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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青山连绵，江水悠悠，湖光山色半掩在花树丛中，一白衣公子撩开面前横生的枝叶，眼前豁然开朗。
一叶孤舟停于江边，船夫身着蓑笠，抬眼问道：“渡江么？”那公子点点头。
四下山水秀丽，船身微动。
“客官与我大有缘分。”
“哦？”
“客官正是我与这小舟渡的第九千九百九十九人。”
“哦。”
“客官可知，我这船虽破，却可窥人心。”
“哦？”
公子稳稳就坐，白衣翩然。忽而天地骤变，江水猩红，阴风呼啸如百鬼夜号，齐来索命。
“客官心神不宁。”船夫笑言，神态自若，提起船桨狠狠往江水里一插，江面竟如平镜一般堪堪翻转过来，天旋地转之后，只见两岸青山环绕，山间鸟儿交相啼鸣，此间只有一江，一舟，两人。
“阁下好境界。”经历过刚才，白衣公子勉强稳住心神方才开口说话。
船夫闻言哈哈大笑，“你我也无甚差别，皆是天地间的渡客而已，只不过你渡的是江，我渡的是人罢了。”
此番对话后，两人便不再言语，只见两岸风景倒退，轻舟已过万重山。
京城内店肆林立，一片繁华，白衣公子见后欣喜，大踏步而行，走到一家酒楼面前停了下来，眼前是雕栏画栋，高轴翠帘，牌匾上字苍劲有力——醉霄楼。
到了。
2
提起醉霄楼的大名，举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俗话道：“天上龙肉，地上驴肉。”这醉霄楼得以名震天下，靠的就是龙凤两肉。
传言这龙肉之鲜之美，凤肉之香之嫩，除了醉霄楼，世上没有第二家酒楼做得出来，是故不少嗜食如命的食客宁愿倾家荡产，攀山渡水而来，只为能在有生之年尝到这肉之极致。
此刻醉霄楼的后厨内，反着光的刀面在菜板上翻飞，咚咚咚把龙肉剁得细如发丝，放入特制的香料，莲蓬去瓢去底留孔，孔中塞入龙肉放入锅中蒸熟，取出后小心摆放上粉白莲花叶，阿木敲敲桌面，用眼神示意小二菜已成——哦，原来醉霄楼的掌厨是个哑巴。
店小二举盘过眉，在桌椅间快步穿梭，声音伴着肉香在檐上盘旋，“客官，您的卧龙戏莲来喽～”
阿淮接下盘子，忙含了一口闭眼咀嚼，莲香清冽，肉质嫩滑，香味在口中缠绕，碰撞，炸裂，接着直冲头顶！只尝一口便仿佛置身仙境，周身都升腾起那股子莲肉香。
盘中餐食几乎是被一扫而光。
吃完后阿淮扶着脑袋仍细细回味，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竟无半分羞赧神色。挥了挥手示意小二。
“小二，叫你们老板过来。”
“这…客官…”
阿淮浓眉耸立，拍桌大呵，“叫你去就去！”
声音刚落，楼梯上施施然走下来一个红衣美人，皓腕纤细，步摇微颤。
红衣美人走到阿淮身边，“客官您唤我是有何吩咐？”
阿淮见了此等美人，微微一怔，但随即又凶相毕露。
“我说你们这菜有猫腻！”
“这话要从何说起？”美人娇声问。
“这卧龙戏莲确是鲜美，但普天之下谁又见过龙？你们道是龙肉，那就是龙肉了？有何凭证？”
众人见此人蛮横，皆缩头缩脑地看热闹。
小二听了气不过，抖了抖手中的擦桌布，“你爱吃不吃！少胡说八道！”
阿淮一听乐了，两手一拍，“你们看！急了！这龙肉定是假的！”
红衣美人伸手示意小二别再插嘴，高声唤道：“阿木，把我们的真龙请出来！”
