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3月，鹿道森帮严星拍了一组照片，当时，严星被误诊为癌症，他想着，快32岁了，想办法给自己留下点影像吧。
半年后，鹿道森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严星看到他的遗书后心里一沉，当时和鹿道森约拍的时候，他完全看不出那个外表安静沉稳的青年摄影师内心竟藏着这么多刺，把自己一点一点戳破，直至流尽干涸。
严星的整个童年与少年时期也曾长满了与鹿道森类似的“刺”——因为生性害羞腼腆，从小学到高中，他持续被同龄人以“像女人”为由作为靶子霸凌。
霸凌未必是肢体上的，更多是言语上的欺压和嘲谑，但不管是无心之过还是童言无忌，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深深嵌在了严星整个少年青年生命里。
对今年31岁的汤明而言，“像个女孩”更像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特征，比如声音尖细，体型瘦弱，上了高中后还是只有174的身高和48公斤体重，性格里，包括寡言少语、不喜欢正面冲突，腼腆文静得甚至有些胆小怕事。
严星、汤明们的童年与少年，持续被来自同龄人的偏见和言语欺凌紧紧束缚着，这种压力迫使他们成长，也倒逼他们反躬自省“身为男人”这件事。
今年21岁的大学生程飞坦言，鹿道森失踪新闻曝出来那天，在第一眼看到其遗书里的“愿玫瑰年年为他盛放”时，他就敏锐地察觉出，自己或许与那个年轻人经历过某些类似的童年遭遇。
" 图为鹿道森的摄影作品，这个选择在25岁生日结束自己生命的青年，在遗书中写道：“无需为他立碑，只愿玫瑰年年为他盛放”
之所以可以称为“遭遇”，因为前有台湾的叶永志，后有今天的鹿道森。虽然，个体的悲剧也许永远不能用某单一经历揣测与概括，但如果不说出来，永远没有人知道那些一直被视为稀松平常的“孩子戏”，会对一个人的成长甚至整个人生，造成如何深重的影响。
这似乎是一则不分地域时代的通用规律：一个集体里的一部分未成年孩子一起嘲弄、打趣或排挤一个个体，也许没那么多复杂的原因，更多时候仅仅是因为那个人“不一样”。
严星很小就预演过了这种“不一样”，比如小时候他有轻微龅牙，就被同龄人喊“大龇牙”。
而第一次被取“假女人”“淑男”等带有性别色彩的外号是在几岁，他已记不清了，仿佛整个中学小学生涯，“每次听到（被叫外号）都像是第一次”。
“有了第一个人叫，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同学们发现严星并不会生气更不会反抗，遂变本加厉起来，逐渐从班级传到年级，成为紧贴在严星身上的一块狗皮膏药，让他在同龄人面前抬不起头，原本就安静寡言的性格变得更加内向且自卑。
有些玩笑变成恶作剧，比如有同学偷偷跟着严星去看他上厕所，想看看他“究竟是不是男孩子”。
"（图源：纪录片《玫瑰少年之死》） 不过，比起鹿道森，严星最大的幸运或许在于有一对很好的父母。他的妈妈是警察，爸爸是生意人，从小给予他严厉但充满爱与支持的家庭环境。走出教室，外面的世界也并未给严星贴上“女人化”的标签，一些亲戚朋友等长辈对这个孩子的评价最多只会是“腼腆”“文静”等等。
而这些特质其实是最受人欢迎的，离开学校后严星才意识到，“大家都会觉得我很适合做朋友”，加上成绩一直不错，高中时还当了学校的电视台主持人。很多年以后严星才知道，原来在学生时代有不少女孩子都暗恋过他，他长着年轻女孩们会喜欢的那种“青春校园脸”，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干净”。
相较之下，今年31岁的西北人汤明没那么幸运。
汤明出生于西北的四口之家，家里有宠溺他的姐姐、妈妈，和一个对全家人家暴的父亲。
在儿时的记忆里，“妇女与儿童在家里的地位是很低的，自尊感很弱”，汤明从小没得到过父亲的半句认可，而且动不动就要被暴打。五六年级有一次，他亲眼看见父亲朝母亲脸上一拳头挥去，母亲的左眼从此后就歪了。
受父亲的影响，汤明从小就抵触一切与暴力有关的活动，他排斥打架和打游戏，喜欢和女孩待在一起，喜欢护肤，喜欢把床单裹到身上当裙子。
