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晓芳 魏芙蓉 魏晓涵 王一然 蔡家欣 徐巧丽 编辑|周航
摘要：21。这是第四届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赛逝者人数。
5月22日9时，甘肃白银景泰县，172位选手从起点出发，无人抵达终点。赛道20公里后的上山路，大风、冻雨和冰雹袭击了这支越野队伍，gps信号一个接一个留在了原地。次日上午，最后一位失联者被找到时，已无生命体征。
21位逝者，有各自不同的人生和故事。有的是世界级高手，有的则首次踏足百公里越野赛。相同的是，他们都热爱跑步，也都在黄河边上，这片由地壳运动、风化、雨蚀等作用形成的高海拔石林峰丛中，永远失去了温度。
逝者孤独是永恒的，但生者回忆的吉光片羽，证明他们到来过这人世。
m001号梁晶
“赏金猎人”生存之道
在越野圈，没人不认识梁晶，他创造的纪录列出来简直和赛道一样长。人们尊敬他，叫他“梁神”、“跑神”。
赛事公司的朋友林半瑜觉得，梁晶就是越野赛道上的赏金猎人。一些赛事虽小，但奖金丰厚，梁晶也不会落下。比赛多，他一周可以跑三场。行李提前打包，比赛一冲线，立马冲向下一座城市。
他跑得太快了，林半瑜记得，有时他到打卡点，志愿者也才刚到，没来得及准备好补给，他喝口凉水叼块水果就走。他早就练出了极速进食，14秒吃一碗面，30秒喝完1.3升的水。他抖音自我介绍是“跑步中干饭最快的选手”。
他一直在跑步，不是在赛场，就是在健身房。
合肥的健身房，教练叫他“梁老师”、“梁哥”。跑步机上的梁哥也有些疯狂，轴承高速转动制造出的巨大声响，让所有人都没法忽视他。
周一到周四没有比赛，他就来这里训练。他总是穿着背心搭短裤，每隔两个小时，就换一套运动服。不到两年，他跑坏了好几台跑步机。
同为马拉松运动员的杨成祥说，梁晶大概骨子里就喜欢长跑，有时休息，大伙出去玩，等公交的时候，他也停不下来，就在那道窄窄的公交站台上，来来回回地跑步。
“我认识的人没一个比他更拼。”朋友林志说。梁晶自己也知道，“竞技体育没有不伤身体的，”但他说，“挑战极限为去增加生命厚度。”
1990年，梁晶出生在池州一个农村家庭。他考到安徽大学，非凡的天赋让他下了决心，2015年辞去工作，以跑步为生。前一年的济南12小时超马比赛，他刚破了全国纪录。
不是科班出身，但他不比别人“业余”。他的腰包60克重，眼镜只有5克，3000多元，能防雾。在健身房，他会让教练帮忙拍下视频，来纠正摆臂和跨步动作。
他也和普通人一样，会因为种种问题失去正常的步伐。2021年，他在舟山的比赛曾被冻到失温，出现了幻觉。5月15日，广东韶光的丹霞山赛道，他又中暑了，直接脱光了衣服，遇到溪流就冲水，他拄着登山杖迈步，最终拿了大师组的亚军。
冲过终点时，他总是精疲力竭。稍早前的江南百英里赛，撞线之后，工作人员举起奖牌走来，但他太累了，推掉了那块奖牌，抓着工作人员的手作支撑。那次他得到奖金31364元，这是越野赛事里罕见的高奖金。
“吃下去的是能量胶，拼出来的是孩子奶粉钱。”他曾经说。
他也不是没有退过赛。今年1月的比赛，他就退出了，那是八年跑步生涯的第十次退赛。有网友遗憾一万奖金旁落，他则回复，“命要紧”。
在林半瑜眼中，梁晶也不是莽撞的人。就算在粤北景区旁的安全成熟赛道，他也会再三打电话向她求助，告急失温，请求热饮。他总会带上充电宝，保证手机有电。
今年，他经常带上妻子和两岁的女儿参赛，去健身房也是，他在跑步机上，妻子就在拳击台看着孩子。但5月22日参加黄河石林的比赛，他没带上他们，白银景泰还是太遥远了。
他31岁，正处在事业的巅峰。过往的三届黄河石林比赛，他都是第一名。那些更难的赛道，欧洲的阿尔卑斯山越野，要跨越多座雪山，新疆大沙漠里的“八百里流沙”，穿越80%无人区，他都跑了下来。