说完只见后厨的帘子一撩，走出一个唇红齿白的白面小生，手中捏着一条尺许长的花蛇，老板娘的手直直一伸，那蛇就绕着她藕白的手臂缠将上来，蠕蠕而动，甚是可怖。
座中人皆倒吸口气，是了！这蛇可不就是地龙么！
老板娘挑眉看阿淮，像是在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阿淮心下惊骇，脸色煞白“地龙也算龙？你们这是耍小聪明！”边说边啐了一口倒霉，“我当是什么稀罕玩意儿，早知道是这种活物我就不吃了！”脚底抹油就要开溜，一转头就被老板娘和吐着蛇信子的花蛇挡住“客官。”老板娘伸手出来“饭钱。”
“我…我没钱…”
“没钱？”老板娘声音拉长“没钱你可就走不了喽～”
老板娘将花蛇轻放在账台上，花蛇盘成一个圈仍丝丝地吐着蛇信子。老板娘叠腿翘脚坐在账台前，手中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响。
“卧龙戏莲8两银子，樱桃煎8钱银子，竹叶青一坛5钱银子，加上刚才惹我不快，再赔2两银子，总共是十一两二钱银子。”
“没钱的话就留下来做工，一个月工钱2钱银子，总共要在醉霄楼做4年的工，你可愿意？”说完笑意盈盈看着阿淮。
阿淮只觉得这笑十分阴森，慌忙要逃，却被小二伸脚绊了个跟头，倒地前还不小心刮倒了一个长凳。
“哎呦，损坏酒楼摆设，再加上2两银子，总共是十三两二钱，这下你可要在这儿干五年的活儿啦。”
老板娘喜不自胜，酒楼两个小厮拽着阿淮的后脚跟将他拖走。
“黑店啊！”阿淮哀嚎，心下只道，“美人如蛇蝎，古人诚不欺我！”
酒楼中众人见此啧啧叹息，心道，老兄，你说你是惹谁不好？偏要惹这个笑面母夜叉！
说到醉霄楼的老板娘萧向珊，那真是玉雕的美人儿，霹雳的手腕儿，本来萧家酒楼在京城众饭馆的打压下已是风雨飘摇，马上就关门大吉了，但经她手后，竟然枯木逢春一般起死回生，所以说这小女子颇为厉害，不可不服。
但要是问起京城里的人，男人们都说她美则美矣，太过蛮横，女人们提起她也就酸一句，醉霄楼的老板娘啊，不就是会做生意么，没人要，老姑娘了！
3
离了水的鱼在菜板上垂死挣扎，阿淮的目光却全停在书上，每翻一页先倒吸一口气，接着又摇摇头叹息。
“嘶，唉呀。”
在他第十八次叹息时，阿木放下锅，手抓着那条垂死的鱼塞到阿淮面前，登时一股鱼腥味冲进阿淮的鼻腔。
“嗨，你这呆子。”
阿木余光扫了扫阿淮手中的书，书面上赤裸的男女缠绕在一起，眼角眉梢皆是风情。
“你整天就知道做菜，肯定不知女人是何滋味吧？”阿淮坏笑。
阿木眼睛朝他轻蔑一瞥，阿淮便十分不服气，“哎，这为夫之道可得钻研啊！”他拍了拍书，意味深长道“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阿木显然不想理他，阿淮却偏贴着他讲，两只手在胸前一端，“你有没有注意老板娘的身材，那真是绝了！”
没想到这句话把阿木激怒了，他啪的把阿淮手中的书丢进水盆，还把那活鱼堪堪塞到了阿淮嘴里，那可怜的小鱼正在挣扎，外面却传来了萧向珊的声音，“哎，这位爷，您摸哪儿呢？”阿木闻言心下一惊，不顾阿淮叫喊冲将出去，只见一个衣着光鲜的男人手里握着萧向珊的手，笑得很是猥琐。
阿木正要上前，萧向珊又开口了，“您看这样如何？您点一份子母凤凰，我就给您唱个小曲儿，您点两份子母凤凰，我就陪您喝两杯，怎么样？”说着将手抽了出来，不动声色。
是了，她总有办法，阿木心想。
那占人便宜的客官此刻却喜上眉梢“好！就子母凤凰！今天我要把凤凰吃到绝种！”
敢出此言，是因为他不知道价钱。
