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林岩

文：消失之城

图：大俗摄影

可能春节期间太忙的缘故，我妈的病更重了，却还是坚决不肯让我送她去医院。她还是坚持说自己是老毛病了，每次吃些药就能挺过来，让我们别管她！“谁不知道医院是个无底洞！再说这大过节的好些科室也不上班啊，还是先忍忍再说吧！”

但我看着我妈肿得比碗口还粗的手腕脚腕，总觉得她的病并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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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老爸说了我的担心，我爸的眼圈红了，他说：“就是个傻瓜也知道你妈病得不轻！可有啥办法，她总想攒钱给你娶媳妇儿，哪舍得花钱住院？再说她固执地认为过春节看病会给你带来霉运！”

当老爸把这个真相说出来之后，我痛不欲生！

在我童年的印象中，妈妈是个不知道疲惫的人，几乎从不进医院看病，我爸不在家的时候，我家的粗活累活都归她干。我不知道的是，就因为太透支身体，她才落下了不少病根。

我妈是三十几岁才怀的我，之前她曾怀过两胎，都因干重活时，一不小心流掉了。

岁数大点后，我妈的各种病症开始不断冒头。

前年有次，我爸看我妈实在难受得不行，就硬是背着我和我妹带她粗略检查了一下，我妈果然是一身慢性病。

当时大夫就劝我妈住到医院好好检查治疗下，但我妈觉得家里本就没啥钱，好不容易等到我上班了，我妹也嫁人了，家里的负担才减轻了些，她和我爸现在最重大的任务就是给我娶媳妇，除此以外的大开销，一律砍掉！

我妈也有农村的合作医疗，但报销的比例并不太高，自费的部分也让母亲心疼，母亲害怕我和我妹担心，她硬是让我爸把自己的病情瞒了下来，只说自己是得了重感冒，吃些药就好。

我妈没有正式工作，年轻时靠打些零工补贴家用，薪酬微薄，这也淬炼了她作为劳动妇女的吃苦耐劳的品质。

我爸多年前在乡里的供销社工作，下岗后到处打工，也没赚几个钱，但他跑来跑去，一年也难得回家几次。

可以说，我和我妹好些年都是和我妈相依为命过来的，因此，我们兄妹俩还是和我妈感情最深，我发自内心地希望我妈永远健壮，永远做我生活中的超人，我接受不了她已病重的事实。

现在想来，我太粗心了，我妈的病其实早有征兆，只不过被她竭力掩饰罢了。

去年开始，她给我带的午饭越来越不合口味，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以前我经常在同事面前吹嘘我妈的厨艺，还热情地邀请他们品尝我带的家常菜，那时候他们总是抢着吃我饭盒里的北瓜鸡或猪肉炖粉条，哪怕没有一点荤腥，他们也吃得那样津津有味。

但现在，我让别人吃我带的饭菜，他们只是出于礼貌，象征性夹上一筷子，就立刻会流露出一言难尽的尴尬表情。我自己尝一口，也是差点咸哭。

我妈从小在农村长大，我外公外婆忙地里农活时，她和她姐就负责给全家做饭送饭，她做饭全凭自学，好不好吃先自己尝一口，这个习惯她一直保持到了婚后，所以我严重怀疑我妈的味蕾坏了。

那天一起吃晚饭时，我半开玩笑地说我妈做饭的水平越来越差强人意，给我准备的午饭越来越难以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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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爸听到后，却忽然小题大做地摔了筷子：“你妈病成这样，有时候手抖得都拿不稳炒勺，每天还非要坚持站在厨房里，把你第二天的午饭准备好，你还这么挑三拣四！你妈连买药的钱都舍不得掏了，你还嫌她竭尽所能给你准备的饭菜不好？”

“要怪就怪你自己，生在了我们这种贫寒的家庭！”从我记事起，爸爸就从来没有这样发火过。

我只觉当头一棒，追着我爸问，他才给我讲我妈其实早就一身病，绝非她老说得“最近爱得感冒”这么简单。

但具体什么病，我爸又讲不清，因为医生让我妈好好检查下，但我妈粗略一算，光检查费大概就要好几千，她觉得医院是在骗钱，自己不过是重感冒罢了，所以坚决离开了医院，只凭自己的感受，在镇上的药店配了一堆五花八门的药。

