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正荣

“ 当歌声与传说已经缄默的时候，只有建筑还在说话。 ——果戈理”

城墙在古代是一座城市的标志。城墙与城门、街道、楼宇、树木，共同构成了城市的基本面貌。尤其是高耸的城门，与城墙上连绵不断的雉堞，在建筑物不多、不高的古代，它们是城市中一道突出、亮丽的天际线。古时候，人们远在郊外的旷野上，就可以看见城门、城墙、城垛，等到走近时，被险峻、威严的城墙所震撼。从这个角度看，城墙不仅是城市的保护屏障，也是城市的面孔与标志。明清时期，我国有县城、州城、府城四千多座，几乎每一座城市都有城墙。只可惜，有的毁于岁月风雨的侵蚀，有的毁于战火，有的被人为拆毁，如今，剩下的城墙已经寥寥无几。不过，愈少愈珍贵。城墙早已失去了它的防御功用，幸运留存下来的城墙现在成了文物。文物愈古愈有价值，当然城墙也是。目前保留古代城墙的南京、西安、荆州、兴城等城市，都为之自豪。我生活的南京，六朝古都、十朝都会，拥有两千五百年建城史、四百多年建都史。早在东吴，孙权定都南京后，就在江边建造了石头城，又在玄武湖南建太初宫。后来的东晋、宋、齐、梁、陈相继在东吴都城的基础上建起台城。到了五代十国，南唐又在南京建都。明代，朱元璋在南京建造四重城垣，其中京城城墙号称百里，其实七十里，被人们誉为“高坚甲于海内”。六百多年过去了，南京至今还保存20多公里的城墙（部分城墙是当代整修的）。作为城市的骨骼，南京明城墙与周边的山、水、林一起，构成了独特的山水城林融为一体的城市景观。到南京来游玩，明城墙不可不去。到南京怀古，南京城墙不可去。说南京文化，南京城墙不可不说。我常常在城墙上漫步，在城墙边徘徊，在城墙边怀古，慢慢品味、咀嚼城墙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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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之美，美在沧桑古颜。即便是一块石头，经过岁月风雨的洗礼，也有了沧桑之美，何况一堵巨大的城墙？南京城墙就是一位老人，他已经六百五十岁了，满头白霜，脸上布满沟壑，眼里露出坚毅的眼神。他是经受岁月风雨洗礼的老者，也是饱经沧桑的历史见证人。他见证了这座城市的兴盛与衰落、荣耀与屈辱。作为大明的都城，除了朱元璋墓的神道墓碑、石刻以及少数的桥梁外，再难找到明代的地面建筑。因此，城墙的存在，是明代都城的象征。如果想怀古，那就来南京吧，走近城墙，听他诉说。朱自清不是说南京是古董铺子么，那么听这位六百岁的老人讲讲古董铺子里的故事。如果你登上城墙看到紫金山，他会告诉你，他已经看了六百多年，物换星移，山形依旧。如果你看见城墙砖上的青苔，他会告诉你，那是岁月的痕迹。如果你看见被风雨侵蚀的凹凸不平的墙体，他会告诉你，那是时间之刀雕刻的作品。你还会看见城砖缝里长出构树、苦楝、榆树、藤萝以及野菊，他会告诉你，那是他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象征。如果你面对坍塌的城墙，或是断壁残垣，或是城墙遗址，他会告诉你，废墟也会产生一种摄人心魄的残缺美。城墙美在古，美在旧，走近他，就会对沧桑的含义多了一份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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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之美，美在蜿蜒之形。城墙的标志是雉堞。雉堞又称齿墙、垛墙、战墙，是指有锯齿状垛墙的城墙。城垛起初是作为守御城墙者在反击攻城者时掩蔽之用。在古代，凡城必有墙，城墙上必有城垛。无论是万里长城，还是州县城池，城头都会有凹凸相连的雉堞。如果说城门是一座城市的脸面，那么雉堞就是他的发髻。城墙如果没有凹凸有致的城垛，仅仅是一条直线，会逊色很多。所以，诗人说：“都城百雉隐高秋”（文徵明《金陵咏怀》），“山横雉堞抱人家”（姚旅《鸡笼山》）。 就城墙的外形看，北方的城方方正正，南方的城墙由于受到地理位置的局限，往往呈现不规则形制。南京城墙的形状就很特别。