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游戏愈发进入主流视线，人们对“游戏能带来什么”的期待变得复杂多样，年轻人对自身文化溯源的紧迫与必然又向它提出新问题：游戏也能传承我们的文化吗？黄智骞试图回答：也许能。
文 / 格林
编辑 / 陈淼
得知由自己主笔创作的《率土之滨——十三州府交响组曲》获得hmma年度器乐/管弦类作品的提名时，黄智骞很意外。
几个月前，他抱着尝试的心态将组曲投给hmma——好莱坞音乐传媒奖，由美国作曲家及作词家协会、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音乐科、美国录音艺术与科学学会等机构组成委员会进行评选，表彰广告、短片、游戏等媒体中的优秀音乐作品，因其专业性而颇受关注。尽管往届hmma的评选中也有来自中国的项目获得过提名，但由中国本土音乐家担任主创的作品，这是第一次。
当游戏愈发进入主流视线，人们对“游戏能带来什么”的期待变得复杂多样，年轻人对自身文化溯源的紧迫与必然又向它提出新问题：游戏也能传承我们的文化吗？
黄智骞试图回答：也许能。
2014年，黄智骞开始参与游戏《率土之滨》的配乐创作时，正是看中它在传统文化与现代关注结合上的可能性。《率土之滨》将故事设置于东汉末年群雄割据时期，因此有着天然优势，可将古书中的典籍谋略、天文地理纳入其中。而与市面上其他三国游戏不同的是，率土不仅致力于基础地还原历史，更关注深挖国人心中的三国文化与三国精神的魂。音乐，也需回到三国，回到当时的风貌与氛围中。于是，黄智骞大量使用三弦、琵琶、笛子、马头琴等传统民族乐器，并搭配交响乐作基底，以此达到一种主次分明的平衡。
“其实它是没有边界的，全世界的东西都摆在这个锅里。”黄智骞说，“我很希望它能作为一个桥梁，中国人能听到中国的味道，外国人能够对我们中国的音乐更感兴趣。‘比我之前喝过的汤好多了，欸这个可以。’”
2021年初，黄智骞接下为《率土之滨》作十三州府组曲的项目。十三州，是模拟古代战争的沙盘游戏《率土之滨》的地图的组成部分，幅员辽阔，景色各异。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二十多天，没有走亲访友，没有去任何地方，但又去了很多地方——
凉州，古时胡汉相接处，朔风黄沙，兵商混杂，用琵琶与箫为宜；
扬州，水道密布，雨沛粮足，虽多矮山而宜居，是春和景明夹杂着《茉莉花》的气息；
幽州，汉代极北之地，通贾如织而岁末不止，地广人稀，飘荡着马头琴与悠悠长调；
益州，沃野千里，蓉花盛海，自然应该是葫芦丝，是变换着大小调的民歌……
"图源新华社 七年前，黄智骞便开始参与《率土之滨》的配乐作曲，那时项目正处在开发前期，谁也拿不准要用什么样的配乐风格。
可供选择的路径有两条。一是参考他人的成熟作品，沿袭好莱坞商业配乐风格，这是大多数游戏选择的，也是较为保险的路。而好莱坞有它的规则，正如电影的标杆是汉斯季默，动画的标杆是久石让。“有些项目的创作人希望你的东西像他们（的音乐），因为它是市场验证过的，起码不会出错。”
另一条蹊径则是：在既有主题之下，加入更独特的艺术性表达。
最开始的一年时间里，黄智骞参考了诸多历史向游戏配乐——比如《三国无双》等东洋风的音乐——来回修改了七八版都不甚满意。他决定尝试另一条路，也就是立足中国的传统文化，创作出基于国人对三国理解的音乐。
现在想起来好似“神来之笔”，他将马其顿交响乐团的演奏与箫的独奏融合，《诸侯称雄》《大国将兴》《锦绣河山》三支曲子组成套曲，既恢弘又悲凉，随着游戏正式公测一同发布。六年过去了，仍有用户在底下留言：这才叫真正的战歌。
“他们已经赋予了情怀在里面。”黄智骞感到高兴，“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慢慢建立了这个游戏的音乐语言和风格，然后慢慢地继续延续下去，发展下去。”一直到了《率土之滨——十三州府交响组曲》，风格愈发稳固，且不像之前零碎的配乐，“它从艺术上来说比较完整，能够前后有呼应，也能够写出一点东西”，于是有了又一次新的尝试。
