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称漫画界不老神话的《jojo奇妙冒险》作者荒木飞吕彦老师,总是一语惊人,他在自己的书《荒木飞吕彦漫画术》中点评了谷口治郎漫画《孤独的美食家》,对这部漫画做出了3点略显武断的点评:
1、这部作品只讲了一件事,主人公井之头五郎是怎么吃饭的;
2、独自享用美食是井之头五郎的人生哲学,也是这部漫画的主题;
3、主人公被刻画成一个毫无个性的工薪族,他的角色和剧情虽有欠缺,但世界观塑造的特别出色。
"久住昌之剧本、谷口治郎绘画《孤独的美食家》漫画单行本新版封面关于个性
如果换做一个没看过《孤独的美食家》漫画原作的人,一定会发出,哦~不愧是荒木老师,真是一语中的!原来如此!诸如此类的感叹,但是在小路看来,谷口治郎老师在漫画中所传达的却和荒木老师所说的大相径庭,不光是小路,相信只要是看过漫画原作的人,想必都会有同感。
《孤独的美食家》漫画中的主角井之头五郎是一个非常有个性的单身贵族,有一家自己的杂货店,是做进口生意的,而且都是大客户,第3话“东京都的甜点”这个故事中,井之头在一间至少5座独立住宅的中国古代宫廷样式的建筑里,和一位贵妇人聊生意聊了三个小时,在日本至少有两辆高级车,其中一辆是宝马、另一辆是沃尔沃。
"《孤独的美食家》漫画中井之头的高级轿车宝马和沃尔沃说到个性,那么什么叫个性?和大家做一样的事、穿一样的衣服、走一样的人生,这样就是没有个性的话,那么40岁贯彻单身主义、做着和绝大多数上班族都不一样的工作、从开古武馆道场的父亲身上从小习得一身武功的井之头,即使是商务往来也绝对滴酒不沾,这到底算不算有个性呢?
这部漫画并不是讲美食
虽然漫画的名字叫《孤独的美食家》但漫画中井之头吃的料理绝大部分都不能算作是美食,比如他在东京台东区的工人定食店(工厂职工中午吃饭的地方)吃的猪肉饭、在群马县高崎吃的烤馒头片、甚至有一次在东京都三鹰市吃到一半和人打架,不得已回家吃了一顿过期腌鱿鱼配剩茶和米饭的茶泡饭。
"《孤独的美食家》漫画的很多介绍都以美食作为其看点整部漫画描述井之头吃饭的部分并不多,主要是借吃饭这个契机,讲述了很多吃饭前、吃饭时和吃饭后遇到的人和事,主角井之头也并非一个喜欢独自享用美食的人,在第2话“东京武藏野吉祥寺的回转寿司店”故事中,井之头就是和很多大妈坐在一起吃的回转寿司。
他也并非对周围的人爱答不理,在东京都三鹰市一家茶泡饭小店啃鱿鱼干时,因为自己占了一张大桌子,主动对几位客人让座,之后更是对不胜酒力的下属恶作剧的上级打抱不平,甚至大打出手,任何时候的井之头都对周围的环境非常敏感,也对周围发生的事非常关注。在火车上吃烧麦时,非常在意边上女乘客的感受,心里有些内疚,甚至手忙脚乱抽起了烟;在大阪的小店吃饭,被周围的食客们调侃,心里不是很高兴又对周围的人充满了好奇。
荒木飞吕彦的拒稿经历
那么为什么荒木飞吕彦老师会对《孤独的美食家》这部漫画做出这样的评价呢?这和荒木老师的个人经历有关,1980年荒木老师在集英社少年漫画杂志周刊《少年jump》上以《武装扑克》出道时,曾经有过一段非常惨痛的编辑拒稿经历,这段时间的2、3年中,他总共有大概500张原稿被漫画编辑拒收,所以他研究出一套只看第一页就让漫画编辑产生兴趣的理论——“5w1h”原则(在何时何地做什么),而且他从1987年开始大部分时间都在创作节奏非常快的热血战斗sf题材漫画《jojo奇妙冒险》,他的漫画创作理念和谷口治郎非虚构故事漫画《孤独的美食家》根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物种。