由于南京四周多山，面临大江，地势高低不平，朱元璋筑城时，只能据岗垄之脊，依山傍水，随形就势。后人看南京城墙高高低低，蜿蜒曲折，远看像一条巨龙，煞是壮观。与北方城墙相比，多了灵动之美。从南京城墙的外形看，后人有说像宝葫芦，有说像粽子，有说像朱元璋的脸，有说是南斗星与北斗星聚合在一起的形状，总之很不规则，曲折、逶迤，令人遐想。南京城墙最高处20多米，最低处也有十几米。明时筑城，遇山则依山而建，因此，有的地段城墙筑在山坡上，显得特别高耸。近代诗人柳亚子说南京：“城郭参差宜入画，冈峦起伏尽奇才。”（《初至玄武湖有作》）唐朝诗人刘禹锡说南京：“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金陵怀古》）“城郭参差”“山围故国”是南京的特点。古人画金陵四十景或四十八景，都少不了画蜿蜒起伏的城墙。在朱之蕃编辑、陆寿柏画的“金陵四十景”中，画有城墙的就有“钟阜晴云”“石城霁雪”“秦淮渔唱” “桃渡临流”“狮岭雄观”“长干春游”“莫愁旷览”等十二景。后世画家在画金陵四十八景时，都会把险峻的城墙作为南京城的一个重要元素来处理。特别是“石城霁雪”“狮岭雄观”“龙江夜雨”三景，连绵起伏、巍峨耸立的城墙就是景点的主体。当代新金陵画派的著名画家如傅抱石、钱松喦、亚明、宋文治、张文俊等都画过南京城墙，在他们作品中，或借城墙一角，或取蜿蜒之势，或绘雉堞之曲，凸显了南京城的壮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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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之美，美在城门壮丽。城门一般由城台、城门洞、城楼三部分组成。城楼一般高出城墙许多，显得很突出。城门之上必有城楼。城楼不仅是城门的标志，还能起到窥探敌情的作用。都城的轴线是通过城门来联通的。城门与街道相连，划分出城市的空间布局。此外，城门还具有重要的政治礼仪功能。诸多重大政治和礼仪活动往往在城门举行，如诏告、大赦、献俘、酺宴等。城门是城市的脸面，是城墙的休止符，它让连绵不绝的城墙有了节奏感。古代城墙保留下来，已经难得，如果保留城门、城楼，更是罕见。南京明城墙留有13座城门，今天保存下来的城门只有4座：中华门、石城门、清凉门、神策门。其他城门都是当代人建的。明代的城楼今天都已经不存，多半是毁于战火。神策门上的城楼，是清朝后期重建的。在明代的城门里走一走，抚摸城门上的城砖，想象当年城门打开时出出进进的繁忙景象，顿时会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就现存的四座城门来说，中华门最为壮观。中华门古代叫聚宝门，是南京城的南大门，地位极其重要，所以，建得也极有气势。整个瓮城有四道门垣，每两道城墙间设瓮城，呈“目”字形结构，每个城门都有双扇包铁门和可上下启动的千斤闸，内设栓槽，用来供木栓紧闭大门所用。瓮城内建有二十七个藏兵洞，可藏兵三千。虽然城楼现在已经不存，但整座瓮城就是一座器宇轩昂的坚固城堡，登上城门，向南望，大报恩寺塔巍然耸立，雨花台郁郁葱葱，外秦淮河流于脚下。向北望，紫金山蜿蜒起伏，内秦淮河波光潋滟，画舫穿梭不息。城门气势之雄伟，天下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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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之美，美在城池相依。在古代，有城必有护城河。护城河又称城壕、城濠，本来用来御敌，故古人有“固若金汤”之说。后来，城墙失去了御敌的作用，护城河成了与城墙相匹配的风景。南京城墙随形就势，充分利用自然的湖泊河流作为护城河，别有特色。它们与明城墙相依相伴，交相辉映。大江、秦淮河、金川河、玄武湖、前湖、琵琶湖都成了南京城墙的护城河。古时候，狮子山下、石头城下就是长江，江边的城墙具有天然之险。中华门外，外秦淮河就是护城河。在台城段，玄武湖是天然护城河，登上城墙，紫金山、玄武湖尽收眼底，湖光山色，美轮美奂。