子母凤凰是醉霄楼的招牌菜之一，非达官显贵吃它不起。这是一道新菜，而且还颇有一些故事。
前几个月皇上微服出巡，萧向珊花了大价钱让宫里人把皇上带到醉霄楼。怎么才能伺候好这位高高在上的爷，阿木想破脑袋才想出来这么个子母凤凰，这道菜一出现顿时在京城引起轩然大波，人人都奇怪连皇上都赞不绝口的菜，那得是什么菜？本来醉霄楼在京城内并不十分出彩，却因为这一道菜一时间风头无两。
虽说是凤凰，其实就是普通山鸡而已，山鸡去毛去五脏，五味调和后上火烤，经过阿木的妙手烹调，这鸡肉香嫩多汁，嚼劲十足，但还远远不够，只要是吃过的人都知道，子母凤凰最好吃的不是凤凰，凤凰吃完后还大有文章。
妙处就在凤凰的腹内还藏有一块肉，经由各种调料汁水的浸泡，再加上山鸡腹中绝佳的烹饪热度，这一口肉当真称得上是凤凰肉，所谓子母凤凰，母凤凰当属美食之上品，子凤凰却应是美食之极品，只道是此肉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尝啊。
所以关于子凤凰到底是块儿什么肉，坊间众说纷纭，有人说是鹿肉，有人说是鸡肉，有人说那就是一块真凤凰的肉！
这日这客官只吃了一份子母凤凰，却把衣服随身玉佩玉扳指全都留在了醉霄楼，走的时候只剩下亵衣，寒风阵阵中却十分满足，叫道：“今生能吃得此等美食，又有此等美人作陪，死了也心甘！”
店里的美人此刻却摸了摸自己的手，啐了一口“呸”
4
“伸手摸呀摸至在，姐姐的嘴唇边呐，姐姐的红唇一点点，伸手摸呀摸至在，姐姐的小脸儿边呐，好似那苹果到秋天……”阿淮一边擦着桌面，一边小淫曲唱得有滋有味。
“呦，火气还挺旺的。”萧向珊拍了下阿淮的后脑勺，阿淮心下一惊，马上不唱了。
“去肉铺把做子凤凰的鹿肉取回来。”阿淮点头哈腰，脚下飞快，走到了街边却慢起来，心下奇怪，以前这街上不是有许多小乞儿么，怎的都不见了？
仔细瞧看，一路上三条街，以前扣首磕头求赏钱的小乞丐都不见了，街角空空如也，心下疑惑，这些小乞丐长年累月呆在这儿，不在这里又能去哪呢？
虽然不解，但一想到萧向珊的脸，阿淮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又加快了脚步。
到了肉铺，阿淮着实吓了一大跳。
看萧向珊云淡风轻的，以为就是小小一块肉，没想到竟是整整一头小鹿！阿淮脚下一滑，跌坐在地，这要怎么弄回去啊！
不过三条街，却从下午走到晚上，阿淮生生将小鹿连拖带拽回来，自己身上脏了不说，小鹿的皮肉也磨损了好多，萧向珊见了阿淮的狼狈样，哈哈一笑，“阿淮对不住啊，忘了告诉你咱后院有个推车了！”
阿淮听完，脚下一软，心道我的姑奶奶哎！
萧向珊又回眸一笑百媚生，“掉了的鹿肉从你工钱里扣啊。”
美人如蛇蝎啊！阿淮心中哀嚎，直接想一头撞死在墙上。
“呱唧，呱唧”
到了晚上阿淮听见了什么声音，从被窝里钻出来，四下漆黑一片，细细听声音又不见了，便又把头缩了回去。
“吸溜，吸溜。”
这下阿淮听得清楚，心里犯了嘀咕，这一会儿是咀嚼，一会儿又是吮吸的，就像是…野兽食肉！
阿淮瞪着铜铃般的眼睛，仔细辨别那声响，再也睡不着了。
过了一会儿阿木回来了，脱了衣服拿了木盆，蹲在远处搓洗。
“刷刷刷。”空气中有一种奇怪的味道，但是阿淮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想算了，阿木回来了，他也跟着心安了。
但奇怪的是一连几天晚上都是如此。
