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读特

当我们谈论现代法语诗歌时，无法绕开波德莱尔、兰波、马拉美等开拓性诗人，而作为集大成者的伊夫·博纳富瓦也同样引人瞩目。这位享誉国际的诗歌界悍将出版过二十多部诗集，包括代表作《杜弗的动与静》等。诗集《长长的锚链》问世那年，诗人已是85岁高龄。可以说，《长长的锚链》之于博纳富瓦，如同《老人与海》之于海明威。

以《长长的锚链》为代表的博纳富瓦晚期诗作中，语言质地透亮，声音趋向温和、舒缓，但其复杂性、神秘性，其语言的力量以及其沉思的密度与深度却丝毫未减。特别是，当博纳富瓦所面对的死亡不再是一个隐喻，而成为即将降临的事情时，对于生命，对于那条“漫长海岸的荒凉的地平线”（《长长的锚链》），他较他人或早年的自己而言，都更有发言权。他的手颤颤巍巍，却将手中的笔握得更紧了。与诗集同名的长诗《长长的锚链》中，那个航行着、搏斗着的桑提亚哥式的形象身上，我们甚至可以读出对“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这一主题的回应。在天空和世界之间这片想象的海上，“这个国度的王子”知道自己“将死于战斗”，“他击打，他使劲，他喊”，混乱中搏斗的他“左右前后有太多敌手，他将战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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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夫·博纳富瓦

不仅如此，诗集《长长的锚链》同《老人与海》一样，包含着创作者对于回到最初的样子，寻找记忆的源头的尝试。这种晚年的回归表现在风格、技巧等诸多方面，使我们从《长长的锚链》中能够隐约听到诗人早年的声音；也表现在文本内部——他写回忆，写孩童，这一周而复始的生命踪迹，是他环形的诗歌矿脉。

组诗《杜弗的动与静》中，博纳富瓦开篇便引用黑格尔的作品讨论生命与死亡：生命“支撑着死亡”“并且在死亡中维持”。诗中的“凤凰”这一意象包含着对这种“精神生命”的肯定。“生命大于死亡”的观点在博纳富瓦不同时期的作品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呈现。组诗《杜弗的动与静》中，生命与死亡以一种梦幻的方式被并置：“我看见你随时生，杜弗，随时死”、“为了活下去，你必须跨过死”、“足够你死，足够让我相信你将重生，在那树荫的光里”……与之类似的，是题目中的“动与静”，诗歌中的“白昼”与“黑夜”，这些都与其生死之辩形成巧妙的互文。而这种否定之否定的生命书写，一直延续到其晚期的诗歌创作中。诗集《长长的锚链》中，其不断实验的“动与静”已日臻纯熟，成为了更为广袤的动景与静景。而这种对照集中于石头这一意象之上。博纳富瓦钟爱石头。

在组诗《杜弗的动与静》中，这一意象被使用多达二十次：“缠绕在夜的石头上”、“我分担石头的昏睡”、“看，你说，这块石头：它拥有死亡的在场”、“这就是意识在石头里的第一步”……他甚至有许多首以“一块石头”为题的诗。而在诗集《长长的锚链》中，作为装饰的石头让位给作为装置的石头。动态的石头装置是由波罗的海边悬崖上的亚里巨石阵的形态联想出的“欲望的大船”，这条船出现在天际并将长长的锚链“抛向我们短暂的土地”；静态的石头装置是子集《准十四行诗》中的那些墓碑，在博纳富瓦笔下，人的死亡为石头命名，使之区别于其他石头，无论是阿尔伯蒂还是波德莱尔，马拉美或是魏尔伦……其实，这座想象的墓园中的第一块墓碑是属于杜弗的，“杜弗将是你远处石头间的名字”。在《准十四行诗》中，他继续撰写这篇无尽的多人墓志铭。与石头相伴的不仅仅是荒草和枯叶，还有孩童、女子，这一组组虚构的群像能够同逝者对话、互动，使得生与死之间的边界消弭。《准十四行诗》中真正的核心形象是光，我们能读到光这一意象的种种变奏，无论是“无质料之黄金”、“他们溅起光芒”（《阿尔伯蒂之墓》），还是“他，允诺了多少夜晚，他该收获了多少光芒”（《莱奥帕尔迪之墓》），或是“烂泥如同光芒，真实！”（《魏尔伦之墓》）。光比人的寿命甚至神的寿命都更为漫长，“年老的阿波罗，曾在树下冥想，谁一直年轻，谁就胜过一个神”（《题普桑的三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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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锚链》（法）伊夫·博纳富瓦 著，树才 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1月。