在前湖段，坐在落羽杉下，看落日从城墙处缓缓落下，身披晚霞的城墙倒映于湖水中，是一幅绝美的图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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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之美，美在城砖如石。城砖是水与火的交响。水火既济而土合，其质千秋。南京城墙砖不是居民砌墙的小砖，而是重在20公斤左右的大砖。六百多年过去了，城砖仍然很坚固，经过风霜雪雨的浸润，城砖更有古味。眼下就有不少文物爱好者收藏城墙砖。如果你走近城墙，就会发现很多城砖上有文字。仔细辨认，砖上的文字说明，这块砖来自何方，州府、县的官吏是谁，地方的总甲、甲首、小甲是谁，窑匠是谁，做工夫的是谁。这是朱元璋推行的责任制。物勒工名，一旦出现质量问题，朝廷按图索骥，追究责任。南京明城墙砖上最多有11级责任人。这让南京城墙砖的质量有了充分的保证。据统计，明代初年参加南京烧砖的有直隶、湖广行省、江西行省，就现在的行政省份来说，有江苏、安徽、湖北、湖南、江西等五省，37府162个县级单位，中央六部之工部8个单位、军队系统的26个单位参与烧砖，南京城的烧砖单位总共有196个。再看看南京明城墙砖上的名字，很有意思。“李大”“李小”“李二”“李十六”“张四”“张五”“铁柱”“黄牛四”……这些名字都打上时代的烙印。明代很作兴用数字来起名，或者是家里的排行，或者是生日，有的农村窑匠用的还是乳名。很有意思的是，在明城墙砖上还发现了两个很特别的名字——“寿南山”“福东海”，这是当时匠人的有意所为，还是真的姓名？不得而知。在南京城墙砖上还发现了女窑匠的名字——“刘芷娘”“谢妹”，可见在当时有的地方，女人也是独当一面。南京城墙砖上的铭文都是模印、戳印或者直接书写。最多的有七十多字，一般放在砖的两个侧面。多数是阳刻，也有阴字，还有双线条。一般为楷体，字体线条健丽，朴质无华，也有隶体、篆体、行书体。吉安府泰和县用的是篆体。具有很浓的篆书笔法。笔划于瘦劲中，显得妩媚可爱。扬州府泰兴县用的魏碑体，苍劲有力。吉安府安福县用的是行书。武昌府的江夏县、汉阳县、武昌县烧制的城砖都用的隶书体，舒放开张，圆润厚实，浑朴古拙。城墙砖的铭文何人所写，令人遐想。有的字有很高的书写水准，肯定不是底层匠人所为。许是县、府里有文化、会书写的小吏所写，有的可能是念过书的乡村先生所写，有的字稚拙，可能是认得几个字的窑匠所写。凝视这些刻有文字的六百年前烧制的城砖，念着匠人们的名字，仿佛时间又回到了从前，甚至眼前还会浮现出窑匠们烧窑时热火朝天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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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之美，美在烟火气息。城墙失去了防御作用以后，与马路、街道一样，早已融入了人们的生活。在南京，老百姓习惯用“城里”“城外”来区分城市与郊野，分界线无疑就是城墙。即便是现在城墙不存，人们仍然习惯用过去的城门来指代方位。比如在南京，太平门、金川门、定淮门早已不存，但经常听到人们说“我家住太平门附近”“我家住金川门”之类的说法，城墙成了家乡的一部分。在南京，至今还保留正月十六爬城头的习俗。歌谣道：“正月十六爬城头，走百病，踏太平。”意思是说，正月十六这天，南京人老老少少纷纷到城墙上走一走，活动活动筋骨，一年就会健健康康，平平安安。这个习俗清朝就有了，清人甘熙在《白下琐言》中写道：“岁正月既望，城头游人如蚁，箫鼓爆竹之声，远近相闻，谓之‘走百病'，又云‘踏太平'。”这是南京依托城墙而形成的独有的民俗活动。如今，有的地段如玄武湖城墙旁，每天沿着城墙边健步走的人川流不息。还有人喜欢在城墙上跑步。如果逢上重阳节，各个登城口都热闹非凡，前来登高望远的市民络绎不绝。春秋佳日，来一次环城七十里游的市民不在少数，不过那需要一天时间……在南京，孩子们中间还流传一首儿歌：“ 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骑大马，带把刀，从你家门前抄一抄，问你吃桔子吃香焦？”这首儿歌朗朗上口，代代相传，在南京的知名度极高。它究竟产生于什么年代，何人所作，现在已经无考。