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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

■文/任改兰

走近奶奶，是在我初中毕业以后；而真正懂得奶奶，却是在她过世以后。

脑海中，年过七旬的奶奶总是精神矍铄迈着刚劲有力的“三寸金莲”忙碌于生活琐碎；铺满皱纹的脸上时时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她那“不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别具一格的脚步声，以及深秋夜灯下裹着马夹系着围巾剥玉米皮的身影，已经永远刻在了我最深的记忆中。

父亲常常意味深长地对我讲起我们家那段刻骨铭心的家史：爷爷急病早逝，奶奶四十几岁就被迫撑起了五个孩子的家庭，那时父亲十四岁，小姑仅仅五岁。在爷爷去世后没几年，奶奶竟然带领着几个未成年的孩子在老院里添盖了当时颇有气势的木梁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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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毕业后在村务农的时候，每个清晨，我总是被奶奶簸结烙（方言ge liao）的声音吵醒。簸结烙，是奶奶一天生活的开始。她要把炉灶内前一天烧罢的灰烬统统掏出来，然后用筛子、簸箕将其中的灰粉筛净、簸净，最后留下来的结烙，还要进行细致处理。首先结烙中的煤碴要一一捡出不能混进结烙堆；然后拣好的结烙还要按大小分类分别放在专用池子里。奶奶说，煤碴带进结烙中烧火时会堵塞炉齿影响火候，因此别看奶奶老眼昏花，一块煤碴都别想混进她的结烙池。所有这些极其精细的工作，都是为了半废品再次合理利用。

结烙，在许多人眼里，是被弃的废品，可在奶奶眼中竟是宝，她能将它的作用发挥到极至。我正是从奶奶精湛的用火技艺中诧异地发现到结烙的重大用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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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用火很讲究，不同季节，方法大不相同。

夏天，她早早起床生起一炉旺火，先熬一锅开水，将暖壶一一灌满，这样，一天的饮用水就储备好了。接着就利用旺火开始做丰盛的早餐。早饭一结束，她便立马将炉底灰闷在火上。到了中午，放进炉内几根干柴，用火柱轻轻一划，看上去奄奄一息的炉火竟在顷刻间砰砰燃成一片，呼呼的火苗直舔锅底。这时，奶奶麻利地将事先备好的菜在油锅中炒出，再舀半瓢清水下锅，待水烧沸后煮进早已晾在案板上的精致的荞面搓鱼鱼或是豆面切吧吧。仅需二十分钟，五花六绿的浇菜面立马就上了餐桌。临了，她还不忘趁炉火的余热烤焙几片两任面馍头、在滚热的炉口存放一碗煮面汤，待晚饭时备用。奶奶用一炉火，竟能游刃有余地将一日三餐全部搞定，而且绝不敷衍。

要是到了冬天，需要取暖，奶奶的用火就是另一番景象了。早晨，她生起一炉火，袅袅热气伴随着早餐味儿立刻升腾起来，香味顿时会弥漫整个屋子。早饭过后，那大大小小的结烙就开始派上了大用场。奶奶先把一簸箕大结烙加进炉内，在炉火渐渐烧红的同时，室内温度也随之缓缓提升。她再一次又一次地逐渐续进小结烙，温暖就在漫长的时间里得以保持、延续。与此同时，储存饮用开水、洗漱用水，以及熬煮鸡食等诸多用火之事竟在被结烙垒续起来烧红的旺火中有条不紊地全部完成。临近中午，当丰富的食材散发着浓郁的香味氤氲在暖暖的农家小屋时，定能晓得，是奶奶正在酝酿一场舌尖上的盛宴。午饭后，奶奶又把看似用尽将弃的炉灰闷在火上，这样既保暖又节能。即使在最寒冷的冬季，奶奶的屋里也弥散着如春的暖意。我常常会蜷缩在她暖暖的土炕头，像一只懒猫，一睡就是几个时辰。

节俭，是奶奶一贯的作风。她用半碗水就能将用过的锅碗瓢盆洗得锃亮。洗锅的第一茬水，准是上一顿用过的第二茬。她用上一顿的二茬水将锅碗的油和残米涮去，再舀半碗清水细致清洗。第一茬洗碗水永远是猪和鸡的美食，而第二茬水一定要留着为下次洗碗备用，所以，我总能看到奶奶灶台上留下的半碗洗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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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奶奶俭朴的品格相比，她刚毅的性格更令我倾慕不已。

