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与线》：从倒叙侦探到社会派推理

2022-07-10来源：大众日报 0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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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哲学家卢卡奇有言：“所有伟大的作品都是满足所属于的文学类型的法则的同时又扩大它。”作家松本清张于1957年连载的长篇推理小说《点与线》曾在日本读书界掀起推理小说热潮，它在创作手法上受到了倒叙侦探小说的影响，同时又在此基础上进行了技巧上的创新，在日本大众文学史上呈现出不朽的文学魅力。

王志松，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日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日本近现代文学和中日比较文学。主要著作有《小说翻译与文化建构——以中日比较文学研究为视角》《20世纪日本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等。近日，王志松做客长安大学外国语学院，与师生共谈松本清张《点与线》与倒叙侦探小说手法之关系。

学院派也开始研究大众文学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日本的科学思想研究会和研究者尾崎秀树为日本大众文学研究领域做了开拓性工作。他们认为纯文学是西洋文学的产物，而大众文学是受到西洋近代化压抑的日本传统文学的曲折继承，所以，大众文学比纯文学更有研究的价值。九十年代以后，随着后殖民主义批评、文化研究的兴起和村上春树作品的风靡，学院派研究者也开始进行大众文学研究。

我在去日本访学时发现，当地午间播出的电视连续剧，绝大多数是根据推理小说改编的，可以说大众文学在读者群体中获得了广泛支持。其中，日本著名推理小说作家松本清张受到的关注最多。在围绕其作品展开的研究中，藤井淑祯的研究比较具有代表性，他更加关注推理小说的写作手法，认为从写作手法上看，构成侦探小说的关键要素是叙述中留有死角。构成小说死角的方法有两种：一是有限视角的叙述，叙述人无法窥视到小说的整体世界，只能将叙述空间限定在其目光所及的地方，这种视角将会留有空白和谜团。二是对时间的操作，其中“倒叙”是最典型的形式，先提示结果，然后再揭示谜底。

藤井淑祯认为上述两种方法为日本侦探小说的创作提供了技术手法的保障，当作家在运用这两种方法的时候，即便不是有意识地写推理小说，也会带上浓厚的推理色彩。藤井淑祯认为松本清张之所以成为推理小说大师，与他从菊池宽和芥川龙之介那里接受文学启蒙分不开。藤井淑祯以田山花袋、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菊池宽、松本清张为轴，把日本的纯文学、大众文学、推理小说串联起来，勾勒出了日本现代文学“本流”发展的一条线索。这条发展线索的意义在于将纯文学和推理小说放在同一个平面上把握，通过写作手法的探讨摆脱了近代文学自我确立叙述史观的束缚，提供了一种打通纯文学和大众文学的思路。

推理小说如何写犯罪动机？

荒正人将松本清张的推理小说命名为社会派推理小说，认为其最大特点是融入了社会性和日常性，这种评价虽然提高了推理小说在日本文学史上的地位，但是忽视了其作为推理小说的独特性，没有呈现出松本清张对推理小说发展的独特贡献，也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学界对推理小说的歧视性评价结构。

在创作《点与线》之前，松本清张已经发表《埋伏》《脸》等短篇推理小说，这些推理小说已经显示出与以往侦探小说的不同风格。这种新风格的出现与日本战后侦探小说界江户川乱步大力提倡“本格侦探小说论”和木木高太郎提出的“侦探小说艺术论”密切相关，松本清张在这两种观点的基础上进行了扬弃，在理念上赞成“侦探小说艺术论”，主张侦探小说要写犯罪动机，因为犯罪动机是人在极限状态下的心理活动，描写了这样的犯罪动机也就描写了人。

如何写推理小说中人物的犯罪心理与犯罪动机？松本清张在创作方法上提出了“倒叙”的手法，即从一开始就察知犯人，但在收集证据上和犯罪嫌疑人斗智斗勇，由于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已经半公开，“倒叙”手法则更利于剖析人物的复杂动机和挖掘犯罪的社会根源。他认为自己在推理小说创作中多采用“倒叙”手法，重心在于剖析罪犯实施犯罪行为的心理因素。