他是001号选手，所有人眼中的冠军。比赛前，他看起来很放松，晒了自己的早餐，小米粥配十个鸡蛋，现场，他展示了“三口干下3个鸡蛋”。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惊人的饭量。他说，自己参加过10次大胃王比赛，拿到过7个冠军。
5月22日早上9点，一枪发令，他冲了出去，穿着黑色的冲锋衣，蓝色短裤，在摄影师的镜头里跑在最前面。按照往年成绩，晚上8点左右，他就可以到达终点。
但在那场强对流天气引发的灾难中，他的gps信号也停止了移动，停留在第三个打卡点的东北方向，偏离了赛道。赛事群里，不断有人询问他的状况，“梁晶轨迹停那里好几个小时了”。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得知有人到达第四个打卡点，一些人相信，“梁晶肯定也到了”。
他的好友刘印说，晚上7时，救援人员找到了梁晶，距离第三个打卡点一公里，离一个窑洞只有40米。发现时，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
刘印和其他亲友赶到甘肃，看到了他的遗体，两个膝盖磨烂了，扁了下去，眼镜也不见了，手杖、水、能量胶都还背在身上。他们重走了那段致命的山路，猜测他当时只能跪着往前爬。他们还找到了散落在地上的补给，“他都没有力气把能量胶挤出来”。
m300号黄印斌
未完成的谢幕战
黄河石林本该是黄印斌的谢幕战，他28岁，打算退出越野江湖了。
5月20日晚上，师兄杨成祥和黄印斌一块吃饭，西宁的羊肉很香，黄印斌吃了很多，也聊了未来计划。黄印斌感慨，赛场上的顶尖选手越来越多，也常常拿不上好名次了。他已经报名了辅警招聘考试，等比赛结束，就回西宁，好好上班，每月拿几千块工资，谈个女朋友，结婚生子。
他的抖音页面上列着一长串冠军，都是50公里越野赛道上的成就，跑友们称呼他“50公里越野冠军收割机”。他没跑过百公里越野赛，要了这个心愿。
出生在青海农村，黄印斌家里条件不好，早早辍学，去工地当搬运工。工地附近的体校操场，体育教练看中了他，破格录取为体校学员。后来，他又考入了西安体育学院。
他老实、不善言辞，没有太多的爱好，最喜欢的就是跑步。他很懂礼貌，每次见到年纪比他大的运动员，总会恭敬地喊“哥”或“师兄”。他做饭很好吃，因为在工地上当厨师的经验，他尤其擅长做大锅饭。每次训练完，只要时间和体力允许，他总会站在灶前，给队友们做一顿热腾腾的美食。
28岁的他原本可以逃过这一劫。报名时他错过了时间，找到杨成祥帮忙。杨成祥没能帮黄印斌弄到一个参赛名额，他也不知道黄印斌最终通过什么渠道获得了参赛名额。总之，黄印斌交了1000元报名费，在5月22日那天站上了赛道。
他略带兴奋地对朋友们说，这是他第一次跑百公里越野赛。5月21日，他从西宁出发，抵达甘肃白银。22日，早上8点11分，另一位体校的师兄收到黄印斌的微信，他说，哥，今天风很大，最少有7、8级风，能把人吹倒。这是黄印斌的最后一条微信。
比赛一小时后的照片中，梁晶跑在第一位，黄印斌紧接其后，穿着蓝色的运动衣，下身一条黑色短裤。后面还有一位选手，是排名第三的曹朋飞。三个人都遇难了。
m101号曹朋飞
代驾司机奋力一搏
曹朋飞个子不高，黑黑瘦瘦，扔在人群里不甚起眼。
人生经历同样平凡，他生长在安徽贫穷农村，年少辍学，早早出门打工。他干过各种各样的工作，最近一份是代驾，干了好几年，没挣多少钱，反而落下了职业病：腰椎间盘突出。
唯一让他的人生有点亮色的是运动，或者说跑步。靠着不错的身体素质，他曾连续多年参与录制安徽卫视的竞技类真人秀《男生女生向前冲》，最好的一次成绩是全国第六。好友陶磊说，各种叫得上号的运动，曹朋飞几乎都有涉猎，做的最好的还是跑步。他是安徽省大众组男子选手马拉松纪录的保持者。2019年的井冈山红色国际马拉松赛事上，他获得全程男子组冠军，当时的一位摄影师回忆道，“一直记得他一路飞奔跑向终点的身影，满脸都是笑。”
但很长一段时间里，跑步能带来的改变也仅止于此了。他没法靠这项爱好谋生，前几名才能拿高额奖金，他不够快。他腰有问题，影响他训练。他还有妻子、刚上小学的女儿，和一位老母亲，全家靠他一人挣钱维持。
