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古以来,娶为妻,奔为妾。妾就连吃饭时都是要站着伺候正房太太的。
而她连妾都不如。
她不过是三爷一时来了雅兴的邂逅,在秦楼楚馆这个地方,女人就像春日里的花,哪能百日红,过不了秋天就要凋零的。凋零后不过是破席一卷然后荒塚一堆连个姓名都留不下。
她自小就明白了,只有银钱最是实在,牢牢地抓在手里,比爹娘都亲。从16岁接客开始她就一点点的攒钱,偷偷的藏起来。她不相信哪个男人能好心地救她出这火坑,尽管她有一张勾魂摄魄的脸。自小看着身边的姐姐们苦等良人出现,最终也不过是落得个黄土一堆的下场。
她脸上满是金钱的欲望,只要银子管够,恩客看着顺眼,她倒是愿意弹上一曲琵琶,或者来了兴致跳上一段艳舞。她最是看不上那些酸楚的文人书生不花钱就想见到美人,更别说让美人倒贴这样的桥段,所以看戏时她最厌烦《西厢记》和《杜十娘》。
她是没有崔莺莺的命,若真是有那她肯定不愿意和一个这样的书生私定终身。她倒是和杜十娘是一个行当,钱虽没有杜十娘攒得多,她可不愿意倒贴这样的男人,自己赎身出去清净的过日子多好,男人最是无情,却偏要信他,可不是傻到家么。
元宵佳节,汴京城内人山人海,潘杨两湖中飘满了花灯。她和三爷并没有相识于人群中,而是她的帕子在人群中被挤掉了,刚好被三爷捡到,帕面上没有小女儿家精致的刺绣,而是一句旧诗词:“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字迹是瘦金体,却能看出是出自一位女子之手。
三爷生性风流,可人人都说三爷风流不下流,在千娇百媚的万花丛中,三爷向来都是翩翩公子人如玉,红粉知己不知数。
这么一方帕子,倒是让三爷来了精神。他原本想拿到常去的书寓或者戏园子里问问,又怕是哪位待字闺中的女孩或者良家妇人的,若是贸然拿出怕是要坏了她人名声。索性先揣在怀里,等待时机再打听清楚。
若是佳人之物,定当慎重奉还。只怕佳人难寻,成为红尘中的知己更难。
三爷姓陈,名振邦,在家排行老三,圈子里习惯称他一声三爷。家里是做药材生意的,又开着药铺,在当地颇有名声。这几日生意繁忙,他整日地进进出出,到了夜间不过是在书房歇息,太太侍妾一概都不让进来伺候,就连丫头都没让进来。
躺在书房的软塌上,就着昏暗的灯光,从袖口里摸出那方帕子,手里摩挲,心里惦念。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子,会在帕子上写下这么一句话。
日子渐渐闲了下来,三爷照旧去戏园子听戏,去书寓见红颜知己。
大概是在端午节前后,三爷约众好友在包公湖中心画舫一聚。炎热的暑气在湖水中散去,画舫内,琵琶声声听的人如痴如醉。
一曲结束,琵琶伎子起身给众人敬酒,在无意间瞥见三爷袖中的那方帕子,便笑了起来:“三爷好雅兴,连渔姑娘的帕子都得了。”
三爷听她这么一说,便知道这渔姑娘不会是闺阁中人或良家子了。索性大大方方地把帕子拿了出来,说起这帕子的来历,并向琵琶伎子道谢:“多谢先生提醒,还请先生引荐。”
原来她是下三堂子里的翘首,只是这个地界下贱,三爷素来不去的。这次为了这方帕子,他竟然屈尊降贵地为佳人而来。只是远远地便听到有江南吴音传来,唱的是江南采莲的小调。
再往里走进去,是一片俗气的红尘世界,男男女女的喝酒声调笑声,配上这吴侬软语竟然是一片热气腾腾的世界,热闹得不似人间,反而像是乱世中的狂欢,进入地狱前最后一次晚餐。
早有老鸨子谄媚着迎来,三爷倒也不嫌弃,穿过劣质的胭脂香粉气,来到一所还算精致的小阁楼前。老鸨子带着甜腻腻的假嗓音:“渔姑娘,快出来,三爷来看你了。”
这渔姑娘倒也不客气:“管他几爷,银钱可是带够了?”清冷的嗓音,直接而不含糊,倒是和三爷见过的众女子都不同。
三爷对于这么赤裸直白的回应反而不排斥,倒是觉得这渔姑娘够直爽,干她们这一行的就是靠这行吃饭,没有银钱哪有什么花前月下风花雪月。
三爷笑声爽朗:“渔姑娘,这是200银元,可否赏脸?”