看着我爸强忍着的泪水，我忽然觉得心里好疼。

从那以后，我坚决不让我妈再帮我准备第二天上班时的午饭，我自己亲手动手，美其名曰要传承我妈的高超厨艺。

我挣来的每一分钱，也竭力转给我妈，想让她留着看病。

这个春节，我主动承包了家里的年夜饭，想着我妈坐在沙发上都粗重喘着气的样子，我忽然就借着厨房的烟雾做掩护，哭了。

我不敢让我妈看见我哭，打小我妈最见不得我流泪。

七岁那年，我爸用废纸板精心给我做的心爱的手枪，被我那刚会走路的妹妹撕成了一堆碎片，我放学后看到，顿时放声大哭，追着我妹就要揍她。

我妈把同样大哭的我妹紧紧搂在怀里，不让我动她一指头，还骂我：“没出息的男孩子才爱哭！你一个当哥的就应该得多让着妹妹，保护好妹妹！”

那时候我还小，想不通我妈为啥会对一个捡来的女儿这么好？

我妹是我妈在镇里医院当清洁工时，从女厕所里捡来的弃婴。当时已是冬天，她怕女婴冻死，就取得医院的人同意，先把那可怜的弃婴带回了自己家……

等了些天，这个女婴根本没人要，我妈又和这个小家伙处出了感情，索性费了一番周折把这个女婴收养了。这也让我家的穷日子更加雪上加霜。

有了女儿后，原本好强的我妈，竟很没志气地央求那些家里有女孩的亲友，给自己女儿一些旧衣物和旧玩具，因为家里那点钱不过能糊住俩孩子的口。

这让原本就坚决反对我妈领养弃婴的亲友们，很有些看不起她。但我妈不在乎那些白眼和风凉话，只一个劲号召大家给可怜的弃婴送温暖，行善积德。

后来妹妹渐渐长大，当有人再拿来衣物时，我妈却坚决拒绝了，她觉得妹妹已经有点懂事了，她不想把收养的事搞得沸沸扬扬，孩子知道了不好，对女儿的成长不利，她就想把小家伙当自己女儿好好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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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人怀疑我的穷妈是想等养女长大了，把她嫁好点给我赚一笔丰厚彩礼，事实上，我妹长大后只不过嫁给了一个普通农村家庭的男孩。

我妈当然也想给越长越漂亮的女儿嫁给富贵人家，只是，见我妹铁了心要和那个男孩子在一起，就不顾我爸反对，率先答应了这门婚事。我爸还为这事郁闷了好一阵。

我妹婚礼那天，母女俩的眼睛都哭成了兔子。我妹夫家出的八万八的彩礼，我妈基本都给我妹换成了陪嫁。

很多亲友都笑我妈傻，也不知道她领养女孩一场图个啥！我妈只说：“小雪（也就是我妹）没有亲生父母，我们必须对她好点，不能叫她婆家人小瞧她！”

其实我妹刚上初中就知道了自己的出生之谜，毕竟这世界上永远不缺长舌妇。

我妹从小爱玩，不爱写作业，有个阶段我妈经常呵斥她，每天吃完饭就关掉电视机，把我爸赶去和一群老头下棋，自己守着我和我妹写着作业，还说像我妹这样下去，扫大街都没人要。

知道了自己身世后，我妹回想起我妈凶巴巴的样子，心里非常委屈，觉得我妈肯定是嫌弃她，再想想从小就被亲生父母抛弃，一时间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坍了！

有天放学后她没回家，一个人在护城河边徘徊了很久。还好，一个和我妈熟悉的清洁工阿姨，惊讶地发现了哭哭啼啼的我妹，我妹从小活泼可爱，她还没见过我妹哭成林黛玉。她赶紧让人去喊我妈，又想方设法稳住我妹。

