不能挽心——许仙爱的是美娇娘，始终抗拒和怀疑真身，纵然妻儿为人，他也既不愿出家也不敢认亲。爱人双方但凡有一人松开信任的缰绳，交出爱的令牌，这对关系便再也恢复不了原来的弹性，不如就地解散，各自解脱。
白素贞回忆起烟雨西湖的邂逅，痛声相问："我与你一生一世的誓言，是否就此作罢？！"多情总被无情恼，这是让她神魂颤动的男人，也是让她心如死灰的男人，她的爱，过往今昔，万劫不复。水漫金山，不如淹了万里红尘，淹了金石之盟。法海骂许仙道："你做人就得承担啊！你们说要做大丈夫，丈夫高于君子，你是什么？你还不如一条，蛇！始乱终弃、薄情寡义、不知廉耻。"世间许仙何其多，他不过是怯懦庸俗的一介凡夫，叫什么许仙，改叫你原著里的许宣罢。
白素贞已对人间毫无留恋，走进了雷峰塔。十年后许宣再娶，白蛇的故事成了茶余谈资。民国一十三年，雷峰塔倒，不见白蛇，唯见释迦摩尼佛佛发舍利！白蛇了悟情缘，立地成佛！
到底是谁不懂爱，妖的可贵是爱到无所遁形，毫无保留，僧的大爱是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反而是人啊，妄想爱，不敢爱。我欣赏那妖精，爱错了也要自己具具体体地爱一场，爱是如此甜蜜和自私，掺着人之劣根性的苦，不尝，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是草莓味。
人、妖、佛各具灵智: 小情小爱的缠绵纠葛，反叛顽劣的动物本性，高僧大德的落地成佛，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是兼具人性、妖性、佛性的非常结合体呢？混沌蒙昧，妖性四起，爱恨得失放不下了，算成人了，贪嗔痴妄，不执不念不惧，便具佛心。想爱的时候求不得，该爱的时候爱别离，每个人的欲念追求不同，是故"诸行无常，诸漏皆苦，诸法无我，涅槃寂静。"
剧本最后现世轮回，所有人回到当代，四目相望，前世有缘，人来人往，你我亦在其中。我们圆满自己，我们遇见缘分，我们亲历爱与生活。谢幕时，田导说："别当真，人活着，就要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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