黄智骞不止一次提到，用开放与包容的态度，展现自身原创的三国理解，是《率土之滨》的重要特征。
比如2021年2月，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曾报道《率土之滨》与中国文物交流中心合作共同开发的“金印紫绶”赛季——这是率土为弘扬传统文化而定制的专属赛季，将包括国宝级文物“杜虎符”在内的数十种印信文物植入游戏机制，贴合玩法设计的同时，也让玩家了解到印信背后的历史故事与文化渊源。
" “和《率土之滨》合作这么多年，最最让我感觉到很珍贵的，在其他项目中不一定能碰到的，就是他们的思维是打开的，能够接受很多可能性。只要不走偏方向，他们是接受很多新尝试，比如我在游戏里也写过一些不那么商业的配乐。”黄智骞说。
并非没有失败的经历。
2018年，黄智骞给美国作曲家及作词家公会投递作品，如果投稿入围，可以得到免费参加大师班集训一个月的机会，由好莱坞一线作曲家担任授课老师，集训结束，再由一个乐团来演奏学生的毕业作品。
黄智骞挑选了几个“无论从制作到语言都接近好莱坞风格”的作品，可是一个也没有入围。为什么没有选他？为此黄智骞想了整整一年。
“我们有一个词叫‘上道’。”“上道”指贴近主流审美标准，那一度是黄智骞对自己所做音乐的衡量标准，“但是写了10年以后，我会发现再写就那样了，我不可能有什么突破。重复自己或者重复别人，就不可能形成自己的音乐风格和音乐语言。”换个角度，一个外国人也很难拉好二胡弹好琵琶，弓放在弦上，腰板挺直，但拉出来每个句子的呼吸却不对。
人的气息是与土壤相连结的。
"图源新华社 黄智骞慢慢明白过来，民族的才是世界的，我们要找到自己的瑰宝——民族化的音乐。
可是问题仍然存在，那就是如何更好地去呈现它？如果把民族化的音乐过于直接呈现出来，“别人是看个热闹的，第一次看个新奇，第二次要他们再听不一定有兴趣。”黄智骞常与不同国家的乐队合作，能感觉到一开始他们并不理解所要演奏的音乐，如果有机会，得花上一两年时间来沟通磨合，交流反馈。
黄智骞认为，这与中国音乐本身的特性紧密相关。“自古传承的中国音乐最主要讲的不是规则，不是合作，而是很个性的音乐。”除此之外，乐器似乎也需要改良。“我们现在所谓的大型民族乐团，全部参考国外的那一套技巧和逻辑，这些不是中国原有的音乐形态。所以我们看到大的民族管弦乐队里很多声部是缺失的，比如说中国乐器没有低音乐器，要借助西方的大提琴、贝斯来体现低音。我们现在必须改良我们的乐器，来适应时代的音乐发展。”低音的革胡，便于转音的古筝，都在一步步实现。
"图源新华社 若以钻石喻民族音乐，黄智骞想，也需雕琢，才能获得更多欣赏。他所做的，就是这份雕琢的工作，将其揉碎，编织，并找到一种普适性的美，正如《率土之滨——十三州府交响组曲》所尝试的，管弦作基底，民乐为主旋律，既保证了宏大的音乐诉求，又保证了有民族色彩。
直到有一天，他为歌曲《渔村水路连水乡》做配器，那是一首充满广东元素的渔歌，他在欧洲录制时，外国指挥家对他说：这个音乐真好听，虽然我听不懂歌词，但我觉得很美。
载体有时候比我们想象的更重要。
好莱坞将商业大片输送至全世界各地的同时，将美国的生活方式与审美价值也连带送出。曾经，我们习惯于用西方文化的眼睛看世界。而在当下的文化环境中，从动画电影《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到电视剧《觉醒年代》，从游戏《率土之滨》到舞蹈节目《洛神水赋》……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宏大主题正在被这些具有深厚内功和国学积淀的多样载体充分演绎，在年轻人中流行起来。