不知道那阿姨给我妹讲了多少我妈自收养她以来的丰功伟绩，反正我妈带着我疯疯癫癫赶到河堤边时，我妹“哇”的一声就朝我妈扑了过来，抱着我妈脖子就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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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我妹再也没提过自己的亲爹亲妈，就好像她是我家天经地义的存在。虽然她在家里还是那么霸道任性，但她打工后领到的第一份工资，全部给我和我爸妈买了礼物，老两口的礼物是他们人生中的第一款智能手机，送我的则是一件名牌体恤衫、一条牛仔裤。

我爸妈特别珍爱他们的新手机，逢人就要拿出来显摆一番，虽然不过是国产大路货。

我呢，嘴里嫌弃老妹送我的条状体恤，就像精神病院的病号服，但还是穿着它参加了数场相亲会，尽管没一次成功。

我年近三十还是单身狗，原因各种各样，其中一条就是我家太穷。妹妹出嫁了，但也没嫁给能改变我家命运的富人，我和爸妈还是挤住在镇里那套不足六十平的老屋里，公用的厕所设在外面走廊里。爸妈省吃俭用拼命给我攒娶媳妇的钱，但我却永远够不着娶媳妇的那条线。

这也是我妈经常疼得睡不着觉，却坚决不愿去医院治疗的原因。

妹妹的公婆今年回老家过年了，大年三十晚上，妹妹妹夫会带着小外甥来和我们团聚。我精心给全家人准备着年夜饭，一想到我妈已经丧失了味觉、嗅觉，再也品尝不出我做的美味，再想到当初我不懂事地嘲笑她做饭越来越有失水准，忽然间，我这个大小伙子就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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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到，我妹打工的服装店这么晚下班早，她一下班就先赶过来给我打下手。她在我身后大呼小叫：“哥你哭啥啊？失恋了还是咋了？”

我爸站在门口看：“他哪有啥女朋友！他是担心你妈的病！”

一提到“病”，过节的欢乐气氛顿时荡然无存。

我妈心疼我，指责我爸小题大做，总是夸大她的病情，无端让我多了心病。我妈说，每当想到和我一般大的小伙姑娘下班后呼朋引伴，吃喝玩乐，要不就趁节假日开着车去自驾游，我却一发工资就如数转给她，实在需要花钱的时候，才问她要点，她的心就生疼生疼。

我妹也哭了，她说，她知道的，我拼命存钱，并不光是为了娶媳妇，还是想帮爸妈补贴下家用。她还提起，去年她那还不到一岁的儿子肺炎住院，我知道后，第一时间就让我妈先把我的工资转给她，让她千万不要耽误了给小外甥看病。她说，她这辈子都为有我这样的哥哥深感庆幸。

我妈抹着泪说，我的好，她怎么能不知道？她只恨被自己的病拖累着，不能出去再找份活帮帮我。

“我恨死自己了，我这身体为啥就这么不争气？把你们一个个拖累着……要不是你们的爸看得紧，我真恨不得去死！”我妈哭着说。

我爸说过，我妈每天晚上疼得躺不下去的时候，都不敢大声哭，生怕打扰了我第二天上班。但这晚，我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还是我先擦干了眼泪，我对我妈说：“不管咋样，这病咱必须治！我省下那些钱有啥用？妈在才是我们全家的幸福！就算找到一个只爱钱的媳妇，我也不会幸福！”

我妹非常赞同我，她叫我放心，她和我妹夫都会全力支持给老妈看病，我妹夫春节前还发了些奖金，他自己主动提出拿给丈母娘用。

我们终于和老妈说定，等春节后，就带她去据说口碑还不错的省医，好好查下病，该咋治咋治，钱不够我和妹妹想办法去筹，等她的身体好得差不多了，我们再多打几份工赚钱还就是。我妈含泪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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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说，我们家缺钱，但不缺爱，她从不羡慕别人锦衣玉食，因为她从来都不怕吃苦，看见我们一家人总是抱团取暖，她觉得自己特别幸福。为了我们兄妹和一心一意对她的我爸，她都要争取多活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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