"男孩子做一些“女孩子做的事”，经常会被周围人认作是“不正常的”（图源：纪录片《玫瑰少年之死》） 自然，也因为如此，从小学开始，同龄人对汤明的语言霸凌就从未停止。有男孩往他头上吐口水，被叫“二姨子”“零点五”是再正常不过的，不仅男孩叫，女孩也叫，不仅调皮的混混叫，关系挺好的同学也叫。
由于自身瘦弱、变声期来得晚且不明显，汤明不愿意也不敢反抗，“（他们）就会觉得我更好欺负”，逐渐变本加厉，被欺负成为学生时代的日常。
带来伤害的不仅是同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有个老师在课堂上叫汤明起来读课文，他一开口，老师就叫道“怎么像个姑娘一样”。汤明不敢说话了。
严星出生成长于苏北，一个地理与地域文化都“无限接近山东”的地方。在那里，大人们对男孩的教育要求以“阳刚”“雄壮”为主，可严星从小长得细皮嫩肉，也不爱说话，不喜欢和那些男孩一起打、闹、疯，也不喜欢碰撞激烈的运动，比如篮球。
不过，为了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男子汉”，变得与其他男孩一样，他还是会强迫自己走上篮球场，去游戏厅，像模像样地出一身汗，仿佛就能洗清那些掷向自己的污言秽语。
“但并没有什么用”，严星很快发现，同学们的戏谑仍然持续伴随着他，不管是无心之言也好，童言无忌的玩笑也罢，严星不敢反抗，更不会与同学发生正面冲突，“因为如果我在意这个事，不就代表它是真的吗？”
"（图源：纪录片《面具之内》） 实际上，汤明也同样很不喜欢自己下意识流露出来的言行举止，比如偶尔的兰花指、走路温吞、说话温声细语，但他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办法控制，那些肌肉记忆仿佛是自娘胎里带出来的一样，变成他一辈子要背负的胎记。
他也从不愿与人发生正面冲突，“没有愤怒，没有抵抗，只有伤心”，一个人躲起来偷偷难过。后来他学会一招：与学校里的“女混混头子”打好关系，“一般女混混都和男混混大哥关系很好，他们会护着我”。
严星也是习惯性“不抵抗”的，因为不想让自己的“在意”变成他人眼里的默认。高二那年，他有一个比较相熟的女生朋友，有一次，那女孩的男友气势汹汹地来找到严星，不屑地啐他：“你这个假女人，不配和我女朋友在一起”。
十几岁正是青少年性别意识建构的时候，一些偏见和“玩笑”仍然不可逆地嵌进了严星心底。比如曾经被人指着笑“走路的姿势”，“我其实走路没什么不正常，但后来到了大学、工作，他还是会随时随刻下意识地担心自己的姿态“会不会看起来有点娘”？平时拍照、坐立行，也会担心自己表现出来的每一个微小的动作。
"（图源：电影《悲伤逆流成河》） 对21岁的程飞而言，在学校受到委屈尚还能忍忍，最让他受伤的是，三年级的一个暑假，母亲竟然循循善诱地想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他们（父母）可能觉得我太自闭太孤僻了，但在当时我看来，他们也可能是和同学们一样，觉得我男不男，女不女的。”
身为独生子的程飞从小就被培养要具有“男子气概”，但他对这四个字的认知成长是模模糊糊、无厘头的，它与一些别的看似不相关的符号挂钩，比如味觉。
程飞的祖籍在四川，五岁时才从父亲的老家搬到广东来生活，可家里偶尔还保留一部分老家的饮食习惯，炒菜会放辣度不低的青椒。很小的时候程飞没有被要求吃辣，可约莫小学四年级左右，有一次他不小心往嘴里塞了一块辣椒炒肉，直呼火辣，满屋子找水，此举被父亲视为“多事”“懦弱”，用四川话来说叫“虾爬”。
父母会有意训练程飞吃辣，就像刻意训练一个孩子喝酒那样，“都会说是为你好，因为现在把酒量练大了，将来在社会上不会吃亏”。吃辣似乎也成为一种彰显“男性气概”的通行证，“不会像个姑娘家一样在饭桌上摆手说我口味轻，吃辣会上火”。
无奈的是，程飞自己也在潜意识接受了这份渗透，不论是饭桌还是酒桌，不挑挑拣拣、没有怨言地接受食物成为一种气魄的象征，把辣味带来的口腔的刺激视为一种挑战。上中学住校，离开了家人的视线，还是会当着同龄人的面把辣度超出承受能力的食物塞进嘴里，满脸通红，舌尖刺痛，却觉得是勇敢，是汉子。
“用这么幼稚的方法证明自己‘是个男人’，其实才代表心智就是个孩子。”如今二十一岁的程飞释然一笑。