阿淮憋不住了，逮到阿木就问“阿木，你晚上能不能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啊！”
但每次阿木只会缓缓地摇头。
“呱唧，呱唧”
“刷刷刷”
晚上这两个声音轮番的折磨阿淮，一听到那吮吸咀嚼的声音，阿淮就觉得好像有人在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一般，搅得他毛骨悚然。但他仔细一想，每天阿木都是晚归，他回来洗衣之后那声音就没有了，心下一紧，怪不得他说不知道！难道那是阿木弄出来的？他在干什么？偷吃么？但这声音委实不知道他吃的是什么…水果蔬菜清脆不像，煮好的肉嫩滑也不像，难道是…生肉？带着血连着筋，难嚼难咽的生肉？
这下阿淮突然想起来阿木洗衣的味道是什么了…那好像是…血腥味！
阿淮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大气不敢出一声。
5
春雨贵如油，但今年的春雨却廉价得很，大雨连下了几天几夜，人们都叹道今年地里收成又不会好了。
雨水顺着房梁哗啦哗啦的流，萧向珊也跟着叹，雨下了这么多天，来吃饭的人越来越少了，再这么下，醉霄楼都要关门了！
正抱怨着，醉霄楼里来了位客人，这年轻男子一身白衣，明明下着雨也不打伞，虽然身上已经湿透，看起来仍气宇不凡。
他坐下来也不说话，见了萧向珊这样的美人，目光也没有留恋，不可谓不奇怪。
小二上前，“客官您需要点什么？”
白衣少年整理了下淋湿的衣袍，只说了三个字“最好的。”
萧向珊一见此人就觉得不同凡响，丝毫不敢怠慢，招呼着伙计把卧龙戏莲，子母凤凰先端了上来，白衣少年闻了闻龙肉，只道：“不是最好。”又小尝了一口母凤凰，也道：“不是最好。”等到吃了子凤凰，竟皱了眉头，“假凤凰。”
醉霄楼这两道菜名满天下，从未见过有人不感兴趣，卧龙戏莲也就罢了，居然子凤凰都没能使他满意，萧向珊心下十分惊奇，但还是解释道：“母凤是山鸡，子凤是鹿肉，自然不是真凤凰。”
白衣少年又皱了眉头：“真山鸡，假鹿肉。”
阿淮一听假鹿肉三个字，心下登时一紧，脸色也白了几分，小二以为这又是个找茬的，在旁急了“客官，这子母凤凰就是个名字，图个好听罢了，世间哪有真凤凰，就算有我们也找不见哪！咱爷们下馆子图个好吃就够了，可较不得真啊。”
白衣少年听完笑了，又道，“不是最好。”
这一下午醉霄楼把所有的菜都上齐了，满满登登摆了好几大桌，白衣少年就只一句不是最好，听得大家耳朵都起茧子了，萧向珊的汗顺着额角流下来，心里想这位爷委实难伺候。
这时后厨又端上来一只碗，清汤寡水飘着几片菜叶，正是阳春面。
这下这位客人迫不及待大口大口吃将起来，连道好吃好吃，吃了面又把汤全吞了，最后吃的这碗素面渣都没剩下，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吃完后，白衣公子满意的结了饭钱，又把随身的玉玦解了下来，称要赠给做这碗面的厨子，萧向珊接过玉，心里的疑惑是一个接着一个。
手中玉石莹白，雕工细腻，是顶好的玉佩，可玦乃诀别之意，这人又为何要送一枚玉玦？想起此人今天下午的种种表现，再一看餐桌上除了那碗阳春面，所有的菜都几乎没动，奇怪奇怪，奇了大怪了！
“呱唧，呱唧，呱唧”
到了夜晚，咀嚼生肉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这下阿淮壮了胆子，小心掀开被角，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寻着声音找去。