事物经由光得到显现，同样地，事物经由语言得到命名。在诗集《长长的锚链》中，命名仍然是诗中的仪式。《混乱》一诗中，当“我们有一天会羞耻于词语”时，“去命名已在之物，我们也许会感到有罪”，但接下来笔锋急转——“但是，我的女友，让我们试着去爱去命名这个早晨”。“羞耻于词语”是写作的阻力，写作即意味着创造性地命名事物。这种创造是对文本的生产，同时也是对语言的再生产。

博纳富瓦曾写道：“语言必须超越于语言之上。”他认为诗人应该“在表现‘心灵存在’的符号方面下功夫，以其天才的语言来丰富大家共同的语言”。这一愿景呼应着其个人诗学中的“希望”。晚年的博纳富瓦深刻地体悟到：诗歌和“希望”，需要彼此融合，并且重新生成。组诗《孩子们的戏剧》中有一首以“大名字”为题的诗，诗中的小女孩告诉小男孩，自己是国王的女儿，出生的那天得到了一个很长的名字，起初它七十二倍于上帝的名字，后来又七十二倍于自己最初的名字，“永远不会结束”。小男孩找到了结束这个长名字的方式——他重命名了她。送给她一个新名字，如同小心翼翼地递出一件礼物。小男孩的胆怯与迟疑并非毫无道理。在诗集《长长的锚链》中，与命名相伴的风险一一得到揭示。与命名密切相关的是死亡，“他害怕会因为给了名字而死在那里”（《孩子们的戏剧》）；是灾异，“上帝一旦得名，麦子就焚烧，我们就抹羔羊的脖子”（《神圣的名字》）。命名就是造物，它有多轻盈，就有多沉重。《孩子们的戏剧》中的小男孩、小女孩，在其后的诸多诗篇中获得并认同了他们的名字——亚当和夏娃。他们度过了无论是何种意义上的童年，组诗《孩子们的戏剧》末篇《画家的名字就叫雪》中，他们“走在路上”并且“穿得暖和”。《花园出口的变奏》中，被放逐亚当和夏娃仍在行走，他们看到大地上“有的地方树和树挨得很近，一些树枝甚至从地面就缠到一起”。而在紧随其后的《另一种变奏》中，他们经历了身心的结合，并开始命名周围的事物。当小溪得到名字时，景象开始复杂起来，溪边的鸟儿死于不知从何而来的子弹——仿佛是对“命名之罪”象征性的惩罚。而此时夏娃说：“我只想给这一切一个名字，黑暗。”博纳富瓦曾说：“二十世纪很可能是眼睁睁看着诗歌陷入危险的世纪，它把诗歌窒息在物质世界的废墟之下，连同整个社会。”但尽管黑暗是对光的否定，亚当和夏娃仍在行进。雷阵雨过后，“天空又恢复到应该是词语做出另一片土地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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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弗的动与静》（法）伊夫·博纳富瓦 著，树才 郭宏安 译，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7月。

《杜弗的动与静》的结构是戏剧的结构，这来自于莎士比亚对博纳富瓦的影响。而这种影响不仅是深刻的、决定性的，还是长远的。诗集《长长的锚链》中，《孩子们的戏剧》《花园出口的变奏》《另一种变奏》等诗作沿用并发展了这种戏剧的结构。叙事的起承转合清晰可见，小男孩和小女孩的成长也具备连续性。我们甚至能够给这些诗的叙事部分划分出“幕”和“场”，在每一“场”中，自上而下的光追随并照亮行动中的角色——而“在场”正是博纳富瓦个人诗学的一个核心。戏剧演出的空间是剧场，而诗发生的空间则是诗人所构建的生命的场所。

博纳富瓦认为诗是一种感性存在的即时性。他曾说：“诗是一项行动，不是话语、表达或言说，而是一项永远在进行中的行动，试图使陷于涵义之中的词语能够重新指出拥有完整在场的人事物。”在场与其诗歌中的戏剧张力相呼应，藉由这种张力，他开辟出对立之物的中间地带，探求一种在“生与死之间”神秘往返的富于辩证智慧的希望诗学。布罗茨基认为“好诗是名词的”，而博纳富瓦则让我们知道“好诗也可以是动词的”。在博纳富瓦的诗作尤其是其晚期诗作中，哪怕是对静的呈现，也包孕、暗示着动，如同势能与动能之间的转化与守恒。从这些诗作中，读者“读懂不动中的运动”（《长长的锚链》），这无穷的动就是无限的生，就是无止境的创造与命名。而这命名同时也锻造了愈发透明却又愈发玄秘的语言。如同诗集《长长的锚链》中《对地平线的看法》一诗所言：“语言的一个定义：一个此处呼，那个别处吸，世界这个大海尺寸的水母。”

（晶报供稿）

编辑 周晓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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