过去的日子里，城门是孩子们经常去玩耍的地方。孩子们一代代长大了，城门成了家乡最甜美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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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之美，美在人文积淀。城墙是有故事的。当历史淹没在时间的洪流之中，我们仍能从城墙触碰到最真实的过往。城墙是一座博物馆，是一本无字的史书，是一个凝聚着城市记忆的符号，是一座镌刻着城市故事的碑刻。在历史学家眼里，它是证物，具有极高的历史研究价值。在文化学者眼里，它是城市的名片与文化符号。在建筑学家眼里，它是工匠智慧的结晶。在艺术家眼里，它是美的造型。在诗人眼里，它是美丽的意象。从古到今，吟咏城墙的诗作比比皆是，其中不乏经典之作。南京明代有13座城门，每个城门都有故事。有的城门与重大的历史事件相关联，比如金川门，历史上著名的“金川门之变”便发生于此。朱元璋四子燕王朱棣就是从这个门进入应天府城的。所以，“金川门之变”宣告了建文朝的终结，开启了明成祖的新时代。后来明清两代诗人写了很多吟咏金川门的诗歌。神策门，当年郑成功曾驻兵于门外，伺机攻城，遭到清军偷袭。仪凤门与《南京条约》的签订有关，它见证了屈辱的历史。光华门，过去叫正阳门，1337年侵华日军进攻南京，中国军人奋力抵抗，在这里打响了中华门保卫战。民国时期建的挹江门则是人民解放军进入南京城，开启新时代的见证。到南京城墙走一走，听听关于城墙的历史与故事，会感受到它非同一般的文化内涵。正因为如此，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南京城墙不仅是中国的文化遗产，也属于全人类。2006年，南京联合陕西西安、湖北荆州、辽宁兴城4座城市向联合国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后来襄阳、临海、寿县和凤阳四城市加入，再后来，宣化、正定、长汀、开封、肇庆和歙县6座城市加入，形成了联合申遗“8+6”模式。这14座拥有城墙的城市实属难能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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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之美，美在一天之景有别，四时之景不同。就一天来说，登上城东的中山门，看东方日出，望钟山翠岚，心旷神怡。如果傍晚，登上城西狮子山段城墙，朝西看，落日熔金，晚霞铺江，赏心悦目。就四季来说，如果是早春二月，爬爬城头，晒晒暖阳，看看杨柳翠色，人生的烦恼早抛到脑后。待到鸡鸣寺路两旁的樱花盛开，是一定要到台城走一走的。此时的台城城墙内外，樱花似雪，游人如织。古老的灰黑色的城墙与彩云般的樱花同框，成了绝美的风景。再者，不妨到城西小桃园段城墙边走一走，那里的桃花盛开，其华灼灼，让人流连忘返。如果是夏天，你登上台城段的城墙，往太平门方向或是往神策门方向走，放眼望去，钟山苍翠，湖水浩渺，蓝天白云，这时候你能完全领略到“山水城林、交相辉映”的含义。还有，在中华门城堡的城门洞里走走，清凉之气，仿佛从古时候飘来，沁人心脾。如果是秋天，你再登上中华门城堡，那时天空明净，白云悠悠，青砖黛瓦，秋景如画。如果是冬天，石头城是一定要去的，古人早就说过“石城霁雪”是最美的风景。选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在古老的“鬼脸照镜子”处，看洁白的雪花片片落在赭红色的岩石上，积在苍老的灰黑色的城砖上，你对“苍茫”“古意”“雪韵”这些词顿时会有新的理解。临近春节，南京人给城门挂上大红的春联，夫子庙灯会也会如期举办，临近秦淮河的城墙边，都挂上各色灯笼，为城市增添了浓厚的喜庆气氛。夜晚，彩色的霓虹灯将从中华门至武定门段的城墙勾勒出璀璨的曲线，这夜城墙的美丽景致古人是看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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