“呱唧，呱唧”越靠近后厨，这声音就越大，阿淮轻步走到跟前，看见后厨的门虚掩着，露出大大一条缝隙，果然里面是亮着的。
从门缝往里一瞅，心脏就像被谁狠抓了一把，猛的漏跳了一下。
只见后厨内的阿木一双血手，一身血衣，拿着一块生肉狠嚼。
“呱唧，呱唧”
阿淮心里惊得不行，一时间竟轻叫出声，“呵”
阿木抬头瞅将过来，血淋淋的一张嘴呲牙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阿淮登时汗毛直立，连滚带爬得往卧房跑，气都不敢喘一下，噔噔噔回到房中又猛地把被子盖在头上，开始瑟瑟发抖。
卧房外响起沉重的脚步声，“磕哒，磕哒”接着房门滋嘎一声被人打开。
“磕哒，磕哒”脚步声越来越近，阿淮觉得背脊冰凉一片，恐怕汗已出透，甚至能感觉到那人的手正伸向他的床被。
“砰砰”敲门声响。
“阿木你睡了么？”
是老板娘的声音。
6
此时已是深夜，京城内的商铺早就关了门，更夫敲着小铜锣，声音慵懒，“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萧向珊与阿木顺着梯子上了醉霄楼楼顶，抬眼是圆月当头，脚下是绿瓦红砖。
“阿木，你到萧家有几年了？”
阿木轻轻拽过萧向珊的柔夷，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写下“十八”
“那你当醉霄楼的掌厨又有几年了？”阿木小心翼翼写下“五”
“原来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萧向珊对着明月重重叹了口气，初春寒意逼人，这声叹息一出口就在空气中结成微小的冰霜。
萧向珊笑笑，“呵，我都成了老姑娘了。”
阿木连忙摇头，一紧张写字也变得歪歪扭扭，“美？”萧向珊问。
阿木点了点头，接着又摇头如拨浪鼓，萧向珊笑了“那便是不美了。”
阿木在她手心里写下“最”
最美。
萧向珊心中一甜，捂着嘴笑声如银铃，眉眼中带着鲜为人见的娇憨。
“有时候真想把醉霄楼给卖了。”萧向珊一笑，却十分苦涩。
一段时间的沉默后，萧向珊又开口：“阿木，你说醉霄楼能有今天，靠的是什么？”
阿木轻轻在萧向珊手心写下“你。”
萧向珊摇了摇头，纤纤玉指把手心中的“你”字攥了起来，放入阿木手中。
“是因为你，阿木。”
“阿木，你想抱我么？”虽然是问句，但萧向珊语气十分沉静，似乎她知道阿木不会拒绝。
彼时星河万里全映在对面美人的眼中，阿木心下一动，接着重重的垂下头去，仿佛头有千斤重。
萧向珊见他半晌没反应，心下有些尴尬，轻轻拍了下阿木肩膀“傻瓜。”阿木却疼的龇牙咧嘴，“我根本没用力，别装了。”
说着萧向珊顺着木梯要下楼去，留下阿木一个人仍重重垂着头。
萧向珊拍了拍手，稳稳从木梯上爬了下来。“下次做菜小心些，别弄到衣服上了，一股子血腥味。”她冲着楼上的阿木喊。
在他两互诉衷肠时，房内的阿淮却早已将包裹收拾妥当，溜之大吉，心里想的全是刚才看见的血腥场面，他把这几天的所见所闻在脑子里串了起来，深夜吃生肉的妖厨，街上不知所踪的小乞丐，来路不明的子凤凰肉，暗暗心惊，这子凤凰莫不是乞儿肉！想来乞儿最没人牵挂，是丢了死了还是被人嚼烂了，根本没人知道，这黑店的心肠真真歹毒！
7
