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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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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陕西作家方英文的微型小说集《赢家》由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其中收录了微型小说60篇，关乎社会现象、时代风貌、复杂人性、平凡日常。是60个高清的镜头、60次深刻的洞察，但远不止有60种触发、60种解读。

微型小说的字数限制虽然不易施展格局，但方英文藏须弥于芥子，以有限造无限，让出其不意的情节与细节在千把字的盈握里大放异彩，让人物群相在画面里都有恰到好处的亮相，让斑驳陆离的笔下线条成为精心嵌入生活肌理的丰饶伏脉。

今日，“文學陝軍”邀您共读其精彩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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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

《太阳语》

我的书房处在一个大深坑里的二层楼的底层中间。这排房子东西走向，阴暗潮湿，底层的居民多半都患上了关节炎。尤其是四周的楼房冲天而起之后，这排房子几乎再也见不到阳光了。这样倒也有个好处：门庭冷落，安静自在，是个读书写作的绝佳境地。只是大白天浪费些电而已。

早点过后，走进书房，读一读，写一写，自以为没有比这更快活的事了。累了乏了，就喝口茶，点支烟，抬头看窗外的楼群，和那逼仄的一线天空。一天早晨，我正写到妙处，窗纱外忽然穿进一束强烈的光芒，如探照灯般绕来绕去，把个宁静的斗室弄得一片光明，宛若火光四溅的铁匠炉子。我刚站起来，那束阳光就钉住我的脸，动也不动，使我无法睁开眼睛。我有点气恼，猛地举起拳头，那束阳光一下子不见了。我睁开眼，却是一团黑洞。过了一阵才隐约发现，那是个孩子，晃着小圆镜，玩太阳呢。我也不去计较，坐下来继续写作。刚写了一句，那束阳光又跑了进来，在我的额上横过来蹭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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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愤怒了，就起身出门，快步上完几十级台阶。我想教训教训那个顽童。然而，一见我来了，那孩子却一脸愉快的表情，而我也不好发作的，因为他是个下肢瘫痪的残疾人。我冲他笑了笑，依然回到书房，写作起来，以免灵感走失。

可是，一连几天的早晨，只要我一坐到书案前，那束阳光便跳跃进来，如小猫捕鼠，东闪西蹦。它虽无声响，却有一种吵闹烦人的效果。我想我应该跟孩子谈谈：有意打扰别人的工作是不礼貌的，缺乏教养的。我知道这个不幸的孩子，父母只管他的吃穿睡，其余就不过问了。他们上班时，就把轮椅推到门外，让孩子晒太阳，看楼房。

“瓦片，”我叫着孩子的名字，“你干吗要往我房间里照太阳呢？”

“我跟你说话呀，叔叔。”

我惊讶不已。

“我天天看你，好长好长时间了。人家都是一伙儿一伙儿地上班去了，只有你是一个人，在黑房子里。我天天看你的头，头低着——你在里边哭吧？可怜的，又没人和你说话。我让妈妈给我买个小镜子，她说：‘男孩照镜子，多丢人！’爷爷从乡下来了，我才请他给我买了一个……叔叔你干嘛哭了？你别哭呀，只要出太阳，我天天早上都跟你说话，你不会急死的……”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知道了阳光还有一种语言功能。而告诉我这一知识的，竟是一个寸步难行且一字不识的八岁的男孩！我深感羞愧和渺小，就发奋学习，不耻下问。在那束每天早晨降临的、时断时续的阳光的陪伴下，我慢慢领悟了人类的美好和人类的渴望。终于，我的一部作品引起了广泛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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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清晨，电视台来了两个人采访我，问我是怎么成功的。我说：“走，到我的书房后，你们就明白了。”我领着客人下到我那霉而黑的书房。然后，我坐到书案前，请他们安静，安静地观赏那束定时出现的阳光。可是，十几分钟过去了，却没一点儿动静。我忍不住了，就跑出去找那孩子。只见他手里拿着小圆镜，所不同的是，小圆镜被一块白手绢包得严严的。

“瓦片，你今天干吗不跟我‘说话’呀？”

“我，我今天，”孩子露出灿烂而幸福的微笑，“今天有他们跟你说话，我就用不照太阳啦。”

身后的记者早将这一切录入镜头，而我却丝毫没有感觉。

《红娘雨》

天刚放亮，我便起床了。我的动作很轻很轻，生怕惊醒了妻儿。昨天晚上，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今天去法院办离婚。在这最后一个夜晚，我们不再用恶毒的词语相互咒骂了。偶尔说一两句话，总是夹杂着“您”“请”“谢谢”，仿佛出自外交官之口，那么文雅，那么彬彬有礼。我知道，夫妻间一旦出现这种极富修养的对话，则意味着家庭悲剧的最高潮已无可挽回地来临了。

