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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平均

山里头有个村叫升家铺。那里人穷，却盛产柿子，还有储量可观的铁矿石。小丫就是随“流动大军”来到这个村子的。

当时的“流动大军”，就是从南方那边过来的青壮年，临时乱插班组建的打工队，人员流动性大，四处找活干。有时候打一枪换个地方，不会有固定的落脚点。

小丫他们来到升家铺铁矿石坑的那年，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一共二十几个人，其中有一个管事的。管事的带着老婆，其他都是单身小青年。小丫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初中毕业后被他们哄骗过来，已经跟着他们疯跑了两年。

管事的老婆负责给工友们做饭，小丫在边上打下手，属于帮工，混口饭吃，主要角色是供年轻后生说说笑笑取乐子。小丫就像一只活泼的百灵鸟，让年轻的后生劳作之余，心有所归。工人两班倒，歇班的工友都爱和小丫打打闹闹，嘴巴手脚都不闲着，她和这个好上几天，再和那个好上一阵子，好上的后生多少给她个零花钱。

矿坑的主人乔满意，是升家铺子里的大能人，改革开放后，贩卖过药材，倒卖过窑木，哪行赚钱鼓捣那行。看到铁矿石走俏，便把攒下的钱一股脑儿拿出来，买了一片含铁品位较高的山场，自己当起了老板。

乔满意有个小舅子，叫乔二青，有点踮脚，二十九岁了还没有讨上老婆。由于腿脚不好，从贩卖药材开始，一直黏着姐夫东跑西颠，挣个零用钱糊口。姐夫开了铁矿坑后，便把他安排在磅房过磅，捎带着照看场地。爹娘死的早，二青便和姐姐相依为命，讨不上媳妇，一直是姐姐的一块心病。

铁矿石开采是有风险的，年年都会伤人。伤了人，老板也弄不清死者到底是来自哪里，便与管事的协商。管事的就是这伙人的工头，是他们的主心骨，除了帮他们找活干以外，还负责解决工友之间以及与主家之间的纠纷或矛盾。这帮人没啥文化，都是干些粗重活，不是下小煤窑，就是露天的矿井干。每个人心里都有数，不知道吃了这顿饭，还能不能吃下顿，所以他们能挣也敢花。

那年初冬，山坡上柿树落光了叶子，枝杈上缀满红彤彤的柿子，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那天小丫看到磅房顶上晒着一摊红柿子，便神使鬼差跑到磅房找二青说话儿。二青明白她想吃柿子后，踮着脚有点吃力地爬着梯子上去，挑几个软的拿了下来。他两个有说有笑，小丫把剥掉皮的一个柿子塞进二青的嘴里。碰巧了，这时乔满意路过，看到了一切，他心里明镜似记下这一幕。

两天后，乔满意的矿坑开采出了事故，砸死小丫那伙里面的一个小青年。乔满意就与管事的协商，说不知道死者是哪里人，一切靠给管事的处理，经过讨价还价，最后敲定六万块钱。乔满意多了一个心眼，只要能把小丫留下来，愿意额外多出一万元。那时候一万元可不是个小数目。

管事的满口答应，几个小青年有点不乐意了。管事的就挖苦他们没见过世面，这么长时间了还腻烦不够，哥过一段时间回趟老家，给你们再带一个好看的四川妹子过来，这才平息了那伙小青年的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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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毕竟是个女孩，才走向社会不久，没有多少拐古心眼。乔满意说，只要她和二青好好过日子，有自家一口吃的，就不会不管他们，小丫还可以和二青一块在矿坑挣钱。三言两语把小丫说动了心，其实她早已厌倦了四处漂泊流浪，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再说二青不傻不蔫，长相也说得过去，就是有点踮脚，但那又不碍生儿育女，还有姐夫这颗大树护着。

第二天那伙人留下小丫就走了，他们不会久留，怕夜长梦多。具体死者埋在了哪个山沟里，谁也说不清。事故赔偿金怎么分的，只有管事的心里明白，肯定是他拿了大头，其他人多少捡一个，等于封口费吧。

临走时，乔满意只简单问了管事的一句话，别让家属找来，到时我这可有你我一份死者赔偿协议书啊。管事的说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吧，即便家属问起来，我会告诉他们死者是在某某地与我们分开的，不知道去了哪里？一个蹦蹦跳跳的大活人，谁知道跑哪里去了。

乔二青和小丫的婚事，本打算搬到一块就算完事了，可二青姐不愿委屈他们。她说人生大事，一杯喜酒总不能少。姐姐姐夫出钱为他操办一切，该有的道道，一样都不缺，除了没有娘家人，其它都是按当地风俗习惯迎娶进门的。

二青比小丫大十岁，知道处处关心她爱护她，事事让着她，生怕小丫不辞而别。铺子里有的后生说不上媳妇，就花钱买，过不了几年，有的还添了小孩，家里人就放松了警惕，看护松了，她们就趁机跑了，再也没有回来过。小丫说只要二青不嫌弃她，不打她骂她，她就不动跑的心。

新婚后不久，小丫闹妊娠反应，二青和她去县医院，一查两个月了，她也不知道孩子爹是谁。小丫不愿让二青闹心，打算治掉，就去找医生。医生说小丫子宫壁薄，又流过产，如果治了，恐怕以后再难怀上。二青说留下吧，好歹是条命，再说我也想当爸爸了。