离开中学后，严星发现“努力证明自己的男性气概”已经成为一件融进习惯里，下意识不断去证明的东西。在大学里，严星强迫自己积极参与各种活动，就是为了看起来更自信。他还坚持锻炼，练出一身肌肉，学会了五六门语言。
有一种很奇怪的心理，“中学时我拼命想证明自己和别人一样，大学反而会想证明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严星苦笑着说，本质上都是想证明自己“是个男人”，可这本不是什么需要去证明的事，而对所谓“男子气概”的认知，也随着年龄一直在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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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两个字，已经成为了一个框架，无时无刻不在要求着男性（图源：纪录片《面具之内》） 为了证明自己“勇敢”“潇洒”，毕业前后，严星分别两次独自骑行去拉萨，然后特地把照片发到校内网和qq空间里，想让高中同学看到。
社交平台上，有朋友赞他潇洒、勇敢和酷，但这些与男性气概等等没什么关系，努力证明仿佛仅仅是为自愈某种阴影的方法。
不过，后来的他出国读研、读博，逐渐找到了自己的学术热情，在这过程中也开始与自己的童年重新对话，重新审视所谓的“男性气概”。
“一个人够不够‘男人’，取决于他是否忠诚、坚毅与勇敢，而不是是否有足够多的肌肉、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语气或者是财富的多寡。”
同样是在走入社会后，25岁那年，汤明从家里搬出来一个人住，找了一份国企的工作，每天吃很少的食物，拼命工作、节俭攒钱还房贷。从那时起，他才开始感觉自己“真正变得像一个男人”，察觉自己的气质、自我认同，都从内到外开始一点点从童年“软弱”的壳里脱离出来。
汤明还打算健身。刚开始时，有朋友半开玩笑地嘲笑瘦弱的他，以为不过是做做样子喊喊口号罢了。但汤明真的去系统地进行了三年的理论学习，坚持每天锻炼，如今已经成为一名兼职健身教练。不过，与童年一样，他仍然不喜欢拳击等剧烈的锻炼，而是会去教瑜伽、普拉提等温和的运动。
"汤明在他兼职的健身房里 汤明仍然难以定义“男子气概”这个名词，他只是基于自己的童年经历，清晰、强烈地肯定：男子气概绝对不是像他父亲那样对女人和儿童施暴。
“男子汉会保护弱者而不是欺凌弱者”，这是他的信条。他甚至很少看动作和武打片，好莱坞大片也只喜欢科幻玄幻类型，“一定要有个女超人”，比如《霹雳娇娃》。
今天的社会上依然存在诸如“假女人”等羞辱性外号，但有没有可能存在“伪男”“假男人”？汤明谑笑着反问，真正的男性，“不是聚在一起开黄腔、对女人评头品足，而是能保护他们的爱人和家人，什么兰花指、长头发等表面特征都是不重要的。”
"（图源：电视剧《请回答1988》） 三十而立之后，他看到过很多口口声声自己是个大男人的人，“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结了婚靠老婆，回家靠沙发靠床，却就是不靠自己。”
从二十年前台湾被扒裤子、嘲笑最后自杀的玫瑰少年，到今天的鹿道森，是时候重新思考“男子气概”这四个字了。
1976年，社会学家罗伯特概括出了一套“男子气概”四要素：即着装打扮要庄重，声音举止要硬朗；“追求影响力”，如财富和地位；“有自信且强大的气场”，能够承受巨大的压力，从不怨天尤人；“行事要粗暴大胆”，做事果断，甚至可以带一些侵略性。
"歌手吴青峰采访 教育是需要细和精的，但对“阳刚”的粗暴推崇，无疑会破坏那份精细，更会压缩“人何以为人”这一永恒命题承载的深度与广度。
诚如汤明所说，更重要的，“是我坦诚、负责、自信又勇敢。”
（文中受访者为化名）
作者 | 南风窗高级记者 肖瑶
编辑 | 苏米
排版 | 文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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