我们的三岁半的儿子虽说早就睡着了，但身上仿佛爬满了虱子，不住地翻腾，一会儿溜进我的被窝，一会儿滚到他妈妈的怀中。到了后半夜，儿子终于选择了他妈妈的胳肢窝，才睡踏实了。唉，我算是白心疼他了。

我掀起湖绿色的窗帘一角，放一束淡白的晨光照到我儿子和这个曾经是我妻子的女人的脸上。娘儿俩睡得正香。我放下窗帘，卧室立刻幽暗了。好好睡吧，我的……

我蹑手蹑脚开门出去，到街上买了六根油条和一暖瓶豆浆。然后，我像影子一样开门进屋，悄没声息地取出一大一小两个细瓷花碗，分别放了两匙白糖。将碗、油条、暖瓶放在床头柜上后，我再次像影子一样出屋了。

进了南院书房，沏上茶，点着烟，然后习惯性地打开一本书。事实上我一点儿也看不进去。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并不仅仅为了节省火柴。我呆呆地坐着，脑子一片空白，如被洪水冲过的墓地。五年的婚姻如一场噩梦，既然双方下决心离婚，那就没必要再追究谁是谁非了。也许妻子说得对，我是个“除了写文章什么事也办不成的东西”。我不能给妻子调一个好工作，连亲友托付的芝麻绿豆事也办不了。这就是说，任何人都不能从我身上得到点滴油水，有我跟无我是一样的。社会和他人衡量一个人有用还是无用，唯一的标准是——你能不能给我带来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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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开始下雨了，千丝万丝如风摆弱柳。对面的古建筑墙皮顷刻间就湿润了。这夏雨只经过几秒钟的铺垫，就大珠大串地垂落下来。屋顶上溅起一团团白雾似的水花，檐水如注。我一如往常，下雨就跑回家门口，看看有无晾晒的衣服。

门口的铁丝上什么也没有，屋里也空空荡荡。我慌忙找出雨伞，一口气跑到菜市场。

菜市场一片混乱，落汤鸡似的人们东躲西藏，有伞的人则胜似闲庭信步。我正在搜寻妻儿的位置，忽听得一声激动的喊叫声——“爸爸！”我尚未看清，儿子就扑过来搂住我的双腿。我抱起儿子，发现妻子双手别在腰后，直直地站在玻璃店的门檐旁，脚边的菜篮子里五颜六色，又满又饱。我将花伞递给她，说：“回吧。”

我抱着儿子走在前面。“爸爸，我妈说，要吃一顿最好的——好！”儿子小，又很兴奋，所以说话很不合语法。但是意思，我明白了。

儿子又喊他妈快走。我回头一看，见妻子动也不动，依然保持着刚才的那个姿势，像服装店里的蜡制模特。我想了想，就踅回她跟前，很礼貌地说：“请回吧。”她还是不动弹，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街上的行人。“您在想什么？”话一出口，即感后悔。都什么时候了，有必要这么问吗？

“我在想，”妻子目光望向别处，似自言自语道，“这城里也有几十万人吧，我能认识的却没有几个。要说给我送伞的话，恐怕就只有你了。”

我的心动了一下，第一次品尝到别人说我还有点用处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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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家门，像是谁猛地往天空横了一刀，滴雨全无了。而且很快，云散天开，朗日灿照。我从菜篮里翻出一瓶白酒，一瓶香槟，一听可乐。显然，白酒是我的，香槟是她的，可乐属于儿子。我们谁也不说话，只顾闷头操作，弄好这最后一顿饭菜。

开饭时，我俩除了应付儿子的啰唆话外，就只有喝酒了。结果，米饭没吃一粒，三个人都醉瘫床上。醒来一看墙上的石英钟，法院早已下班。

这是去年夏天的事。一想起这事，妻子就很后怕地说：“我当时心里测算，要是你不送伞来的话，那就彻底完了。”

“这是天意，”我说，“因为雨是天下的。”

选自微型小说集《赢家》

日历：宜享受此刻

文學陕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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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网络

设计制作@康迪

校对@皮皮

审核@小晴

核发@李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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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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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英文，陕西镇安人。1983年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有各类作品五百万字，以三部长篇小说《落红》《后花园》《群山绝响》最具影响。另有散文集《短眠》《昙朵》，书法小品文集《风月年少》，微型小说集《赢家》，游记《偶为霞客》等数十种，广受读者喜爱。有英文版小说集《太阳语》，阿拉伯文版小说集《梅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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