江户川乱步在20世纪40年代末至50年代初发表了一系列文章，文章中详细介绍了倒叙侦探小说的特点：一是倒叙侦探小说在结构上由两部分构成，前半部分是从犯人的角度写犯罪过程，后半部分写侦探的侦破过程；二是犯罪的心理和动机描写详细；三是侦探是平凡人，重视实地调查；四是故事情节自然，具有现实主义风格，解谜的趣味性相应减少。江户川乱步拒绝将倒叙小说消解在一般的小说之中，有人在举证侦探小说的文学地位时，往往喜欢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作为侦探小说的论据，江户川乱步认为二者虽然都写犯罪心理，但是存在着根本性差异，倒叙侦探小说的着眼点在犯罪路径的描写和发现真相的紧张感上，而《罪与罚》虽然也在这方面花费笔墨，但着眼点却在神和人之间的精神问题上。

松本清张和江户川乱步有共同的认识。松本清张主张写犯罪心理和社会动机，但对过于强调推理小说文学性的论调也提出批评：“推理小说愈接近一般小说，愈被认为具有文学性，我作为一个推理小说的爱好者却愈感到寂寞。其他小说有其他小说的魅力，推理小说自有推理小说的魅力。如果没有推理小说特殊的要素，推理小说就会变得极其无聊。这个特殊要素的技巧和意外性，我认为是非常重要的。动机尽管也重要，但绝不能否认技巧和意外性的重要作用。”

双重故事结构遗留下未解之谜

在日本同一时期，也有其他作家在探索兼具逻辑性和文学性的推理小说，之所以松本清张成就最大，在于他将推理性和文学性很好地结合起来，其所运用的方法就是倒叙手法。松本清张的倒叙侦探小说，大致上可以分为两种类型，第一种类型如短篇小说《同案犯》，由前后两个部分构成，前部分从犯罪的角度描写了犯罪的动机和心理；后半部分是对犯罪的推理和揭露。第二种类型的代表是短篇小说《埋伏》，这部小说没有停留于一般侦探小说的“抓捕犯人”，而是通过特殊事件去关注人的命运。

《点与线》就是后一种类型的侦探小说。九州博多湾发现一对男女尸体。男人是正在接受渎职案件调查的某省科长助理佐山宪一，女人是赤坂“小雪”餐馆的女招待阿时。从尸体并排的情况判断，两人殉情而死，但福冈警察署的鸟饲重太郎刑警根据种种迹象对此表示怀疑。他认为，既然他们专门从东京为情死而来，为何临死前两人并未居住在一起，这从逻辑上讲不通。但由于没有确凿证据，福冈警察署还是将其当作情死案件处理了。

东京警察厅搜查二科的三原纪一警部怀疑佐山自杀与这次渎职案件有关，但同样没有证据。在鸟饲的启发下他回到东京重新展开调查。他首先调查证明两人是情死的证言。在东京站实地调查时发现，主要目击证人安田的偶然目击极其不自然，所以他开始对安田产生怀疑。随着调查的展开，他发现安田的生意和官厅有很深的关系，并且与这次渎职案件的关键人物石田芳男部长的个人关系也非同一般。在三原的执着追查下，安田的不在场证明证人链终于出现断裂。

小说的最后是两封信，一封是鸟饲的信，谈了对情死假象的疑点和推理。另一封是安田的回信，对整个案情进行了彻底的剖析，当他们去抓捕安田时，安田已经在家里和妻子服毒自杀，案件也就这样结束了。通过这个介绍，我们可以发现这本小说其实包含了两个案件，一个是杀人案件，一个是某官厅的渎职案件，但实际上却是杀人案件已破，但渎职案件却不了了之了。同时，不像福尔摩斯那般对整个案件了然于心，无论是朴实的相貌衣着，还是有限的侦探能力，都显示出两个负责此案的侦探都是极其平凡的人，但他们最大的优点是执着和坚持，互相启发和支持地去完成调查，这同时也使得小说显示出一种写实性。