第二天醉霄楼来了两个捕快，后面紧跟着阿淮。阿淮看到老东家，仗着有人撑腰，挺直了腰板开始叫嚣：“两位官爷！今天您得为京城的百姓评评理，我们都给这黑店骗了！什么子母凤凰，卧龙戏莲，我呸！”
酒楼做的肉异常美味，可跟踪厨师一趟，他带捕快上门
醉霄楼外站满了来看热闹的人群，一听见人肉二字，人群中一阵惊呼。
店小二气的跳脚，挥舞着擦桌布，直骂含血喷人。
阿木看着萧向珊直摇头，在她手心歪歪扭扭写下“信我。”萧向珊默不作声，脸上阴晴不定，两位捕快正要进后厨搜查，萧向珊玉手一伸就要拦，“二位官爷…”
话没说完，二个捕快丝毫不怜香惜玉，一把将萧向珊推开，正色凛然“公务在身，还请老板娘理解才是。”萧向珊堪堪坐在了地上，第一次没了办法，眼看着他们出出进进，把醉霄楼翻的底朝天。
只是结果令阿淮很失望，他们搜了半天除了找到一些备用的食材外一无所获，阿淮把所见所闻所猜所想说的天花乱坠，但是口说无凭，最后两个官府人只得作罢，拱手低头，说了句“多有打扰”打道回府。
但醉霄楼的名声因为这一闹给毁了，谁会去一家疑点重重的酒楼吃饭呢？这酒楼被自家的伙计给告了，不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是什么？一时间醉霄楼做人肉的消息在京城内不胫而走，人人唾骂，醉霄楼又一次面临关门的危险，几十年的积业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咚”萧向珊一手棒槌，一手铜锣，小二拿着唢呐，两人乒乒乓乓搞得醉霄楼外震天响。
“今天醉霄楼的子母凤凰免费！吃凤凰不要钱喽！”萧向珊和店小二高声喊。
大家一听平时堪比天价的子母凤凰不要钱，全聚在了醉霄楼外，看他们搞什么名堂。
只见醉霄楼把锅碗瓢盆全摆在了厅内，厨子阿木负手而立站在锅前，厅里还横躺着一只闭眼的小鹿。
“今天父老乡亲为醉霄楼做个见证，我们就当着大家的面儿做这子母凤凰，大家都来尝尝这到底是不是人肉！”
萧向珊话音刚落，那边阿木倒了香料鹿肉入锅，翻炒不停。
众人蜂拥而入。
醉霄楼来了这样一手，谣言不攻自破，又一次在京城站稳了脚跟，酒楼的名声也跟着水涨船高，达到了顶峰。
8
是夜，月色惨白。醉霄楼内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阿木轻轻推开门，探出头左右瞧看，见两边道路漆黑，四下无人人才轻手轻脚走出来。
走过街道，又穿过一丛树林，阿木走进一个破败的古庙。
萧向珊躲在古庙旁的树后，她已经跟了阿木一路，所幸没有被发现。
免费吃子母凤凰的那日，萧向珊先尝了一口，这鹿肉肉质鲜美，却和以往大有不同，别人吃不出来，但她开了这么多年的酒楼，什么吃不出来？何况阿木有意将肉做得焦糊，似乎是想掩盖什么。难道这子凤凰真如阿淮所说，是乞儿的肉？
“啊！”
古庙内传出孩童的叫声。
萧向珊心道不好，连忙冲了出去，停在古庙的门口，眼中所见却让她大吃一惊。
只见阿木带着昆仑奴的面具，甚是骇人，旁边围坐了一圈破衣烂衫的乞儿，有的害怕这面具，躲闪不及，有不害怕的伸手正要摸。旁边一个打开的包裹，散落了一地的书籍还有美味吃食。
古庙中的人显然没想到会突然冲出来一个人，此刻齐刷刷地抬眼看着萧向珊，面具后的阿木见了萧向珊只道她是不相信自己，眼中闪过一丝哀伤。
古庙荒草丛生，残垣断壁，掉漆的佛像依旧安详，正如当年二人初见那样。
阿木本是一个弃儿，家中贫困，兄弟又多，粮食实在是不够吃，思来想去爹娘一狠心，把他这个哑巴丢了，丢他的时候娘亲给他塞了两个他最爱的白面馒头，抹着眼泪走的。