记得有一次，午休时间，我蹲在院畔墙头上看书，猛一抬头发现奶奶正从对面的土坡上上来。她戴着白手套，两只手拉着硕大而干枯的柴捆，在布满荆棘的坡路上蹒跚攀行。她时不时在变换姿势：一会儿弓腰前倾用力拖着走；一会儿将柴捆夹在腋下拽着走；一会儿面向柴捆倒退而行拉着走；一会儿又左冲右突艰难挺进……这时，我看到她身体突然一怔，随即踉踉跄跄倒退几步，身子后仰几乎要倒下，惯性又立即使她佝偻的身躯手舞足蹈出一串极不优雅的动作，最后，总算是平衡了下来。我猜测：一定是柴捆被荆棘丛绊住了。紧接着，见她并没气馁，只是松开双手把手套塞进口袋，“呸呸”两声将唾液噗于手心，然后双手对搓几下又紧拽柴捆，再顺势将柴捆紧紧夹于双腋下，一腿前弓，一腿后蹬，身体努力前倾，拼力猛得一挺，人随柴捆突破阻力向前一闪，她又差点前倾而倒下……我实在不能无动于衷了，跳下墙头奔向奶奶。接过她手中的柴捆，我责备道：“七十多岁的人了，不让弄非要弄！”她却断断续续低声嘟喃了一句：“我……闲也是闲着……慢慢来……”我那时不懂奶奶，暗笑她愚：我们轻而易举就能搞定的事，用得着你这么费劲？真是自讨苦吃。而此后，奶奶却还是继续坚持着以前的做法：自己去拉柴。只是，总是趁我们不在家的时侯，“鬼鬼祟祟”偷着去弄。在我的视野里，奶奶院墙角边那两座两米多高长短一致排列整齐的柴垛山，就那样永远地，只增无减地伫立在那里。

我常常会被奶奶和母亲之间的一些争执搞得啼笑皆非。那时，我家开着杂货店——商品代销点和果蔬销售点。而所有蔬菜和水果都是父亲辛勤劳动的成果。母亲将蔬菜和水果打包好给奶奶送过去，婆媳间总要因为经济问题争执一番——奶奶坚持要给钱，母亲坚决拒收。母亲常说：“也不怕人笑话，哪有娘向儿买菜的！”奶奶却总是真诚地笑着说：“娘有钱哩。”我在一旁，不知如何才好。结果是：奶奶总强势，最终以“打折”计价才肯罢休。奶奶没工资，生活来源仅靠父亲和叔伯给的那点微薄固定的赡养费，尽管如此，她还要：亲母子，明算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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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奶奶非常节俭，可对待吃喝却从不吝啬，一日三餐非常讲究。就是贫苦，她也能以农人特有的方式将火热的情怀揉进每一个日子里，那丰富而饱满的热情，就蕴含在那被翠绿殷红的卤菜簇拥着的五谷杂粮混合的饭菜里。精湛的厨艺，醇厚的味道，丰富的色彩，处处饱含着她老人家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

奶奶对生活的热情，还表现在她的洁净。她常说：“打扫卫生，就是清扫心尘；日扫心尘，才能日日净心。”因此，每天早晨，她都要将房前屋内打扫得一尘不染，这几乎是她大半生的生命必修课。我到现在才明白，她是在要求自己：每天都要怀着洁净的、充满阳光的心态去生活。

奶奶生活在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又是一位丧偶多年的妇人，生活给了她太多磨难；然而，在她身上，我看不到丝毫苦楚，扑面而来的只有不屈的坚毅和无限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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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离开我已经二十几年了，但她一直活在我心中。她勤劳、俭朴、刚毅，乐观的品质，不仅时时引领和鞭策着我前行，同时也在影响着我们整个家族。

奶奶没文化，却为后人写出几笔厚重的民族文化史。贤哲说，民族的进步在于优秀品质的不断提纯、净化，并得以延续。我想，奶奶的品质，不正是这康庄大道上强有力的基石吗！

奶奶，注定是我们灵魂世界里一盏永不熄灭的灯！

向奶奶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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