200银元是够上三堂子书寓的当红姑娘陪上一宿,在这下三堂子可是一笔巨资。渔姑娘闻声而来,直接接了银子,然后定定地看着这位出手阔绰的恩客,到把三爷看呆了,他见过各色姑娘的含羞带怯的目光,还从没见过哪个姑娘的眼神是这样直凛凛的。
然而三爷不过是在这里喝一壶酒,吃上两筷子小菜,略坐坐便走了。再往后隔上三两个月来一回,说上几句话,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大口朵颐吃着他带来的时兴点心,这个爽脆劲儿让他觉得通身畅快,只是他从不留宿。渔姑娘通身的本事都无法施展,这反而让她乖戾的性子渐渐地软了一点。
渔姑娘原本是大家小姐,奈何在这乱世中家破人亡,她被卖到妓院当中,原以为舅舅和已有婚约的青梅竹马的表哥会救她出来。只是没想到,从一个妓院卖到另一个妓院,在这卖笑的行当里倒是清醒了,与其感叹世事不公,不如及时多赚点银钱过个舒心清净的日子才好。
世道越来越不太平,三爷来的日子渐少,渔姑娘的钱倒是没少攒。终于在大军破城而入之时,她趁乱逃跑。往后的日子里,三爷再去寻她也没有寻着,心里一阵地唏嘘。
改朝换代之际,三爷逐渐落魄。又因被他人陷害导致药铺充公,红粉知己们也都悉数离去,没有银钱哪有红尘俗世的欢乐。家里姬妾丫鬟也给足了盘缠,各自奔赴各自的前程去了。家里的太太也因这一时的失势动了胎气难产而亡,只留下这襁褓中的婴儿。
那么一个花团锦簇的家,此刻变成了一个荒败的院落。
渔姑娘就是在这时而来的。城内一片大乱,她背着银钱细软东躲西藏,总不是办法。忽地想起三爷来,就一路询问而来。
原本风流倜傥的三爷此刻早已变了模样,她险些认不出来。不过到底是在这个院子里安顿下来,毕竟是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三爷病重,她嘴里暗自骂着:“这是要命的讨债鬼,之前从你这得到的那点子钱全都要吐出来了。”
汤药端到三爷跟前,她也依旧恨恨地说:“你可快些好起来吧,不然我这钱赔进去太多了,你好起来可得要还我!”三爷倒是一口闷了混着眼角偷偷滴落的泪水,他竟然到了这等地步,往日的亲朋和佳人全无,眼前的却是自己花钱买乐的青楼女子,拿着那血泪钱给自己治病。
渔姑娘不仅要照看三爷,还要照顾那刚满月的婴儿,心里恨恨地,手上却不停地洗着尿布。她累的两眼冒金星,便叉着腰指着这婴儿骂:“你成天不干活,吃饱了睡,睡醒了哭,还得姑奶奶伺候你,你爹给我的钱早花光了,以后你爷俩得还我。”
三爷心想着,若是自己病好了,定要娶了她,给她八抬大轿风光娶进门,进祠堂拜祖宗。可是老天爷总是不让人遂愿。三爷在反复的病情中撒手人寰,临终托孤给渔姑娘。渔姑娘是边哭边骂:“坏了良心了,我逃出来还是受罪,你花光了我所有的钱就要去死,我还不如还堂子里让妈妈打骂的好。你死了,你欠我的银钱也逃不了,我记在你儿子头上,以后要利息的,按照驴打滚的算!”
渔姑娘通身的本领在实实在在的日子里,一点用都没有。她不会洗衣做饭,更不会照料孩子。以前照看三爷,起码心里有个盼头,手里还有些银钱和首饰变卖。现在钱也花完了,她压根不知道该这么活,更何况还带着一个吃奶的孩子。
于是,陈家大院,荒芜的大宅里,渔姑娘成了暗娼。现在的她也挑剔不起来了,只要是银钱管够,她就挨个伺候。陈家的宗族要撵她走,可是三爷的临终放话,还有那孩子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渔姑娘不走,那些往日的恩客也舍不得她走。
反正就是这个行当里的人,一日入染缸,终身不清白,渔姑娘倒是索性放开了,手里有银钱日子才好过。只是,那孩子开始学说话,一口口地喊她娘,让她心里发慌。
她自始都是喊那孩子“少爷”,她何德何能让三爷的孩子喊她娘。她让孩子喊她渔嬢嬢,想起当年堂子里,妈妈给姑娘们起名字,她单选了渔字,只因那一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孩子慢慢长大,也渐渐懂事,他认渔姑娘为亲娘,却从不问渔姑娘为何是暗娼。
孩子长得酷似三爷,渔姑娘把这些年恩客的钱攒起来送他到西式学堂。他倒争气,很快学成归来,此时的渔姑娘已经年近40,成了半老徐娘。她依旧是这城里头出了名的只爱银钱的暗娼。
岁月逐渐流逝,孩子也成家开枝散叶,成了兴旺的一大家子,她依旧不让那孩子喊她娘。倒是孩子的孩子们依旧在她跟前,承欢膝下,稚嫩的童音软软地喊着“奶奶”。她一声声地应着,嘴里还嗔骂着:“我可不是你奶奶,你爷爷你爹都欠我银钱呢。”
在这故土的小城中,渔姑娘似乎成了一道历史的缩影,几十年下来,恩客们也都老了,渔姑娘也老了。在街头的闲坐时,昔日的恩客们早已经成了日常相见的邻居,渔姑娘的时光随着岁月的洪流烟消云散了,村里人都早已习惯喊她“陈家奶奶”,她是陈家后代那么一大家子的老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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