那是他此生最后一次看见娘亲，他想娘亲是爱他的，只是她也没办法。
两个馒头如何够吃？后来他啃草根吃树皮，这个废弃的古庙为他遮风挡雨，小小的身子瘦的蜡黄。
后来这里来了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锦衣华服，一看就是有钱人家来这玩一玩的，不像他，整条命都和这儿粘在一起。
每次来这儿，小姑娘都给他带个馒头。
但是小姑娘有时来有时不来，一个馒头能顶多少天的饥饿？
所以当小姑娘再来的时候，他就紧跟着小姑娘走，一步不离，小姑娘也不恼，就让他跟着自己回了家中的酒楼。
那天下着雨，后厨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那面条真好吃，吃着吃着，阿木的眼里就氤氲了一层湿气，这碗阳春面就成了他关于爱最初的记忆。
一晃眼，已经十八年了。
古庙里孩童的鼾声四起，萧向珊与阿木坐在门槛前回忆旧事。
眼前的地面遍布青苔，空气里带着露水的湿气，“阿木，你想抱我么？”萧向珊定定地看向阿木，她的眼中有绿意丛生，有春色如许，还有他。
想，做菜的时候想，吃饭的时候也想，看着她的时候想，不看她的时候也想，过去想，现在也想。
做梦都想。
但阿木没办法说话，张了张嘴巴，嘴里发出破碎的声音，又重重垂下头去。
这下萧向珊想自己扳过阿木的手臂放在腰间，却握到一个木棍般的东西。
萧向珊心一惊，把阿木的袖子往上一拉，阿木的手依然完好，手臂上却只剩下白骨，任凭萧向珊在商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当下也心乱如麻，再撩开阿木的裤管，腿上也是白骨，当下顾不得许多扒开阿木的外衣，却见阿木衣襟内满满塞着杂草，胸前是带着深色血迹的森森白骨，好像有人从手腕处，脚踝处，和脖颈处一点一点将肉削去了一般，现在的阿木除去苍白的一张脸，就是一个骨架子。
原来子凤凰真真是人肉，只不过是厨子自己的肉。
那时为了让醉霄楼名声鹊起，为了让萧向珊达成所愿，阿木思来想去，不眠不休几天几夜，是了，什么肉能比得上人肉鲜美呢？
为了掩盖事实，他只能与旁人说那是鹿肉，但就算没人看见他做菜，鹿肉不能不见少，刚开始还可以藏起来找机会丢出去，但后来来了阿淮，一双眼盯着他贼溜溜的转，实在处理不及的时候他就只能生吞。
滴水之恩当涌泉报，救命之恩当以血肉报。
萧向珊想要的，他阿木削骨剜肉也要给，只是可惜给了心上人名和利，却没办法给她一个拥抱。
阿木伸手理了理萧向珊的碎发，扯出一个虚弱的笑，他已经没什么肉了，以后再不能为她做子母凤凰了。
萧向珊盯着面前的白骨森森，喃喃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古庙中的孩童仍鼾声四起，尘埃漂浮在月光中慢慢下落。
霎时间萧向珊似是呆住了一般，孩童的呼吸声也停止了，尘埃悬在空气中不动，天地静止了。
阿木面前出现了一个白衣少年，他负手而立，低头看着虚弱的阿木，声音清冷“我的玉玦呢？”
9
“现在你全靠一缕仙魂在支撑，若是我将这缕仙魂取走，你就死了。”白衣少年对阿木说道。
白衣少年把阿木身上的玉玦拆了下来，这玉玦不是赠礼，而是告知自己将来取魂魄的信物。
阿木心想，死了有何可惜，他已经没办法再做子母凤凰了。
“可有遗愿？”
阿木干燥的嘴唇一张一合，眼神里带着最后的祈求，像是一条濒死的鱼。
“好，我定会让你达成所愿。”