"多次被拒稿的荒木飞吕彦贯彻5w1h原则的出道作《武装扑克》这部并没有讲述美食的漫画为什么叫做《孤独的美食家》呢?这与创作这部漫画的漫画编辑和剧本作者有很大关系,这部漫画于1994到1996年间在扶桑社的月刊漫画杂志《月刊panja》上连载。当时社会上掀起了一阵美食热,漫画家上山栃的《妙厨老爹》动画版在1992年热播,每集都会附加料理的食谱,雁屋哲原作、花咲昭作画的《美味大挑战》动画版1992年刚刚结束,但漫画一直在连载中。
"在日剧《孤独的美食家》中经常出现在片尾的漫画版剧本作者久住昌之《月刊panja》编辑部也决定创作一部美食主题的漫画,持同样想法的还有讲谈社,前者1994年推出了《孤独的美食家》,后者1995年推出了《中华一番》,《月刊panja》的编辑找到了剧本作者久住昌之,就是现在电视剧版《孤独的美食家》中在每集结尾试吃的那个大叔,因为久住老师的出道作《夜行》讲的是一个深夜品尝美食的美食家的故事。
"久住昌之创作的美食主题作品《夜行》和《古本屋台》当时久住昌之还在与泉晴纪以“泉昌之”的组合进行创作,编辑部就请他来创作,之后他与弟弟久住卓也创作的《古本屋台》、《野武士美食家》都是美食主题的漫画。不过编辑部觉得这样还不够充实,又请来谷口治郎老师来进行绘画,名义上是两人合作一个做剧本另一个做漫画,其实在剧本创意上,谷口治郎老师也提出了很多自己的想法,《月刊panja》看中的正是谷口治郎的非虚构创作这一点。
1992年谷口凭借漫画《养狗》一举夺得第37届小学馆漫画奖特别审查员大奖,《养狗》讲述了一个中产阶级家庭通过养狗这件事,牵扯出来的人与动物、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牵绊。虽然谷口治郎的漫画并不像少年热血漫画那么流行,但是却有很多青年漫画爱好者喜欢,甚至不少人气漫画家都是他的粉丝,比如《名侦探柯南》的作者青山刚昌,就专门画了一幅柯南养狗养猫的插画送给谷口治郎。
"同为鸟取出身的青山刚昌为谷口漫画《养狗》画的应援插画前面铺垫了这么多,那么谷口治郎的这部并没有讲述美食的漫画,主题是什么呢?不卖关子了,《孤独的美食家》实际上是一部对90年代日本经济崩溃背景下,身处“平成大萧条”时期的应援漫画,1994年到1996年期间连载的这部漫画,以井之头五郎吃饭为线索,讲述了很多处于逆风困境中也不放弃、勇往直前的众生相。除此之外还隐含一条复杂的情感线。
井之头五郎的口头禅是“好饿啊”,每一话中的他永远是走在去吃饭的这条路上,因为,只要吃饱了肚子,一切都不是问题,换句话来说,作者在安慰经济崩溃下的日本民众,“除死无大事”、先吃饱肚子、什么困难都可以挺过去。
谷口治郎这一时期的漫画属于非虚构故事漫画,在动笔画之前,他在日本各地进行了实地取材和走访,所以每一话中的人和事都能代表不同的人和不同的人生,可以说是一部平成大萧条时期的日本民众生活纪实。小路看了这部《孤独的美食家》漫画原作很多遍,每当看到这些被刻画的有血有肉非常真实、又不向命运低头的小人物时,都会眼眶湿润。
"为了卧病的老伴在炒面馆烤馒头的老人两种截然不同的爱情
在“群马县高崎市的烤馒头”一话中,井之头想吃炒面,来到一家炒面馆后却发现这家只卖烤馒头,经营这家面馆的老人一边烤着馒头一边解释,自己的老伴卧病在床了,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所以做不了炒面只做烤馒头给顾客吃,就在井之头不情不愿的吃着烤馒头的时候,却不断陆续有回头客来买烤馒头,既有能说会道的大妈,也有穿着时髦的中年情侣。
