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贾善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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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多年前、我们村头的西边，有一片白茫茫的洼地，不知道为什么，村里的人都称这片地叫西坡。在这片盐碱地稍高一点的地方，长着一颗苍老的山楂树，我不知道村里的人为什么都叫他山里红。

大约在我六七岁的时候，我就喜欢和伙伴们一起到这里来玩，因为这里有一座土房，里面住着一个据说是从泰安山区来的一个西老头，他按照生产队的安排，承担了村里的瓜田种植任务，那是一片荒地，谁都知道。可他一个人拉了地排车，从几里外的小河里一车一车的拉来黑糊糊的河泥，又背着背篓到处捡些牛粪，硬硬的把白花花的盐碱地盖住了，还在上面挖了坑、种上了瓜苗。空闲的时候就帮乡亲们打零工，村里给他点工分，谁家盖房垒墙喊他去帮忙，吃点粗茶淡饭。因此，乡亲们都喜欢他。

到了春天他就开始忙了，种上瓜苗以后，浇水、松土、除草样样不放松。瓜田有甜瓜有西瓜，土房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口水井，西老头就从这个井打水，一边生活用、一边浇地，村里人都说他种的甜瓜和西瓜特别甜，比集市上的瓜好多了。瓜成熟的时候，每家都能分到一大包，全家人一边吃一边夸赞西老头。

由于乡亲们都称呼他西老头，所以我们从不知道他的名字，当面喊他西大爷，其他时候都称呼西老头。

西老头长得一米六左右，面色黝黑，身材很瘦，看起来50多岁，头发一半是白的，山羊胡子全白了，经常眯着眼看人，不知道是睁开还是半睁开。

听大人说，他没有成家，一直一个人生活，父母去世之后，他在老家老是受气，所以来到我们村，还听说他和村支书是远房亲戚，有一身种瓜的好本事，所以春天之后就被村里安排在这里种瓜，由于这块地盐碱很厉害，种什么都不收，村里就把这块地送给西老头儿，随便用。

西老头很聪明，秋末冬初的时候，他用铁锨把白花花的地表碱土堆成堆，然后用一个铁锅加热，听说能做出一些碎盐到集市上去卖，熬出来的水被北边儿村里的一家豆腐坊弄去做豆腐，也能挣点小钱儿。

所有这一切我们并不关心，我们喜欢的是这个老头会给我们东西吃，有用红萝卜熬的糖稀，还有山楂做成的糖葫芦。每当我们吃糖葫芦时，西老头儿就会指着旁边的一棵树说：“这种树叫山楂树，我们老家叫他山里红，我觉得山里红好听。”“秋天结了山楂我存起来，你们想吃的时候我再给你们弄糖葫芦。”当我们问山楂是酸的，你从哪里弄糖的时候，他又指指身后一块地，对我们说：“在那里种红萝卜，加上水就能熬出糖来。”由于他说的头头是道，我们深信不疑，夏天经常跑过去看看那棵山楂树上的山楂红了没有，红萝卜长大了没有。

其实，夏天我们喜欢到这里来最重要的盼望是能吃到甜瓜或者西瓜，不过，瓜并不是西老头送的，而是我们千方百计地偷来的。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瓜田里飘来阵阵甜瓜或者西瓜的味道，我们从南面的玉米地穿过去，然后学着电影上的游击队一样匍匐前进，有人放哨有人去偷瓜，我们最大的敌人就是西老头，他说那瓜是村里的，是公家的，他不能随便让我们吃，这些瓜熟了村委会分给大家，自己吃自己家的就行，可是每到分瓜的时候，每家只能分七八斤，根本不够吃的，所以我们才经常想办法到这里来偷。

西老头肯定知道我们是偷瓜的人，因为我们装着若无其事找他聊天的时候，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告诉我们公家的东西不能拿，更不能偷。说的我们脸红红的。