周围的朋友很少听他提家里的困难，实在周转困难，曹朋飞才会开口，向陶磊借个一千元，奖金一下来，他就立马还上，从不拖欠。
他是圈里的“老大哥”，不喜欢麻烦人，却总是愿意帮助跑友。陶磊说，不管你什么水平，他都愿意指点几句，不会藏着掖着。
去年疫情期间，曹朋飞正式辞了代驾工作，成为职业马拉松选手。他有自己的现实考量，他35岁了，腰椎间盘突出，跑不了几年。疫情拦住了一波专程到中国参加马拉松比赛的外国选手，他想趁着这两年多跑跑，拿几个好成绩，以后的生活或许也能容易一些。
黄河石林越野赛当天中午，陶磊看到朋友发照片和视频，说比赛遇到恶劣天气了。他在和曹朋飞几个人的小群里说，“飞哥，你跑完以后给大家报个平安。”
但陶磊想的是，这场恶劣天气或许会对普通跑者造成影响，怎么也想不到，“出事的全是精英选手。”他关注过不少梁晶和曹朋飞的比赛，两人都是安徽籍选手，这次比赛分到了同一间房。在陶磊看来，这些精英选手更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知道怎样在安全范围内及时叫停。他们都退过赛，训练状态不对，比如中暑，都会停止。
出事后，他有时会想，这些遇难的第一批选手们，是不是已经叫停了，求救了，但没人知道，没人回应。
微信群里，曹朋飞在5月21日晚上还在跟朋友们开玩笑，说穿短裤跑步会露腿毛，要把腿毛都剃光了。陶磊在第二天中午说，飞哥，报个平安。没有回应。再也不会有回应。
m038号许聪华
掉队的中年男人
和朋友爬山时，走在最前面的华子，总会时不时停下来，回头等待队友。但这一次，是他掉队了。黄河石林的消息传来，朋友在网上打听他的下落：“m038号有消息嘛？”
华子朋友不少，在河南长葛运动圈，他是个领头人。四年前，偶然参加郑州马拉松长跑，他从此迷恋上超长距离跑步，还在小区里开了家健身房，没有比赛的时候，就在健身房里“自我雕刻”。
华子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肌肉线条清晰显现。42岁了，亲戚朋友劝过，这个年纪，大半夜不睡觉，出去跑步，太累人了。
华子不在乎这些。他文身，留半长的头发，喜欢展示自己的好身材。侄子眼里，姑父平时总是笑呵呵，没有长辈架子。他喜欢越野，也喜欢沿途的风光。出事前三天，他在丽江的客栈里，仔仔细细地为满庭院的多肉植物浇水，“打小工赚房费”。
华子常把女儿带在身边，陪她外出参加演奏比赛。社交媒体上，除了运动，许聪华还喜欢分享女儿弹钢琴的视频，为了学习，女儿剪掉长发，华子给她拍视频留念，鼓励她“去掉身上所有的束缚”。
他遭遇过暴雨雷电。遇到泥石流，他蹚水完成比赛。今年4月，江南百英里越野赛，因为肠胃问题，他途中想过放弃，最后还是以31小时21分59秒的成绩跑完全程。
但这一次，他没能像往常那样，出现在终点。看过他的遗体后，许聪华的妻子告诉媒体，“身上没有外伤，看起来很安祥”。
m116号张维波
踩刹车的人
张维波倒下的时候，距离牧羊人的窑洞只有一公里，同路的还有来自重庆的跑友文境（m208号），那个25岁刚刚领了结婚证的女孩。对他俩来说，这都是人生的第一个百公里越野跑，出发前，他们和另外三位跑友在银凤湖的石头下合了张影，“谢谢大家，睡觉了，明天安全完赛”。
朋友明才还是不理解，常常跑马拉松、还上高原骑行过几次的老张应该对天气变化很敏感，为什么没来得及下撤。他们2014年一起在拉萨骑行了33天，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在路上，老张是那个帮大家及时踩刹车的人，遇到危险的路段，他就跳出来分析，劝队友不要继续。
“老张”，明才这样称呼这个小他八岁的年轻人。七人团队里他年龄偏小，却是照顾人的那个，把女生的包揽到自己身上，一行人抹黑骑了几十公里找不到露营的地方，也是他去求当地人留宿。骑行路上，胖胖的明才老是掉在队尾，把屁股也磨破皮了，都是张维波停下来等他、照顾他，笑嘻嘻地陪他躺在马路边上休息，“像战友一样”。