井之头对烤馒头的评价是,“味道要比想象中淡、挺淳朴的味道,就像这家被时光遗留下来的店的味道一样。”离开这家店后,井之头对老人日后的命运做了预测,“老伴卧病在床,最多还能撑5年10年,那之后这大叔只能孤身一人在这条街上生活了。”漫画结尾处呼应的是开头4年前和恋人小雪在巴黎分手的情形,一边是年过不惑独自生活,另一边是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谷口治郎另一种风格的现实主义插画和另一个井之头爱情总是短暂的、就像冰山上的一角,当度过短暂的热恋期之后,更多的是烤馒头店老人的这种、一起度过平淡的人生,就如井之头在漫画中所说的那样、“比想象中平淡”。有井之头和小雪那种轰轰烈烈、敢爱敢恨的爱情,也有烤馒头店老人这种相濡以沫执手偕老的爱情。
在经济崩溃下,最先受到冲击的就是餐饮行业,食材的成本上涨、店铺的租金上涨,平成大萧条中也是如此,漫画中老人的烤馒头一串4个售价140日元,而1994年日本某地一个馒头的价格就高达4美元(约合200日元以上),大萧条中、一方面要赚钱养家另一方面又要照顾卧床的老伴,老人倔强又顽强的一面跃然纸上。
人生的起点
在“东京都板桥区大山町的汉堡扒饭”一话中,井之头在过了午餐时间之后来到一家饭馆就餐,老板对半工半读的外国留学生小吴不断的找茬儿,先是说他为客人倒的水不干净,接着又责备他已经过了时间为什么没把外面的招牌取下来,看小吴确认了一下时间,于是骂他别老盯着那块破表,小吴要去外面取招牌时老板又让他在这里刷盘子,老板接了顾客的订单却不知道食材已经不够了,却赖在小吴头上让他给客户打电话道歉,最后有客人结账小吴去收钱,老板干脆就无缘无故动手打了小吴,即使是这样,小吴却一直在战战兢兢的道歉、不断的低头认错,井之头实在气不过和老板理论最后两个人动手,老板当然不是有武术根底的井之头的对手,被打的哭爹喊娘的时候,倒是小吴替老板向井之头求饶。
"为不得不默默咽下苦果的小吴出头的井之头在“东京都三鹰市的茶泡饭”一话中,三个上班族来到店里喝酒,一位年长的上司不断让一个年轻的下属喝酒,三个人显然刚在上一家店喝过,下属不停的求饶、说自己已经喝不了了,上司才不管这一套,而且还让他一口干掉,喝完啤酒又让他喝日本酒,下属再次求饶说自己真的不行了,上司还是不管不顾,这时井之头再次出手阻止上司,上司不满追出店与井之头大打出手,当然毫无悬念的被海扁一顿。不过到头来还是年轻下属一边道歉一边收拾残局。
这是整部漫画中,井之头不多的两次出手打架之一,在留学生小吴替老板求饶时,井之头凝视小吴,小声嘟囔了一句,“这眼神”。在打了劝酒的上司时,井之头自言自语,“人的一生,有时不得不默默咽下自己讨厌的东西。”
不管是小吴还是年轻下属,都处于自己人生的初始阶段,他们默默忍受踏入社会第一步时所踩到的荆棘,同时又在学习如何在职场上讨生活。即使是井之头自己,无疑也经历过类似的经历,所以,他在看小吴的眼神时就仿佛看到了自己,所以这里的漫画色调转变成代表回忆的灰色。
人在成年之后,一天中大部分的时间并不是和家人在一起,而是和工作的同事在一起,如果说学校是教你如何获取知识,那么公司就是在教你如何生存。经济大萧条中,工作机会弥足珍贵,老板和上司不管性格如何可恶,总是为你提供了生存下去的机会,他们的人生经历最后让他们变成这样那样的人,受到老板和上司影响的年轻人,可以选择成为和他们一样可恶的性格,但在各自漫画故事的结尾,他们都“默默咽下了自己讨厌的东西”,同时又以恩抱怨,向欺负他们的人伸出援手。
真正厉害的人并不是将自己受的“戾气”发泄在别人身上,而是让这份戾气在自己这里打住,不再传染给其他人。小吴的老板和年迈的上司也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教育两个年轻人,出发点不能说是坏的,在平成大萧条中,这两种明显有代沟的隔代人,一边磨合着在一起工作,另一边,却用自己的方式在各自努力生活。
"谷口治郎笔下另一个享受人生的井之头形象90年代谷口眼中真实的日本人
