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勋

来深圳30年，我写了两部我自己重视的关乎深圳的长篇小说，一部叫《天堂凹》，一部叫《清平墟》。有点凑巧，《天堂凹》是我前15年写的，写深圳的现实；《清平墟》是我后15年写的，写深圳的历史。“天堂凹”和“清平墟”都是深圳的地名，前者是我虚构的一个外来人野蛮成长的地方，后者是一个几度荣悴的真实墟市。可以这样理解，在《天堂凹》，我还是以外来人近乎激进的视角来打量深圳，到了《清平墟》，我已然成了老深圳，已相对娴熟地渗入深圳的历史内核和文化肌理，并试图开始话说个人的“深圳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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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建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文学学会会员、深圳市宝安区作家协会主席。曾获广东省首届大沥杯小说奖、广东省首届优秀电影剧本奖二等奖、深圳市青年文学奖等。著有《天堂凹》《桃符》《清平墟》等10余部。

《天堂凹》：深圳打工者的“时间简史”

天堂凹之名源之于东莞塘厦的一个叫做天堂围的地方。有一年，我曾经在毗邻天堂围的深圳观澜牛湖上过几天班，夕阳西下，心愁烟起，看着路牌上醒目的天堂围三个字，令人向往。我至少有两个朋友以“天堂围”作标题写过文章，我不好再拣现，就易了一字，谓之天堂凹。我欢喜这个名字，深圳是天堂，我们生活在天堂的缺口上。

"▲《天堂凹》 花城出版社 2013年3月

这本书写于2008年，我在《后记》中写道：

我打开了尘封久矣的电脑，新建了一个“天堂凹”的文档，还列了一个长长的人物表。在列这个人物表的时候，一个个鲜活的面孔迅速地转到我的脑子里，都是我见过或者听过的一些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他们像春运时广州火车站站台上的归客，推搡着要挤上“天堂凹”这部返乡的列车。但因为承载量有限，我无法一一接纳，哪怕有些人也嘴噙车票，我也只能推开他们，请别人去抒写他们的命运。

上了我这趟列车的都是我非常熟悉的人，德宝、小四川、福林、雪梅、春妹、李元庆等等，他们要么是我的乡党亲戚，要么是我的工友同事，要么是我的采访对象，要么我曾从别人的嘴里听过他们的故事。当然，在后来的写作过程中，由于人物命运安排的需要，我对那天晚上列的人物表进行过多次调整，将一些际遇雷同的人进行了合并，也拿掉了几个虽然可爱但无足轻重的人物，也加了些虚构和臆测的东西，所以，哪怕是被我写进了小说的读者，现在要想从小说里寻觅自己的影子也有些难度，我躲在一边偷偷地笑，得意于自己的小聪明。

那个时候，我还崇拜现实主义，我就想写一部能真实反映深圳打工群落30年生存状态的“时间简史”，我想重新追索像韭菜般割了一茬又一茬的打工者的命运轨迹，还原他们在深圳这块土地上行走、谋生、挣扎、沉浮的路线图。唯其如此，在书写的过程中，我尽可能地舍弃虚华浮幻的抒情因子，也尽可能舍弃摇曳生姿的文学手法，甚至尽可能舍弃斑斓精美的词句，以近乎白描、摄影、流水式纪录的方式去讲述他们，展示其粗砺、鄙俗的生活原态。

我甚至还这样寄望，通过《天堂凹》，让人记住深圳的历史上曾经生活着那么一大群叫做农民工的人，他们以自己的青春和血汗喂养着城市，等城市的翅膀硬了，他们却颓然离去。

只想告诉读者，深圳有另一种活着，有另一种洋溢着生命之美却似乎被排除在主流之外的活着。

"▲由《天堂凹》改编的同名电影。

值得庆幸的是，由于被改编成同名电影，并通过一版再版，《天堂凹》基本达成了我创作的预谋，也完成了我作为一个外来人对深圳的观察和叙事。我想，哪怕现在，甚至以后，深圳仍然需要这样的观察和叙事，即使更激进一些，这样才能构成多元、蓬勃而充满生机的“深圳故事”。但我这种观察和叙事完成了，其他的，留待他人。

《清平墟》：蚝和粤剧的“深圳前史”

写完致敬故乡的长篇小说《桃符》后，不短的时间，我陷在深重的虚无中，不想写，也不知写啥，甚至，觉得写啥也没意义。这是典型的中年焦虑症。我无所适从，喝酒，饮茶，打牌，撸各色的木珠子串让它起包浆，戴在手腕上招摇过市，很厉害的样子。

直到有一天，我来到毗邻我工作室的清平古墟。

那时，古墟尚没有修复，像一串掉落在地的蒙了尘埃的名贵手串，用个不好的词，就是个废墟，衰草连横，唯有刚修葺的永兴桥如虹卧在烂绿的死水微澜的潭水上，桥头有棵木棉树，挂满焰火般的花骨朵儿，有点生趣。

"▲《清平墟》 湖南文艺出版社 2022年2月

我是看了石泰康先生一篇写广安当铺的文章才起了去看一看的兴的。石是土生土长的清平墟人。我踩着长满绿苔的石板路来到石笔下的那座碉楼，赭青泛白的麻花石垒成的楼体岑寂凋敝，大门破旧但紧闭，一条生锈的铁链子拴着门耳，合拢处吊着一把偌大的铁锁。石在文章里说，这个楼曾做过日军驻点。

在铁链子前站了很久，我动了念头，我要打开清平古墟的锁，为它写一部书。我看见一只翠鸟飞过来停在碉楼窗口伸出来的榕树的枝头上，张开翅唧唧而鸣。它批准了我的创作计划。

通过览阅典籍，我打开了清平墟的锁。我看到了舟楫往来，我听到了一岁货声。我还通过清平墟这个门，进到了深圳历史的回廊曲槛以及历史上空的走石飞沙。哪怕不为写作计，我觉得，如此密集的一次历史回访对我这么一个已生活成深圳人的外来人也是有意义的，原来，深圳于我，只是繁枝茂叶，现在，还有盘根错节。

随着对深圳历史的研究愈深，我对这部书的内容设置几度变更，最后，我选定重点写日军侵驻清平墟这段历史，并且决意拓展开去，不局限于清平墟曾经的真人真事，只是把清平墟当作一个舞台，在这个舞台上演绎别处发生和可能发生的故事。

明面的故事是，清平墟楚家以产蚝雄于岭南，楚家四个儿子，分别叫楚孚生、楚协生、楚稔生和楚俊生。日本人冢二带兵进驻清平墟，家国存亡之际，老大老二老三三兄弟开始各自的命运抉择，楚孚生降日为汉奸，楚协生是国民党的军官，楚稔生为东江游击队的队员，三兄弟之间为国家、民族、信仰、组织、爱情等展开一系列斗争。为打通人与人、人与动物、历史与现实、真实与幻景之间的墙篱和叙述上的隔阂，我用老四楚俊生这个哑巴作为故事的讲述人。

但我的重点在暗面，我用两个元素来代表清平墟或者整个深圳的历史文化符号：蚝和粤剧。食色，性也，说起来，我就是要写一部反映深圳食色的小说。我的小野心是，想通过《清平墟》完成我对深圳历史的解读和文化成因的探索，至于笔力不逮，实隔云泥，亦非我所愿也。

"▲《桃符》 作家出版社 2017年2月

来源｜晶报app

编辑：陈章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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