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鲁诗词课第四讲：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_刘宇隆的二心集_新浪博客
孩子们：
今天我们讲李白和他的《庐山谣寄庐侍御虚舟》。题目可简化为《庐山谣》，乃诗人与朋友庐虚舟同游庐山写下的歌谣。侍御是官名。上节课我们讲杜甫的时候提过李白，再之前也提过。讲中国古代诗，这个人和他的诗不可不讲。
还是先说这个人。
李白盛唐人，盛唐人李白——这是爸爸认为他身上最要紧的标签。盛唐太特别了，中国古代那么多朝代，说起来，也就：盛唐，其他朝代。盛唐是什么样子？国力强大，民族融合，文艺灿烂，世风雄健。现在笼统地把这些作为唐朝的标签，其实唐朝很长，强大、融合、灿烂、雄健的标签专属于盛唐。而这些标签里，最特别的就是民族融合、文化灿烂。文化灿烂不用说，闻一多先生讲：“一般人爱说唐诗，我却要说诗唐，诗的唐朝。”仅唐诗一项，已是人类艺术天地间的绝顶奇观——盛唐诗是奇观里的奇观。贺知章、孟浩然、李白、王维、杜甫、高适、岑参……自盛唐驶来的大师专列，拥挤程度堪比春运。至于民族融合，盛唐基业的奠定者太宗李世民被称为“天可汗”，不仅实现了对各地区各民族的有效统治，还实现了深沉的德化。皇室的母族和妻族很多是汉化了的鲜卑人，像窦氏、独孤氏、长孙氏，都是鲜卑人的姓。据《新唐书》里的宰相年表，唐朝有23位宰相是鲜卑人或其他少数民族的人。边疆的少数民族将领就更多了。
李白就站在民族深度融合与文化高度灿烂的交叉点上——有一个专有名词：盛唐气象——李白通体盛唐气象。爸爸讲两个李白的小故事，也是盛唐气象的小故事。
第一个故事：金龟换酒。唐朝三品以上的官员佩戴金龟或金鱼，四品、五品分别佩戴银龟、铜龟。李白三十出头到长安。贺知章，成名已久的大诗人，时任三品秘书监——相当于今天的部级干部，戴着金龟，去旅馆看李白。读到他的《蜀道难》和其他一些诗，大呼他为“谪仙人”，那意思：哥们儿你外星人啊，太强了！高兴……高兴……一摸兜：哎呦，没带钱。问题不大，老贺同志马上解下金龟去换酒，和三十多岁的李白一起喝醉了。孩子们想想：一个初出茅庐的文学青年，一个七十多岁的大诗人、高官。后者竟然主动看前者，还把自己地位的象征——金龟当了请他喝大酒。更诡异的是：李白喝了，这就喝了！没觉得是领导和你客气客气，光速直奔酒去。
第二个故事：李杜交游。上一讲咱们说过：伟大的时代伟大的人，极其伟大的时代极其伟大的人，且这些人还认识。李白和杜甫是朋友，但这种朋友关系在非盛唐的时代，其实是不公平的。首先，李白比杜甫大一轮。古代医学欠发达，人均寿命短，大一轮几乎是长辈。再者，李白天才早熟，杜甫苦吟晚成。他们结识的时候李白已经是全民偶像了，还当过皇帝近臣；杜甫还在各处流窜，无业青年一个，且一点诗名没有。俩人根本不在一个诗坛等级或社会地位。那又怎样？李白不仅带他玩，还开他玩笑：“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为问因何太瘦生，只为从来作诗苦。”——兄弟，你这么苗条，作诗即减肥啊。能想象吗？一个约翰·列侬带一个八线待选秀歌手，天天混一起，还写首歌逗他闷子。贺知章如此待李白，李白便如此待杜甫。盛唐人不套路盛唐人，盛唐大师珍重盛唐大师。
大概了解了那个时代，我们看李白这个人。有人认为：李白是个很矛盾的人，有时觉得是外星人——如贺知章眼里那样，有时觉得和杜甫差不多：苦哈哈求官，一生飘零无定。爸爸认为：有两个李白、一个杜甫。一个是生活过的李白一个是写过的李白，而杜甫的活过与写过是一致的。生活过的李白，和杜甫类似：年少抱定登龙入仕、经国济民的大志，但第一次求官做了专业拍马屁的辞臣，第二次求官差点做了杀头的叛臣，都很不如意。写过的李白和杜甫不同：李白一生创作是飘离世外的，简单说：你从他写的诗里看不出彼时他正经历什么。今天咱们要读的《庐山谣》就是。全诗读下来，觉得这人混得好极了，天大地大不如他李白心大。而其实：这首诗写于他去世前两年，人近暮下；更想不到：写于他第二次求官失意，侥幸遇赦的途中。类似境遇，杜甫是关照现实的，写《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观安西兵过赴关中待命二首》：“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孤云随杀气，飞鸟避辕门”。李白大骂两声：“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就继续玩他的庐山、仙丹。杜甫写“诗史”暨“诗的史”——他的辛苦遭逢、王朝的起运劫数，都在诗里。李白写“史诗”暨“史的诗”，人生无常也有常，风云翻动也平静，一切待以诗的眼光，而非以诗的形式记载一切。咱们结合杜甫，看看李白的诗。