谷口治郎的《孤独的美食家》中也出现很多颠覆大家对日本人传统印象的情节,比如“东京台东区的炒猪排饭”这一话中追打老年顾客的店家,白天在脏乱的大街上午睡的工人,井之头的评价是“根本不堪入目”;“东京武藏野的回转寿司”这一话中偷偷抛去吃美味寿司的家庭主妇们,井之头甚至联想到主妇们回到家,和丈夫孩子一起吃饭时,他们看到孩子妈妈吃的那么少时却完全不知道她们已经在外面享用过美味了;在“东京站的烧麦”这一话中,喜欢抽烟的井之头居然在新干线的封闭车厢内大嚼气味四散的蒸汽烧麦,居然还抽起烟来,虽然是下意识的,但也令人为之惊讶;在“群马县高崎市的烤馒头”一话中,井之头的恋人小雪先是怒骂体贴的井之头为“窝囊废”,接着又甩开他一个人离去。
"90年代平成大萧条中真实的日本人肮脏的路面、偷吃的主妇、女生的蛮横、不顾别人感受的自私,这些都是谷口治郎标志性的“非虚构创作”,也是90年代平成大萧条时期日本人真实的一面。当我看到现在有不少人还在参考1946年美国人鲁思·本尼迪克特撰写的《菊与刀》来判断日本人的生活习惯、风俗和道德时,就会想建议他们看一看谷口治郎的“非虚构漫画系列”,最了解日本人的莫过于日本人自己了。
谷口治郎“非虚构漫画”是众多非虚构创作体裁中的一种形式,《孤独的美食家》漫画中混合了作者观察到的人和事,作者借主角井之头之口也做出了自己对一些日常事件的专门理解,这些细节被整理成一个复杂世界的信息,然后呈现给读者。每读一遍都会发现一些有意思的新东西,这就是谷口治郎“非虚构漫画”的魅力所在。
谷口治郎出生漫画家摇篮日本鸟取县,这里孕育了很多人气漫画家,比如《名侦探柯南》的作者青山刚昌,《墨攻》的作者森秀树(刘德华电影《墨攻》就是根据这部漫画改编的),最著名的鸟取漫画家是日本妖怪漫画第一人、《鬼太郎》的作者水木茂。
"鸟取漫画家森秀树的漫画《墨攻》被改编成刘德华主演的电影谷口治郎90年代转型非虚构漫画创作之前,曾经涉足过很多题材的漫画,比如冒险、格斗、文艺、sf科幻,一般人认为他的转型作是1991年创作的《养狗》,但是小路认为,促使谷口治郎老师转型的标志应该是1994年的漫画《父之历》(获得2002年的西班牙国际漫画奖)。
这部非虚构漫画也揭开了谷口转型之谜,漫画中的主角阳一的形象与井之头五郎完全一样,虽然谷口没有进一步说明,但是这样的形象一旦出现,就意味着以谷口亲身经历为素材的非虚构漫画即将展开。
"1994年的两版《父之历》、荣获西班牙国际漫画奖《父之历》讲述了一个成年后就离开家乡的儿子,在接到76岁的父亲去世的消息时回到故乡鸟取时对自己和对父亲生活的反思,漫画不断采用追叙的手法插入父亲和母亲生活的片段,和《孤独的美食家》一样、结合了一些人和事、混杂了作者对爱情的理解,将复杂的信息呈现给读者。
爱情只是步入婚姻的两个人在热恋初期享有的奢侈品,两个身处婚姻中的人,更多的是面对俗世诱惑而进行的修行,但很多人并不明白甚至没做好准备就热烈的扑向婚姻这堆篝火。
1994年,谷口治郎将短篇漫画《父之历》中对爱情的解读再次通过井之头与小雪的故事讲述出来……
撰写本文的初衷,是因为看了很多人对日剧《孤独的美食家》的评价和对漫画原作不恰当的点评(当然也包括荒木飞吕彦老师),在阅读了谷口治郎老师大量漫画作品之后,决定将我所理解的谷口治郎漫画《孤独的美食家》“非虚构漫画”的真实一面传递给大家。
谨以本文向已经去世的谷口治郎老师(1947——2017)致敬。
"90年代伟大的非虚构漫画作者谷口治郎荒木飞吕彦《荒木飞吕彦的漫画术》、新星出版社
谷口治郎《父之历》、小学馆
谷口治郎《养狗》、小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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