回到村里，二青走街串户给她找了一篮笨鸡蛋，让小丫好好补补身子骨。二青当然不舒服，他想了好久，自己马上三十岁了，讨个媳妇不容易，有个孩子能栓住小丫的心，再说一个女人一辈子不能留下个一儿半女，枉来世上走一遭。

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六斤多的小妮子，二青看着在襁褓里哇哇哭的孩子，心情复杂地说，好，女儿好啊，女儿是爸爸的小棉袄。等孩子满月后，乔二青给孩子冠上乔姓，取了名字。

小丫觉得有愧在先，便对这个孩子不上心，有时候孩子哭哭啼啼，她也懒得管。有一次二青从矿坑回来见了，犹豫了一会，走到孩子面前，那孩子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眼神清澈又无辜，他慢慢地把手伸过去，孩子舞动着小胳膊，咧咧嘴，突然嘿嘿笑了起来。

二青打了个唉叹，把孩子抱了起来，塞到小丫怀里说，她饿了，你喂喂。小丫愣怔了一下，二青说，喂吧，她不该遭罪，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小丫应了一声，麻利解开衣服扣子，孩子熟练地对准乳头吮吸起来，小丫鼻腔酸酸的。二青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是下班回到家，会逗逗小妮子，举高高，还会给她做个简单的玩具。孩子第一声叫的，是二青这个“爸”，这个时候，他从心里才真正认下了这个女儿。

孩子大些时，姐夫说别让她去矿坑了，人太杂，就投资在村里开了间小卖部。矿坑上用东西都从她那里拿，占了她营业额的一半，而且不会讨价还价。小丫渐渐把日子过得滋润起来，她很想给二青再生个孩子，但一直没能怀上，直到八年后，才终于怀上了第二胎。

孩子生下来又是个女儿，农村讲究没有儿子留后，是会被人看不起的。小丫就琢磨着送走一个女儿，再生个儿子，二青说够了，好事成双嘛，不再折腾了。他还说，要不是你嫁给了我，说不定我会打一辈子光棍呢，现在膝下有了两个女儿，比什么都强。

二青知道，她怀二丫头时又受了一次罪，过了一道鬼门关，加上医生告诫不能再怀了，再怀大人孩子都有生命危险。他不能太自私，更不能让她冒那个险。

户口报上去，乡里来了人，让他们去做结扎手术。那时计划生育紧，生完二胎都要做结扎。二青要去做，小丫拦着不让，说你是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还是让俺去做吧，于是小丫就做了结扎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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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养大了这两个孩子，送她们进学堂读书，大闺女有了体面的工作，二闺女也考上了重点大学。后来大女儿结婚添了小孩，婆婆身体有病自个还顾不下自个呢，只好让爸妈过去带孩子。他们就把小卖部转让了，到城里给闺女照看孩子。

孩子上幼儿园后，老两口在城里闲着没事做，盘算着回升家铺过日子，闺女拦了几次拦不住。他们说城里住着不习惯，还是乡下好，执意又搬回了铺子里。

这个时候，升家铺早已不复当年了，很多年轻人在城里买房安了家，矿坑也被封的封填的填，铺子里只剩下些老人守着那日渐萧索的老房旧屋。二青和小丫回来安顿好，在荒芜的土地上种了点菜，还种了点小杂粮。老两口感觉有点小幸福，却也无聊，唯一盼着的就是，过年过节孩子们能热热闹闹回来团圆。

大闺女怕爸妈烧液化气不安全，给他们买了电饭锅电磁炉，还有电饭煲，手把手教会他们怎么使用。临走不忘叮嘱二老，有什么不懂的就打电话问她。

闺女走后没多久，老俩为了省钱，就上山砍柴烧，觉得日子里应该有点烟火味。乡里来人说不能烧柴，怕污染空气。二青有点不明白，祖祖辈辈烧柴做饭取暖，过年拉鞭放炮，山沟里一直天是蓝的云是白的，空气呼吸着新鲜，这世道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这年，乔二青六十岁，小丫也五十岁了，他们风风雨雨过了三十年。秋末的一个下午，艳阳高照，小丫说想吃红皮软柿子了，二青说你等着，我去山上给你摘。小丫知道二青腿脚不好，执意要跟着，他们经过荒废了的矿石坑时，小丫说我们在这儿坐会吧。

矿坑里到处是荒草乱石，就连磅房房顶上也不放过，一片杂草丛生，他俩便想起在屋里吃柿子的那个场景。小丫说在北方吃过的柿子，属这儿的甜，二青说你是因为这个才留下来的吗，她说是也不全是。二青动情地顺势把身边的小丫揽进怀里，两人都淌下了眼泪，二青的泪水滴在小丫的脸庞，拌着小丫的泪流入二青的怀里。

片刻，二青对小丫说，这片山场至今还是姐夫家的，咱让他们捡土质好的划出一小片，留作坟地。我比你大十岁，阎王爷会先把俺叫走，到那个时候，你让孩子们把俺葬在这里吧，没有它，就没有咱们的姻缘，更不会有两个孩子。

小丫冲他笑笑，俺听你的，人生都要走这一遭的，不是你先就是俺先，咱哪也不去，就葬在这里吧。老两口远远地瞅见挂满红柿子的枝头，脸上布满了说不尽的喜悦。二青对小丫说，多摘些柿子吧，过几天给城里的闺女送过去，小丫说好，咱就多摘些。

二青和小丫的结合谈不上你爱我我爱你，只不过是烟火人间中普通人家里的一对伴侣罢了。两人望望天空中的日头，说不早了，咱们去摘吧，老两口起身相互搀扶着走向挂满红柿子的那片山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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