中国古代诗存亡两人：李白和杜甫。他们写太好——诗兴，得韩愈评价：“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又正因为他们写太好——诗亡——后人写不过，没的写。咱们讲过的苏轼苏东坡评价他俩：“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而爸爸看到的最夸张“李杜吹”是《沧浪诗话》的作者严羽：“论诗以李、杜为准，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公认的李白的写作特点有三：独特的情感、奇崛的想象、飘逸的表达。而杜甫的写作特点，咱们讲过：其情真挚饱满、其语沉郁顿挫、其律工整严谨。一号“李杜吹”严羽在把他俩当诗中天子前还说过一段公道话：“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太白《梦游天姥吟》、《远别离》等，子美不能道；子美《北征》、《兵车行》、《垂老别》等，太白不能作。”——他们各自能做到的，对方做不到。总的看：李白负责人性的律动，杜甫负责人性的沉淀。前者接续人性之审美体悟活动，后者接续人性之良知道义评辨。而在具体诗艺层面：“少陵诗法如孙、吴，太白诗法如李广。”——意思是说：杜甫在集诗法大成的时候知道节制，像军事家孙武、吴起治理军队一样；李白多天才豪语，率然自成，像飞将军李广“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武功入神。
从诗的体裁上看，杜甫擅长所谓近体诗，就是典型的唐诗，每句字数一样，该押韵押韵，该对仗对仗；而李白写的最好——也就是别人无论如何写不过他的——是歌行体：唐以前的诗体，近似民歌，句子长短不一，创作的自由度更大。严羽提到的《梦游天姥吟》、《远别离》，贺知章读到的《蜀道难》，和我们马上要读的《庐山谣》等等，都是歌行体。将来你们在语文课本上会发现：李白的这类诗像文章一样，比较长，一句挨一句地印；印杜甫的诗一句占一行，比较正常。公认的：李白的歌行体创作，更能反映他的创作特点：“思疾而语豪”、“才高气逸而调雄”。——也就是咱们说的飘逸、奇崛，如神似仙。明人胡应麟《诗薮》评价：“太白笔力变化，极于歌行”，歌行体的李诗才是最纯正的李诗。
“愚？”
“好。挺认真。”
“鲁哭哭的，愚去看看妹妹。”
一起读：《庐山谣寄庐侍御虚舟》，作者李白——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
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
香炉瀑布遥相望，回崖沓嶂凌苍苍。
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好为庐山谣，兴因庐山发。
闲窥石镜清我心，谢公行处苍苔没。
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
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
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
歌行体相比近体诗，属于古体诗。但和上次咱们读的《赠卫八处士》这种平白直叙的古体诗不同，李白这首《庐山谣》用了几处典故。什么叫典故？“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蕴含了一个故事：孔子曾去楚国游说楚王施仁政。楚人接舆在他车旁唱道：“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提醒孔子做官没意思，也嘲讽他急吼吼非得求官。李白化用这个典故，无非表达：做官的事儿是不想了，没意思透了。没意思到什么程度？就像接舆眼里的孔子那么没意思。读者不熟悉他的心境，但熟悉“凤歌笑孔丘”的故事，李白借来一说，他的心境读者也就懂了。典故用得好，比典故本身精彩。读者在作者牵引下，穿越了一回唐朝，又马上穿越一回春秋，双重的时空重量，双重的异时空在场——既有戏剧性共鸣又有作者“旧事新说”带来的新鲜趣味。这是咱们第一次接触“用典”这个写法，以后会见很多。