当时张维波在广州打工，每个月工资只有两千多，却会为了喜欢的户外骑行买上万的装备。家里人也支持他，运动对年轻人来说总不是什么坏事。
在明才心里，老张一直热衷挑战自我。他们曾经一块爬了七八个小时山到天葬台；在五千多米高的米拉山所有人都撤下了，他们搭帐篷过了惊险一夜，外面在飘雪，有狼低吼着路过，他们攥着匕首不敢出声。事后每每谈起，明才都觉得老张语气中满是自豪。
前两年，张维波开始频繁参加各式马拉松和越野赛。几乎每天都能在社交平台上看到他运动的身影，天气好的时候在多山的重庆户外长跑；枯水期，山上的瀑布裸露出巨大的岩石，张维波有时会在上面练习攀爬；下雨的时候他就在工作的摩托车店里，做引体向上、俯卧撑。
“他好像随时都可以走”，明才觉得老张是个可以随时出发的人。2019年明才提到要去西藏自驾，老张动了心，从重庆蹬着烧油的踏板车就来了，在林芝追上他的时候，眼前这个憨笑着吃串串的老张，骑了五天，两千多公里。他让老张上车，被拒绝了，“这就是挑战”，年轻人云淡风轻地留下一句。
在夜晚的天葬台，张维波望着夜晚拉萨星星点点的灯光，聊起自己对未来的期许，“想去更多的地方看看”。明才很少见到他不开心的样子，似乎跑一跑，生活的乌云就散去了。他们很少谈起生活的苦，张维波永远都在爽朗地笑着。
据媒体报道，张维波是家中独子，父母在广东打工，借钱给他在重庆市区买了一套二手房，想着给以后结婚预备着。房子却没有等来他的主人。
明才也没有想过去年十月在重庆的一面竟成了永别。那天张维波在工作的摩托车店里，一身红蓝夹杂的运动装，他喜欢彩色的衣服，连鞋子都是红色的，就像他的人一样，热烈地生活了三十年。
m182号黄关军
孤独的“阿甘”
黄关军的qq头像是阿甘，签名是“寂寞跑步”。他听不见，不会说话。没人教手语，他自己买教材学。34岁了，他还是单身。
他出生在贫苦农村，一岁时打针出错，永远失去了声音。他想读书，但是听不懂，每晚在被窝里哭。
他做过厨师，进过电子厂，摆过小吃摊，送过外卖，还曾在酒吧打碟。好友都不知道他到底干过多少种活。直到前年底，一起在云南丽江训练，好友彭晓冬才发现，黄关军做了一手好菜。
没有一样工作能长久。在电子厂，他曾一天工作12小时，坚持半年后，还是辞了，因为没有训练时间。
跑步成了唯一热爱且擅长的事。2014年开始，他每年参加四五场马拉松比赛，每次记下成绩和不足。每年，他都能进步5到8分钟。
他的朋友几乎都因跑步认识。他会组织老家的朋友一起跑步。这个月的上旬，突然下起了大雨，其他人都停了，黄关军却一直跑下去。
他身躯单薄，比赛时，身旁跑过肌肉线条饱满的选手，他会发出羡慕，“看，他跑得多漂亮”。他曾对彭晓冬吐苦水，自己核心力量太弱。要练，就得去健身房，还要营养供给，每一步都需要钱。
但最缺的，彭晓冬说，“是一个真正适合他的教练。”
他拿过四川残运会万米金牌，但得再快些，才能进国家队。终于，他攒够了一笔请好教练的钱。彭晓冬说，出发去白银前，他已经联系好重庆的教练。黄关军计划，上半年多跑几场，下半年重心就放在训练上。参加完白银的比赛，他们约好，一起去参加5月30日兰州马拉松。
一个礼拜前，5月17日，老家绵阳的半程马拉松，黄关军第一个跑过了终点线，获得了500元，1瓶五粮液，还有3分钟——比上次成绩进步了3分钟。
几天后，他又来到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赛，第十名奖金都有2000块。彭晓冬一直在600公里外追踪他的跑步轨迹。他冲得很快，到第二打卡点时，配速进了4分钟一公里。他一直盯着手机，却迟迟没有看到第三个打卡点数据的更新。
（林半瑜、刘印、彭晓冬、林志为化名，实习生涂姝云对本文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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