别看西老头年龄大，他的眼睛贼亮、耳朵也特别灵，虽然我们匍匐前进尽量不发出声音，但接近瓜田的时候，他总是从屋里钻出来，对着我们的方向大声叫喊：“我看见你了，快回家吧，现在瓜还没长熟，要是偷瓜我就告诉你家大人。”于是，我们就经常无功而返、仓皇而逃。

硬偷不成，我们决定智取，放学以后的黄昏时段，我们三五成群故意去瓜田找西老头玩。故意问他泰安在什么地方、山里头的狐狸长得什么样、你为什么到我们这里来等等。三个人和西老头搭讪分散他的精力，另两个人绕道土屋后头去偷瓜，把偷得瓜踹的怀里甚至裤裆里，前两次成功了，以后就再没有成功过，因为老头不吃这一套了。现在想起来，前两次老头也可能知道我们的目的，只不过看我们馋得难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虽然西老头对我们比较仁慈，但对外村的孩子来偷瓜是毫不客气的，有一次我们结伴，刚刚装作若无其事地去找西老头玩，快走进土房时，才发现两个外村的孩子被他抓住了胳膊，他一边气得脸色通红，一边大声地呵斥着，大意是说他们不偷熟的瓜专偷半生不熟的瓜，简直是搞破坏，我们看到地下扔了几个青瓜，上面都被人咬了一口，便明白肯定是那两个外村的孩子弄的，便陪着西老头一起训斥那两个外村小子。不过我们不明白的是，西老头一边抓着那两个人的手臂，大喊着“打死你打死你。”拿树枝的手却不停地抽打自己的屁股，打得很响，也很用力，这不是傻子吗？反正不是打我们，我们看了，一会儿就回家了。

西老头是在一个秋天夜里死的，正是甜瓜和西瓜都快成熟的时候，当时的情景我们没有看见，是事后听大人说的，据说大前天晚上有一个西边张屯子的大人来偷他家的山楂和甜瓜，做贼心虚不小心掉到了旁边的井里，他在井里大声呼喊，西老头把一只大竹竿伸下去，让井底的人抓住把他拉上来。掉在井里的人被拉上来了，那个偷山楂的人却丧心病狂地把西老头推到了井里，然后就跑了。由于夜深人静，位置又偏僻，当时根本没有人发现。

西老头被淹死之后才被发现，听说是西边张营子村的，民兵连长晚上巡逻时发现了那个偷瓜和偷山楂的人，把他抓到大队部审出来的。两个村的治保主任到瓜田那个井里把西老头捞了上来，西老头早就没气了。由于他家中没有亲人，村支书是他的远房亲戚，就做主在山楂树下挖了个坑，把它埋在了那棵树下。

之后的日子里，随着农业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实施，以家庭为生产经营单位，那块西坡地就分给了另外的农户，经过许多年的施肥耕种和灌溉，变成了肥沃的农田，土房早就拆了，瓜田成了麦田，只是那棵山楂树没人砍掉，还半死不活的长在那里，年年冒出新芽，夏天会开出一串串的白花，到秋天的时候老枝上也会结出几串红红的山楂果，没人去摘、任凭雨打风吹、果生果落。

今年清明节期间，我回老家时，特意到麦田里转了转，远远地望了望那颗老山楂树还在那里，主干已经弯曲，部分枝杈已经裂开，但却有几个枝条几十年来脂肪茂盛，春华秋实从不间断。不远处盖了一处小学，远远的就能听到小学生在操场上整齐地喊号子的声音。

不知什么原因，我居然没有力量走过去，西老头的身影和那颗老山楂树不停地切换，令我几度唏嘘。几缕春风吹来，长满绿叶和小山楂的树枝在微风中摆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西老头想和我聊天，还是在向我打招呼，我不得而知，或者两种可能都有。

啊，西坡、山楂树，不，他是一株山里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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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贾善耕，山东临清人，高级经济师，四川大学管理学硕士。中国金融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山东创作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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