除此之外，该小说也体现出强烈的日常性，大量的日常生活场景进入到《点与线》之中，许多犯罪圈套的设计都是以日常生活为前提。松本清张曾说：“许多作品的最初灵感来自新闻报道、日常生活中的细节或是某个法律条款，其中《点与线》是利用了不让发动搜查权的法律条款。一般发生死亡事件，鉴定科和刑警到出事现场调查。如果断定是自杀，不是犯罪，就不会展开调查。那么对于犯罪嫌疑人而言，就是要想办法把谋杀伪装成自杀。”于是松本设计了这样一个圈套：一对毫无关系的男女喝同样的药在一个地方死去，让人误以为他们是情死。并且，为了让这个圈套显得真实可信，又设计了让其他人无意识地目击这两个人曾经一起乘坐列车的场景。

《点与线》中犯罪人的犯罪行为都隐匿于日常性行为之中，侦探的任务就是去发掘日常性背后的非日常性的犯罪，无论是鸟饲还是三原，他们锁定犯罪嫌疑人的灵感，不是来自他们超常的智力而是同样来自日常生活经验。

但作为小说类型中的侦探小说，其魅力并不在于日常性，而在于作者与读者、侦探与犯罪嫌疑人的智力角逐的趣味性上。这种趣味性的大小在很大程度上与破案的难度系数是相关联的。江户川乱步将侦探小说进行了游戏性强与游戏性弱的区分，前种类型中的侦探和犯罪嫌疑人都是天才，他们的犯罪圈套和破案方法也往往超出常人的智力。倒叙侦探小说是后者的典型，具有写实主义的倾向。例如《点与线》中的侦探极其平凡，但犯罪嫌疑人却有着超常的智慧，同时案件背后又勾连着政府机构的强大势力，犯罪嫌疑人为了迷惑侦探，依靠机构的势力，让众多的人参与进来形成一个虚假的证人链，层层防护，这些都增加了破案的难度系数，同时也显示出小说最后揭示的不仅是一个犯罪圈套，而是社会问题。也就是说，《点与线》虽然是松本清张按照推理小说的规则创作的，展示的也是高难度的智力较量，但他在增加破案难度的问题上除犯罪嫌疑人的高智商外还加入了社会因素，就此而言，可以说这是松本对江户川乱步“本格小说”规则的继承与突破。

推理小说和一般的小说都包含解密要素，但两者之间的不同在于，推理小说在最后必须全部揭开谜底，而一般的小说则可以只解决一半，“反而让人觉得有一种文学性”。因此，松本清张提出：要解决推理小说的文学性问题，就要在手法上革新推理小说的这种非文学性的结尾。如何解决这种结构上的难题？松本清张认为，一般小说的开放式结尾并不是让故事戛然而止，而是让故事在形式上或结构上具有某种完结性，但又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余地。《点与线》的主线围绕佐山情死案件展开，但渎职案件才是根本问题所在，小说最后虽然也有一个明确的结尾，但同时也留下了一个更大的未解决的案件，这种写作手法令小说最后的揭秘部分不再成为必须，既保留了案件结果的说明，又使得小说结尾兼具开放性与文学性。

从以上论述可以看出，松本清张的侦探推理小说在创作手法上受到倒叙侦探小说的影响，但却进一步进行了两方面的创新，一是圈套设计的难度不全在个人的超群智慧，而是引入社会因素；二是以双重故事结构解决了推理小说开放式结尾的难题，既保持了推理小说的趣味性，又提高了推理小说的文学性。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双重故事结构中遗留下来的未解之谜，不仅成为松本不断追问社会问题的动机，也为他之后的创作提供了题材。

（□记者 朱子钰 实习生 陈晶晶 整理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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