从星海音乐学院计算机作曲及录音工程专业毕业后，黄智骞便开始从事商业音乐创作，转眼已经20年。在接触游戏配乐之前，黄智骞侧重创作影视和舞台的音乐创作，局限在于“有时候影视的音乐都是20秒30秒，比如过渡场景，是没头没尾一个片段，就像填空”，但游戏往往不同，大多数时候，它能够提供一个更为完整的段落，“有时候一个场景是两分钟，可以有所设计”。
他将《率土之滨——十三州府交响组曲》的被提名视作某种契机，“我们这次整个主创团队坐标都在国内，从策划到音乐设计到作曲到后期，都在国内完成，这也展现了我们的制作水平其实是可以跟他们比的。我们也能写出很好的东西。”
2019年，日本最大的综合游戏媒体4gamer曾将《率土之滨》称为“全球第一三国手游”。同年，《率土之滨》与国家图书馆合作，根据国图授权的馆藏《八阵图》及相关研究成果，定制全新赛季地图《八阵图》，再现当年诸葛亮困陆逊十万大军的八阵图阵法。甚至在国家图书馆举办的三国文化典籍特展中，多部《率土之滨》手游玩家创作的古文史籍、文言檄文、诗词歌赋等文书被选取并进行展出。
"央视报道《率土之滨》三国文化典籍展览 越来越多的人年轻人正在看到、接触、理解这款产品，从中读到与ip舶来品不同的，更“中国味”的三国故事，包括它带来的各种传统文化，并为其赋予新的内容和活力。
对黄智骞而言，在《率土之滨》能够用原创的音乐语言，生成属于传统优秀文化的标签，是一个互相选择、充分信任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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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智骞仍在继续思考原创国乐及其传播的问题。
现在偶尔在录音时，黄智骞会听到有人说起来，这肯定是黄老师写的。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音乐语言，这是作曲家的奢侈心愿。再多一些私心的话，他想去创作一个箫和管弦乐队结合的协奏曲。他听过的许多不同类型的协奏曲，或带有广东元素的乐曲，总觉得和想象的不一样。“赵季平有很西安的东西，谭盾是很湖南的，虽然他们都立足世界，已经走得很远了，但是骨子里面肯定有故乡的印记。”
故乡的印记是什么呢？
在港台和欧美流行音乐吹拂下度过了青春期后，黄智骞在上大学的时候终于想起更早一些的事情。想起每天晚上父亲会骑着自行车去广州酒楼拉高胡，他写完了作业，就陪父亲一起去演出。
茶楼热闹，人人吃上点心，听着粤剧，什么《分飞燕》啦，《禅院钟声》啦，《凤阁恩仇未了情》啦，《帝女花》啦。他不爱听，在台下到处玩，“小的时候真的是听到都倒过来都会背的，一听，‘哎呀又唱这个’，因为你兴趣不大，没有想法要去研究这个东西，所以你不会深究到底怎么回事。但是你都会唱。”黄智骞说，“（当有一天要）自我表达的时候，你要从你的灵魂深处去问。你总得有个根。”
"图源新华社 传统文化总以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方式存在我们周围，人们绕了远路才找到原点，但原点以其坚固性为找到它的人提供清晰坐标，并且不断走向更远处，有时候以音乐的面貌，有时候借游戏的臂膀。
黄智骞想，我们也应该把我们的文化做成体系，这样才是一种民族自信。《率土之滨》已经走了七年之久，提供了一条路，一个可能性的参考，《十三州府交响组曲》像这条路上一个明亮的时刻，指引着未竟道路的远方。在更包容与开阔的未来，黄智骞还想做的更多，“让我们能更多接触自己的文化，又有什么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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