上面说了，李白这人没套路、不复杂，求官无路，庐山有路，何不亲近庐山？“手持绿玉杖”，开始游玩。再解释一下：求官无路只是很不重要的原因，我老李原本“一生好入名山游”——主要看兴趣。接下来一大段都是庐山好风光：九叠云屏、金阙、三石梁、香炉峰、瀑布、飞鸟……最高潮处，在于李白看到长江：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纯纯字面意思，孩子们只需体会李白文字的伟大。爸爸有时枕边翻翻李白再翻翻杜甫，得出很俗的一个结论：李白属于bbc纪录频道和imax好莱坞，杜甫属于诺贝尔文学奖。李白的文字就是自然最壮美的样子，就是天做男主地做女角的超a级现象大片；杜甫为人写作，他关注善恶，向道德理想的深处不断挖掘，一百多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都可以挂他身上。读李白，是要脱离中国文化的，我们就作为赤子来读，站在与自然的深情凝望里，万物皆神明；端起杜甫，就是端起人道与天下那些中国文化的精髓，万物皆有情。他刚写出“吴楚东南坼，乾坤日月浮”，就要写“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李白写完庐山直奔长江，无己无我。为什么写？“一生好入名山游”，所以“好为庐山谣，兴因庐山发”。看山还是山，看水必须水。
而从诗艺上：李杜均达到开天眼的程度，观察视角远在常人以上九万里。“乾坤日月浮”、“黄云万里动风色”都不是我们举一双肉眼能看见的，天才的天眼才能看见。李杜开天眼的区别仅仅在于：李白一直开着，从《蜀道难》一直到《庐山谣》，终其一生，神目如电；杜甫想开的时候才开，“三吏三别”、《秋兴八首》、以及《赠卫八处士》等等俱用人眼。
再往下读：“闲窥石镜清我心，谢公行处苍苔没”，照照石镜，神清气爽，偶像谢灵运走过的地方，如今已为青苔所覆盖。有点小神伤。但没关系：
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
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
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
人世区区一点无常算啥？早服仙丹，准备上天——这不是和仙人都说好了吗？九天遨游，其乐无限。有人评价李诗有“醉气”，真像人迷迷糊糊时候写的。我们看这几句，的确不像清醒人写的。你们看陶渊明也写酒，王羲之《兰亭集序》就是喝酒，阮籍《咏怀》82首也有写酒的，但他们和李白一比都是清醒人——从容雅致、思虑圆熟——只有李白的诗像真喝多了写的。“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青天明月有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天才就是天才，平常人喝再多有什么用呢？爸爸梦里都想请李白喝酒，看他自己把自己灌傻了，爸爸马上递给他一杆大笔让他随便划。
如上所述：盛唐大师很多，但“谪仙人”李白独一无二。为什么只有李白是这样？爸爸估计有三点原因：其一，李白的确爱喝酒，素日晕晕乎乎；其二，李白跑了太多地方，见了太多、经历太多，不拘一格惯了；其三，他不是纯粹的中原文化人，不像杜甫。这点最要紧。事实上：李白是唐诗的“局外人”，他的出现并非补充唐诗，而是打破唐诗的范式——以胡地风尚、胡儿气质、以及对山川河岳的普遍神学观改造了中原文明。纯正的唐诗是杜诗，纯正的中国文学是《桃花扇》、《红楼梦》，李白和这些东西都是有距离的。但这种距离又不足以产生《格萨尔王传》这种文学，李白也有乡愁，也有儒家经世报国的理想，又与孟浩然、贺知章、杜甫等朋友亲近，只是个有特殊成长背景的中原文化人。所以他的表达令我们惊奇，而李诗背后的东西令我们亲近。
非常巧合的是：李白、李贺、李商隐，三位姓李的大师，都多少出离于典型的中国文学谱系。他们的作品没有明显的套路感，很自由，很现代，很普世。相隔千年，读来面红耳赤、叫好不迭，没有“老人味”。像魔幻、意识流、象征主义。但读太多，像我们讲杜甫时说的，也腻。在于：不论如何调词超逸，虽骤如骇耳，毕竟索之易穷。但没关系，我们不是做文学批评，体会他们的好处更重要。
今天的课差不多就到这里。你们无需学李白，他为人、做事，尤其他的天才，基本不可学。爸爸为你们推开一扇叫“诗词”的大门，刚走进去，两尊神像：左边是李白，右边是杜甫。抬头看，直入云霄；即便走过去很远很远，我们也仍在两座神像巨大的背影里。上节课咱们讲了杜甫，这节课必须讲李白。把这两位认全，今后再往诗词大门的更深处去，才知道头上的浓荫是哪里来的。
写于北京家中
2018年5月30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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