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个世上真有美人鱼,那它一定是种两栖动物,在海底幽暗的童话世界生长,迟早要登陆接受褪去尾裔的阵痛,然后长出独立行走的双脚,努力适应着空气里呼吸的惶恐。至少张艾嘉《念念》中的美人鱼是这样的。
远嫁绿岛的妈妈,每晚都给一双儿女讲诉自编的美人鱼故事,在这个没有童话的孤岛上,努力编织着自己的童话。美人鱼从黑暗的海底岩隙游向光亮,冰冷而奇幻的画面告诉我们,这不仅仅是个童话,同时也是妈妈想摆脱的幽暗世界。在恶狼惊涛的海岸,成长的孩子开始怀疑海底世界,怀疑世上根本没有美人鱼,但相比成长的困惑,他们更宁愿相信妈妈故事中的美好。这是一种温存的美好,时光也无法割裂的美好,伤痛无法磨灭的美好,最终将天各一方的兄妹二人紧紧维系的美好。
《念念》的故事并不浓烈,浓烈是故事中的情绪。故事始于妈妈的童话,主体却是成年后的伤痕。无法原谅母亲的画家育美,奔波于台东与绿岛的导游育男,两个因母亲出走而拆散的兄妹,兀自在尘世的两个角落拉开自己凄离的人生。育美的男友同样哀伤,他等待出海的父亲归来检验他的练拳成果,从童年一直等到了壮年。也许他从来不是奥运拳手的料,但相比这一现实,他更无法接受眼疾给他带来的心灵毁灭。育美此时突然怀孕,她曾亲眼目睹母亲难产而死,留下孤苦伶仃的她在台北寂寞成长,成长的隐痛和生育的阴影双重笼罩。突然的眼疾和突然的怀孕,让二人的情感世界像一根紧绷的橡皮筋,变得岌岌可危。
台湾的绿岛,即是我们熟知的火烧岛,曾作为国民党撤台后关押政治犯的孤岛。童年的绿岛,是台湾昔日的倒影,也是母亲人生的倒影。除了育男成年后带团参观绿岛时的讲解,影片对绿岛的政治生活并没有太多的着墨,仅从有限的生活画面可见,绿岛上的母亲,生活窘迫,精神高压,绿岛上的父亲,焦虑而暴躁。美人鱼的童话即是母亲所能给孩子们最大的愿景,也是自己精神世界的图腾。孤岛上成长起来的一代青年,或家庭分崩兄妹离析,或父亲出海不归,生活撕裂,心灵斑驳,精神沉抑,他们大口呼吸,又放佛分分钟都要窒息,唯美人鱼的童话能平抚伤痛,唯绿岛情愫可以让兄妹重逢与团聚。
《念念》节奏看是恬淡,却不乏浓烈而神秘的情感。妹妹育美所看见无影之人的设计看似惊悚,呼应的却是哥哥育男台风日酒吧穿越与童年母亲邂逅那场戏,这即是张艾嘉灵性的一笔,也是台湾电影灵性的一笔。这场戏采取的手法并非梦境式的闯入,而是魔幻主义的写实笔触。十几年前的母亲,怎认得十几年后的儿子,十几年后的儿子,却认得日思夜想的母亲,一切触手可摸,真实存在,母亲对儿子淡淡的期许,与儿子对母亲的爱恨,都融入了这次欲言又止的对话与碰撞中。张艾嘉以时空穿越的方式让母子之间达成和解,这是电影语言高招中的高招。这场戏别说是观影时刻,现在略略回想就要潸然泪下。