白衣公子五指纤纤，在阿木的额头捻搓，捻着捻着，手中多了一条泛着金光的丝线，是为仙魂一缕。
三魂七魄俱全又多了一缕仙魂，所以阿木有过人之处是必然的。
白衣公子把抽出的仙魂小心放入一锦绣香囊中，阿木的眼神也失去了神采，靠着门滑倒在地。
白衣公子打了一个响指，月光流动，古庙内鼾声四起，呆住的萧向珊也如梦初醒一般。
世间再也没有阿木，也没有子母凤凰了。
白衣公子步履翩然，身后响起绝望的哭声，虽然心中十分不忍，但这一切也与他再没关系了。
“唉”公子叹息一声，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但转念一想，这世间还不都是痴儿么，有人痴于名，有人痴于利，有人痴于爱恨情仇，如此说来，自己不也是一个痴儿么，摇摇头嗤笑了一声。
只是可惜了那碗阳春面，最是好吃。
世间最美味的菜，未必要用罕见的食材，烹调手法也未必精妙，但却一定要饱含真情，是以世人哪怕走遍五湖四海，尝遍山珍海味，也依然想念家中老娘煲的一口热汤。想到这儿，白衣公子握着玉玦的手又紧了两分。
穿过一个树林，又回到了京城大街上，此时家家户户吹熄了灯火，街上已没有初来时的繁华。
“恭喜公子，又得一仙魂。”
一个清亮的男声在身后响起，白衣公子猛的回头，却见一个乞丐服装的男子，脸上满是尘垢，拱手作揖为他道喜。
“你是谁？”
“还不够明显么？”男子指了指身上破洞的衣服。
“你…只是个乞丐？”
“公子，乞丐好过强盗。”男子懒懒道。
“你！”白衣公子指着他，知道这乞丐是在暗讽他。
“你是鬼，来找我索命的鬼！”男子突然指着他大叫起来，又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别…别杀我！我不是有意的！”说着脸上显露出痴傻的表情，“这街上全是鬼魂！你们…你们要找我索命！”说着说着哭将起来，竟如孩童一般撕心裂肺张牙舞爪，坐地不起。
“装疯卖傻。”白衣公子嗤之以鼻，不再理他，扭头缓步离去，但仍忍不住留意身后，身后的哭声是越来越强了。
强盗么，依他看，这好过坐以待毙。
过了一会儿，白衣公子走远了，那乞丐也不哭了，摸了摸脸上未干的泪水，头枕着手躺在街道上望起明月。
“君亦安，你就快知道我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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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透过窗棂细碎地撒在地面上，萧向珊躺在床上已沉沉睡去。
清风徐徐，故人入梦来。
梦里桃树缤纷，花香四溢。
阿木站在桃花树下，他的脸上没有了油污，身上也没有了血迹，唇红齿白的一个小生，他一笑，桃树便落花成雨。
他张开双臂，声音温润如玉，“珊珊，过来。”
萧向珊裹挟着桃花香入怀。
那天君亦安站在阿木面前问他可有什么遗愿，阿木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破碎不堪，君亦安看着他的嘴唇，一字一句是在说：“我想抱抱她。”（原标题：《十二魂守：骨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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